江晓原 刘 兵
《进步简史》,(加拿大)隆纳·莱特著,达娃译,海南出版社,2009
《地球危机》,(美)格雷姆·泰勒著,赵娟娟译,海南出版社,2010
《极化的发展》,周立著,海南出版社,2010
《我们能预测未来吗?》,(加拿大)大卫·奥雷尔著,黄杨勋译,海南出版社,2010
刘兵兄,这几本书都和一个主题有关——进步。在我们习惯的语境和观念体系中,“进步”一直是一个天经地义的正确观念,也是我们毫不质疑的追求目标。难道这还会有任何疑问吗?
说实在的,我们已经太熟悉和习惯这个“进步”的观念了。这个“进步”的观念有时又用另一个措词来表达,即所谓“发展”。这只是同一个神话的不同表达,这个神话就是“无限进步”或“无限发展”。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类文明确实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从茹毛饮血发展到飞船电脑,所以我们可以说“进步是真实的”。但是这种进步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一个神话——我们可以无限进步下去。迄今为止,这个神话不仅尚未破灭,而且已经深入人心,被视为天经地义。许多还停留在科学主义思想观念中的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人类文明当然会无限进步下去,而这种进步的动力,就是科学技术的无限发展。
这几本书中,尤以《进步简史》最为提纲挈领,直指要害。如果从一个更通俗的角度来理解,此书和我们常说的“可持续发展”也有着良好的接口。“可持续发展”当然仍有“可以无限发展”的暗中假定,但它毕竟同时也承认了“不能永远发展下去”的可能性,所以要强调“可持续”。而按照本书作者的意见,工业文明迄今为止所取得的一切发展,归根结底都是依赖烧煤烧石油而取得的;然而地球上的煤和石油是有限的,在不远的将来就会用完,所以现行工业文明的发展模式是不可持续的。作者将这种越来越快的“进步”或“发展”称为“抢劫未来”——而区区地球已经没有多少“未来”可供全人类像如今这样齐心合力、争先恐后地合伙抢劫了。
我觉得,在此就这几本书(其实应该还不止这几本,还有更多一些相关的书),谈谈对于“进步”问题的反思,确实是非常有必要的,也同时是很重要的。说必要与重要,是因为,当下的许多问题,尤其是与科学技术的发展相关的问题(当然也不限于此),都与我们对于“进步”的看法密切相关。
你刚刚说到了进步的真实性问题与进步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神话”的问题。不过,我觉得,在此之前,还先要讨论一下我们赋予进步的价值判断。虽然究竟进步是什么,这可以有不同的定义,但在通常的情况下,人们首先在近似地认定了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存在“进步”的同时,也默认了进步是一件好事,因而,才有了你所说的进步可以成为“我们毫不质疑的追求目标”。就像过去我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种说法中,进步就已经先在地被认为是在价值上值得肯定的好事。于是,就可能会出现一种逻辑上的循环:进步(或者发展)是件好事,而好事的出现,又是进步的表现。这种逻辑循环中甚至会成为一种人们不会想到要去置疑的“缺省配置”。
要打破这种认识上的逻辑循环,首先,我们要分析一下,过去究竟是哪些东西最典型地代表我们经常说的进步,其次,我们需要分析一下,我们衡量它们作为进步,是采取了什么判别标准?再次,应该分析一下这些判别标准是否就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最后,还可以看看,如果换一种标准,这次被认为天经地义地是好东西的进步,是否存在有什么样的问题?以这种方式,应该可以在相当的程度上解构我们过去对于“进步”的盲目崇拜。而你提到的那几种书,恰恰是以实例来进行这种解构的代表。
你所说的问题,我想和我们以前长期习惯的“进步史观”有密切关系。这种历史观念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至少从总体上来说,是单向向上“进步”的——科学技术不断发展,文明也随之不断进步,连社会制度也是同样单向进步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种单向进步的历史观,基本上排除了随着时间推移而不进步的所有可能性。所以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事实上都已经习惯于“新的总比旧的好”这样一种荒谬的思路。
我们这次讨论的这一批书,都是对我们一直盲目崇拜的“进步”或“发展”观念进行清算的(我觉得你用的“解构”一词可能过于温柔敦厚了)。在这批书中:
《进步简史》用了一个相对中性的书名,其实作者在书中对“无限进步”的神话提出了致命的质疑——视之为“神话”当然就意味着实际上是不可能实现的。
《地球危机》将重点放在地球资源的有限性上,作为分析的出发点,指出目前这种全球化的“现代化”是地球资源无法支持的。
《极化的发展》是中国学者的作品,作者强调指出,现代的工业文明摧毁了农业文明——注意这种摧毁一直被我们称为“进步”或“发展”,而由于地球资源的刚性约束,现代的工业文明又是不可持续的,所以最大的危机,将是在工业文明崩溃的时候,人类也无法退回农业文明了。
《我们能预测未来吗?》一书,虽然看上去主题与另外几本有所不同,但作者所预测的公元2100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且看两条:
物种多样性的损失将造成大面积的神态系统崩溃
全球文明将面临崩溃
显然,作者同样认为我们已经取得的物质生活方面的进步是不可持续的。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接着谈谈你在开头部分提到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了。
先是发展的问题。正如你所说,这是用另一个措词来表达“进步”观念。同样地,人们在使用这个概念时,预先也是在价值上设定了一个前提假定,即发展是好的。例如,说“发展是硬道理”,就有这种意味。而且,在最常见的情况下,人们也是假定了人类社会一路走来的“发展”是一种走向进步的发展,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社会也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着。当然,对于这种认识,其实你刚刚已经分析过其中的问题所在了。
但与“进步”略有不同的是,对于发展,如果我们只是中性地看待这个概念,只是把它看作对于事物变化的一种动态的描述,则可以通过对于“发展”的不同模式的不同理解来进行某种校正。例如,我们可以发现过去那种主流的、基于物质化的、现代化的发展观和发展模式所存在的问题,而更注重文化精神性的、多元的发展。
无可否认的是,近些年来,出现了许多对于所谓“可持续发展概念”的误用和滥用。其一,就像你说的,其中当然仍有“可以无限发展”的暗中假定,而这种假定,尤其是在当下这种对资源的利用方式之下,却是相当可疑,甚至几乎不大可能的。其二,人们经常会假定,科学技术的发展将会解决这一矛盾,但其实这也是一种没有保障的幻想,因为资源的有限决定性地制约了对科学技术之无限能力的希望。在现实中,我们可以看到,在更多的情况下,许多人为了表现一种对未来发展的乐观,同时又不想因限制现有的发展、改变现有的发展模式而影响当下的物质消费,采用的一个自欺欺人的方法,就是祭出“可持续发展”这个标签,但却不对现有的发展模式做出本质性的变化和调整。在这种情况下,“可持续发展”甚至可能会以其表面上的美好而蒙蔽许多人,让人们忘记了在虚幻的希望背后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危机。
所谓“可持续发展”这个动听的口号,确实也会被用来为那些破坏环境、“抢劫未来”的恶性开发进行粉饰。这种现象的根子,实际上仍然是我们对“可以无限进步”、“绝对要进步”这类观念的迷信。因为坚信我们永远都必须发展,所以对于发展速度的任何放缓都感到恐惧,更不用说停止发展了。既然如此,当然只能不顾一切地“发展”和“进步”,管它实际上可持续不可持续呢,我反正口头上一口咬定是“可持续的”。
在《进步简史》中,作者提出了一个“进步过头”的概念,这个“进步过头”的观念很有意义,它不仅指出了“无限”进步之不可能,而且指出了过度“进步”的恶果。至于什么是“进步过头”,作者也给出了非常直白易懂的比喻说明:“旧石器时代,猎人们从一次猎杀一头长毛象到一次猎杀两头长毛象,这是进步了。但当猎人们学会……一次猎杀两百头长毛象时,就是进步过了头。他们将享有一时的衣食丰足,之后却只得饿死。”也就是说,超出自己的需求或环境能够承受的限度,对资源进行榨取,就是“进步过头”。
如果尝试用本书这个“进步过头”的观念,来对我们今天的现代化生活进行考察和反思,我想会有很多启发。当资本为了无限增值,雇用科学技术作为帮凶时,利用人类贪欲对我们进行引诱时,许多所谓的“高新技术”,都是超出我们需求或环境承受限度的——尽管这两点都有可能被暂时隐藏起来:前者因为我们接受诱惑使用上瘾或形成依赖,后者因为环境承受的极限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才会显现。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发展”或“进步”归根结底都只是手段,我们的目的是人类的幸福。但是现在许多人已经在“无限发展”的荒谬信念中迷失了根本,“发展”或“进步”变成了目的,“阻碍发展”成为一种毋庸置疑的罪状,而人类的幸福则成了奉献在“进步”这个祭坛上的贡品——为了“发展”或“进步”竟可以牺牲人类的幸福。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其实,这里有几层问题。
其一,是我们为什么会追求“过头”的进步。也许,这与人类的某种贪婪的天性有关。即所谓“不知足”是也。当这种不知足的不满足集中于物质性的发展时,就奠定了某种先在的危机的基础,即你所说的,为了实现这种追求,就要对资源进行榨取,而且超出自己的需求或环境能够承受的限度,也即“进步过头”。
其二,是制度加强了这种“进步”的力度,并为之提供了强大动力保证。实际上,在我们看到的各种制度中,通过这种榨取而获得的资本的增值,并不是都均等地分配到每个人身上,而这种不平等的分配,一是使获利更多的群体有更大的力量以及权力去变而加利地加剧这种对资源和环境的榨取。而那些获得利益分配较少的群体,为了实现更多获益的梦想,也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不同的方式加入到榨取的行列,尽管与更富有也更有权力的群体相比,更多大众实际上绝大多数仍将永远处于“下游”。这正如前些天我在参加第二届亚太STS会议是听到的一位美国教授的发言所说,当因为资源的限制而使这场“Party”玩不下去时,人们便祭起了“创新”这一法宝。但那些所谓的“创新”,一则主要是以创造更多原本并不存在的需求为目标,二则只是让少数本来就富有的人更富有而已。
其三,是我们的意识形态出了问题,我们总是把那些更富有(其实也只是让享有更多本来并不一定需要的需求成为可能)因而也更有权力的人作为“成功”的榜样,并加以宣传,使得人们更加以所有可能的方式加入到这场榨取的掠夺中。
其四,是科学和技术成了上述不合理的“发展”或者说“进步”的帮凶。而我们却极少质疑发展科学技术的问题,而以缺省配置的方式先在地把科学技术的发展作为绝对好的东西加以鼓励,甚至为了发展科学技术而发展科学技术,却不过问和思考它们带来的问题。甚至,会总以科学技术本身是“中性”的东西作为反驳质疑其发展的理由。但科学技术从不是在真空中发展的,因而那种“中性说”其实只是一种理想化而无现实意义的托词。如果考虑到科学技术总是在实际的社会环境中发展,那它就不会是中性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在追求资本增值的环境下它成为资本的帮凶这种说法。
你说的第四点,让我想起前不久我给政府官员上课时,谈到我们要用伦理道德约束和规范科学研究,有一位年轻的女官员提问说:如果我们对科学研究进行约束,会不会妨碍科学发展啊?我回答说,有可能啊。但是,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这是因为在你心目中,科学就应该、必须得到无限制的发展。这样的思维方式就是我前面说的“迷失根本”,忘掉了科学、发展、进步都只是手段,人类的幸福才是目的。我说:如果科学研究或发展有可能损害人类的幸福,“科学发展”就应该慢下来,甚至停下来。我们不能连人类幸福这个根本目的都奉献到“科学发展”的祭坛上去。
稍微有点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上述回答居然得到了在座一些官员的鼓掌。这说明,在“科学发展”、“进步”之类的问题上,还是有相当一批官员并未“迷失根本”,这还是能够令人欣慰的事情吧?
这又让我联想到《我们能预测未来吗?》一书的第五章“就在基因里”,其中谈到利用基因预测一个人的健康(其实这必然导致对此人智力、体能、寿命等等信息的预测),以后极有可能变得非常廉价(作者设想“不到100美元”)。这样的技术就是亟须伦理道德来规范的。如果这样的技术真的变得如此廉价普及,必然导致对人权的广泛侵害——公司根据这种预测来决定员工的录用和晋升,学校根据这种预测来决定学生的录取……那些被预测出不够健康、不够优秀的人就会处处碰壁,没有出路;而社会上围绕“基因预测”技术的应用必然弊端丛生。事实上以此为主题,西方已经产生了不少科幻作品,比如影片《千钧一发》(Gattaca,1997)等,开始探讨这方面的伦理道德问题。
你这里就我刚说的第四点所讲的,确实是一种现实,而且都是围绕着对科学技术的价值的认识与对科学技术的应用而出现的问题。如果仅仅就此,也许能够像你说的那些官员们的理解那样,当把事实摆出来,把道理讲清楚是,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天然地就具有一种无可争议的合理性这种缺省配置,还是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的。但是,这个第四点却只是建筑在前三点的基础之上才出现的,而前三点,特别是前两点,似乎是更深层次的问题,也更难一下子就让更多的人意识到和想明白。
就此来说,我觉得,像《极化的发展》这本书的作者,在某种意义上倒是想得比较深的。此书的序,即以“进步的迷信”作为标题。不过,此书作者把进步的迷信的根源归结为“科学主义”、“市场主义”和“发展主义”的这个顺序,恐怕倒是可有些争议。因为,科学主义实际上只是在刚说的第四点的意义上,作为一种支撑和巩固前几点的工具和信念才起作用的。如果没有前几点更深层次的因素,仅仅科学主义也根本带来不了那么大的危害。而且,如果从《极化的发展》一书作者在书中实际讨论的主要问题来看,其实主要也还是涉及制度,尽管在表面上,一些话题(如转基因)是与科学和技术直接相关的。如果没有对于更基本的价值,如自由、平等、公正等的首位追求,在现有的制度下,仅仅靠那种基于科学技术等的物质发展,则既不是真的就能带来人类真正幸福的生活,反而会更加地背离那些更根本的价值。
我们最初谈论《进步简史》时,我曾说过“进步是真实的,但它是一个神话”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们人类在科学技术方面确实取得过许许多多值得骄傲的进步,这些进步是真实的;然而“进步”为什么又是一个神话呢?因为“无限进步”、“永远发展”是不可能的,或者至少是可怕的。
当我们这么说的时候,其实暗含了一个假定,即科学技术已经越过了某个临界点。在这个临界点之前,科学技术满足我们的需求,为我们服务,它是可爱的;而越过这个临界点之后,科学技术开始“学坏了”,它开始为它自己服务,甚至要我们人类牺牲自己的幸福来为它服务。如果像有些人士认为的那样,科学技术已经变成了“资本的帮凶”,那它就是要我们牺牲人类的幸福来为资本的增值服务。
那么,这个临界点在哪儿呢?说实话,没有人能够指出它具体在哪一年。我们能够肯定的是,确实有这样一个临界点,而且它已经被越过了。
对此我们可以用《进步简史》中关于“进步过头”的概念来帮助理解。让我们重温下面这段话:
猎人们从一次猎杀一头长毛象到一次猎杀两头长毛象,这是进步了。但当猎人们学会……一次猎杀两百头长毛象时,就是进步过了头。
显然,这里也有一个临界点,它的数值在2和200之间。如果你逼问作者,具体数值到底是多少?57头吗?106头吗?我想作者一定会告诉你,这样的逼问是没有意义的。他能够肯定的,也只是确实有这样一个临界点,而且它在人们一次猎杀200头长毛象时已经被越过了。在越过了这个临界点之后,猎杀长毛象的技术就不可爱了,就是可怕的了。
作者假想的这个比喻,对于我们理解科学技术的发展,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
话说到这里,就比较有意思了。而且,可能新的分歧又出现了。你的意思是,进步一开始是好的,但过了某个度,就变成坏的了,即所谓的“进步过度”。如果用数学的语言来说,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个比喻,即你这种说法是一种数量化的说法,而要是涉及进步的方向的话,那就就仅仅是数量而是一个矢量的问题了。这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思考人类是在向着什么方向进步的问题。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带来不同方向的进步的,是不是有不同的“科学”。比如说,仍以猎杀长毛象为例。在原始的技术中,是不可能出现一次猎杀两百头长毛象的情形的,而当近现代科学和现代技术发展起来后,人们才有可能依赖于这种科学和技术而拥有如此的能力。这似乎就是说,近现代科学的出现,导致进步在方向上出现了一个转折,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个转折看作是对你说的临界点的另一种表述。
如今,我们说现代化,与近现代科学的出现及对之的应用密切相关。经常被人们赞扬的科学革命,带来了近现代科学的诞生,也随之带来了在这种传统中一直延续至今的走向现代化的发展,以及我们前面一直在讨论的诸多严重的问题。而许多与之不同的,因而在主流话语里被说成是落后的那些非近现代科学传统的“科学”和“技术”,则一方面也是因适应于满足人们的基本需求而发展,另一方面却并不带来对资源和环境的过分破坏。
人类要生存,确实会有相应的发展,而依赖于不同于近现代科学和技术的多种(也即所谓多元化的)传统的“科学”和“技术”的发展,反而更带有“可持续发展”的特征,依赖于以近现代科学和技术为基础和工具的“现代化”的发展,正如我们所见及前面的分析,所具有的却恰恰是“不可持续发展”的特征。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如何行动,似乎答案是很清楚的。
这就是沿着你刚才的思路,基于《进步简史》作者所说的“进步过度”及相关比喻带来的启发,对你所说的“理解科学技术的发展”的一种我个人的思考。
原载2011年10月《中国图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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