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明白,世界上的各种现象显然都是不可逆转的。我的意思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不会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你把一只杯子摔到地上,杯子就打碎了,然后你可以长时间坐在那里,等待那些碎片重新结合起来,并且跳起来回到你的手里。如果你观看海边的波涛卷起浪花,你也可以站在那里等候那些水泡重新聚集到一起,升到海面之上,然后坠落下来离岸而去的伟大时刻——那真是一幅奇妙的美景!
在讲演中演示这样的情景,通常是运用你拍摄了一些现象的电影片段,然后倒过来放映,那么就会赢得满堂的笑声了。听众们之所以发笑,只是因为那是在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实际上举出那样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明显和深刻的差别,并不是一种那么有力的论证方式;因为即使没有做过实验,我们对于过去和未来的内心体验也是完全不同的。我们能够记得过去,但我们不能够记忆未来。我们对于什么会发生的意识,是与对于什么可能已经发生的意识不相同的。从心理学上看,过去和未来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具有记忆和表面上的自由意志,这指的是我们觉得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去影响未来,但我们当中没有人,或者只有很少人相信我们能够做点什么事情来影响过去。懊悔,遗憾,希望,等等,所有这些词语都明显地把过去和未来完全区分开来。
如果世界是由原子组成的,而且我们也是由原子组成的并且遵从物理学的定律,那么,对于过去和未来的这一显著区别,以及对于所有现象的这种不可逆性的最明显解释,就是某些定律,某些原子的运动定律是单向进行的——即原子的定律是不能够双向进行的。应当在过程中的什么地方存在着某种原理,使得只能够由尤克斯利做成乌克斯利32,而绝不能反过来,因而世界就总是从尤克斯利的特征转化为乌克斯利的特征,而这种事物之间相互作用的单向往来,就是使得世界的全部现象看来都朝着一个方向演进的原因。
但我们还没有发现这样的原理。那就是说,在我们迄今已经发现的所有物理学定律里,看来对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区别。电影可以正着放也可以反着放,物理学家看到了是不会发笑的。
让我们还是拿引力定律作为我们的标准例子。如果我有一个太阳和一颗行星,而我开始时让行星在离开太阳的某一处沿着某个方向环绕着太阳运行,接着我拍摄了一段电影,然后把这段电影倒过来放,我们会看到些什么呢?行星环绕着太阳运行,当然是沿着相反的方向,仍然维持在一个椭圆轨道上的运动。行星的速率使得其半径在相等的时间里总是扫过相等的面积。事实上它完全按照它所应该做的那样运行。它不能够与其他的运行方式区别开来。因而引力定律属于那种运行方向不会引起差别的定律;如果你把仅仅涉及引力的任意现象拍成电影再倒过来放映,那么看起来也是完全令人满意的。你还可以按照这种方式做得更加精细。假使在一个更加复杂的系统里的所有粒子的速度突然间倒转了方向,那么事情的进行就会像把原来卷紧了的东西一步一步地解开来一样。如果你有一大堆粒子进行着某种过程,那么当你突然倒转了速度的时候,它们就会倒转过来进行原来的过程。
在这条引力定律里说,速度的改变是力作用的结果。如果我把时间逆转,力并没有改变,因而在相应的距离上的速度没有改变。因此,其后速度的变化次序,完全依照原来的次序反过来进行,于是就容易证明引力定律是可以做时间逆转的。
电磁学定律又怎么样呢?时间可逆转。核相互作用的定律呢?就我们所知而言是时间可逆转的。我们先前有一次谈到过的β衰变呢?也是时间可逆转的吗?在几个月前的实验中遇到的困难,显示出有某种问题,定律中有某种未知的东西,提出了事实上在β衰变里也会是时间不可逆转的,而我们还需要等待更多的实验来弄明白这一点33。但至少下面这种说法是对的。在最常见的情况下,可能是时间可逆转也可能是时间不可逆转的β衰变,是一种非常不重要的现象。我对你们讲到的可能性并不依赖于β衰变,虽然它确实依赖于化学作用,依赖于电力,现时看来同核力关系不大,但它也依赖于引力。但我是有偏向的——我在讲话时,发出的声音传到空气之中,而当我张开口的时候它不会倒吸进我的嘴里——这种不可逆性同β衰变挂不上钩。换句话说,我们相信由原子运动产生的、世界上绝大多数日常的现象,是由能够把时间完全逆转的那些定律支配的。因此我们要看深入一些,找出不可逆性的由来。
如果我们仔细地注视我们的行星环绕太阳的运动,我们很快会发现那不是完全对头的。例如,地球绕着它自己的轴的转动是逐渐变慢的。那是由于潮汐的摩擦,并且你会看到摩擦是某种不可逆转的东西。如果我放一块重物在地板上,然后推它,它将会滑动,然后停下来。如果我站在那里等候,它不会突然起动并且加速,然后回到我的手里。因而摩擦效应看来是不可逆转的。但是,正如我们在另一次讲座里讨论过的那样,一种摩擦效应是重物同木地板的相互作用,同其中原子的摇晃相关的一种非常复杂的效应。重物的有规则运动转化为木板中的原子的无规则的晃动。因此我们应当更进一步去观察。
事实上,我们在这里有了表观上的不可逆性的线索了。我要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假定我们把掺了墨水的蓝色的水和没有掺墨水的清水放在一个缸里,中间有一块薄隔板,然后我们小心翼翼地把隔板拿走。缸里的水开始的时候是泾渭分明的,一边是蓝色的,另一边是清水。等一会儿。蓝色的水逐渐同清水混合,过了不久,缸里的水变成“浅蓝”色,我指的是一种五十对五十的混合,色素完全均匀地分布开来了。现在如果我们等着并且长时间守候,它不会自行分离。(你能够做某些事情使得蓝色重新分离出来。你可以把水蒸发,再将水蒸气凝结起来放好,并且收集起那些蓝色染料,然后把它溶解到一半的冷凝水里,这样就将事情还原了。但当你这样做你所有的事情的时候,你自己会引起在别处的一些不可逆的现象。)靠它自己是不会自动还原的。
这给了我们一种提示。让我们注视那些分子。假定我们拍摄了蓝色的水和清水混合的一段电影。如果我们把它倒过来放映,看起来就会是很滑稽的,因为我们开始的时候有混合均匀的水液,然后逐渐分离开来,那确实是非常古怪的。现在我们把图像放大,使得每一位物理学家都可以看到一个一个的原子,以发现到底是什么造成不可逆性——是什么地方过去和未来的平衡被破坏了。好了,你开始了,你注视着画面。你有两种不同的原子(听起来真好笑,但是让我们称呼它们为白原子和蓝原子),它们总是在做摇摆不停的热运动。假使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初始的状态应当是绝大多数的一种原子在一边,而另一种的原子则在另一边。然后这些原子,成千上万的原子到处摇晃,并且如果我们开始的时候让所有的一种原子处在一边,另一种原子处在另一边,我们看到在它们不停地无规则运动中,它们将达到混合,而这就是水逐渐从不均匀变成均匀的蓝色的原因。
让我们观察从画面中选取的任意一次原子碰撞,在影片里各个原子沿着某一方向碰到一起又沿另一方向反弹开来。现在把这一段影片倒过来放映,你会发现那对分子沿着另一方向碰到一起又沿某一方向反弹开来。而物理学家以他敏锐的眼光看到了这种过程,并且测量了每一个变量,最后说,“一切正常,那是符合物理学定律的。如果两个分子沿着这一方向来,就会沿着那个方向反弹。”它是可逆的。分子碰撞的定律是可逆的。
因此,如果你过分着重于细节,你就完全不能明白这种现象,因为每一次碰撞都是绝对可逆的,并且虽然整部影片表现出某种不合理的东西,就是说在倒着放映的影片里,各个分子开始的时候是混合在一起的——蓝的,白的,蓝的,白的,蓝的,白的——而当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通过所有的那些碰撞,蓝分子同白分子分离开来了。但它们是做不到那个样子的,而生命的偶然出现则应当是蓝分子自行同白分子分离开来,那是一种不自然的过程。而且如果你非常仔细地观察这一段倒着放的影片,那每一次碰撞又都是没有问题的。
好了,你明白了整个事情就是,不可逆性是由生命的一般偶然性引起的。如果你从一堆分开了的东西开始,然后进行一系列不规则的变化,它确实会变得更均匀。但如果你从均匀的东西开始,然后你进行不规则的变化,它不会分开来。它确实是能够分开来的。分子互相碰撞反弹使得它们分离开来,那并不违反物理学定律。那只是没有什么可能罢了。在一百万年里它是不会发生的。那就是答案。事情不可逆的意思只是,它很可能按照一种方向进行,而按另一种方向进行,虽然按照物理学定律是有可能的,但在一百万年里是不会发生的。那就好比如果你坐在那里足够长的时间,希望看到原子的摇晃会把墨水和清水的均匀混合液分离成墨水在一边而清水在另一边那样的荒唐事。
现在在我的实验里放上一个盒子,使得在盒子里每一种分子只有四个或者五个,过了一段时间它们就会混合起来。但我想你会相信,如果你一直守候着这些分子的永恒的不规则运动,那么在某一段时间之后——不必到一百万年,可能只要一年——你就会看到它们会偶然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它们起初的状态,至少是如果我在盒子中间放上一块隔板的话,所有的白分子会在一边,而所有的蓝分子则在另一边。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所处理的实际对象不是只有四个或者五个蓝分子和白分子。它们具有的分子数目有四到五亿亿亿个那么多34,那些分子都要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分离开来。因而,自然界表面上的不可逆性不必来自基本物理学定律的不可逆性;它来自这样的一种特征,如果你从一个有序的系统开始的话,而自然界具有的不规则性就会通过分子的碰撞反弹使得事情往一个方向演进。
因此下一个问题就是,它们一开始是怎样处在有序状态的呢?也就是说,为什么有可能从有序的状态开始呢?困难在于,我们从一个有序的东西开始,而我们并不以一个有序的东西结束。世界的规则之一是事物总是从一种有序的状况演进到一种无序的状况。顺便说说,有序这个词,像无序一样,是物理学里那些与日常生活里的意思不尽相同的词汇当中的又一个例子。有序不一定是作为人类的你们会感到兴趣的东西,它仅仅指有一种确定的状况,所有的一种东西在一边而所有的另一种东西在另一边,或者这两种东西混合起来了——那就是有序和无序。
那么,问题是事物在开始的时候是怎样成为有序的呢,以及为什么当我们看到任何只是部分有序的普通状况时,我们都能判定它可能是从一种更加有序的状况演进而来的呢?如果我们看着一缸水,其中一边是深蓝色的而另一边是清净的水,并且中间带着浅蓝色,并且我知道那东西已经单独放在那里有二十或者三十分钟了,那么我就会猜到它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原先它是分离得更加彻底的。如果我等候得更久一些,那么蓝色的水和清水将会进一步互相混合,如果我知道这个东西已经单独放置足够长的时间的话,我就能判定过去的某种状况。事实上它的两边显得“平滑”过渡,只能是由于它在过去分离得更加鲜明的缘故,假使它过去不是分离得更加鲜明,那么从那时以后,它将会变得比它现在混合得更加均匀。因而我们就有可能从现在推知过去的某种情况。
事实上,物理学家们通常并不沿这一方向做得很多。物理学家们喜欢想,你们要做的只是说,“现在有这些条件,那么下面会发生些什么呢?”但所有我们的兄弟科学都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事实上在历史学,地理学,天文学史等所有研究其他东西的学科,都有一个这样另一类的问题。我发现他们有能力做出与物理学家完全不同类型的预言。一名物理学家说,“这种条件下,我会告诉你下面会发生什么。”但一名地理学家则会说这一类的话,“我掘开地下,然后我发现了某种骨头。我预言如果你掘下去的话,你就会发现一种类似的骨头。”历史学家,虽然他谈论的是过去,但也能通过谈论未来来做这件事。当他说法国大革命于1789年发生,他的意思是如果你读到另一本有关法国大革命的书,那么你将会看到同一个年份。他所做的是做出某种他以前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东西,以及某些尚待发现的文件的预言。他预言在写着某些有关拿破仑事情的文件里的内容将会与在其他的文件里写的内容相符合。问题是怎么样能够如此呢——而使得那样成为可能的惟一途径,看来是世界的过去在这种意义上要比现在更加有组织得多。
某些人曾经提出,世界是通过这样的途径变得有序的。一开始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不规则的运动,就像混合的水液一样。我们看到过,如果你等候的时间足够长,在只有几个原子的情况下,水会偶然地变得分离开来。某些物理学家(一个世纪之前)提出说,发生这样的情况,全是由于世界这个不停运行的系统发生着涨落的缘故。(那是用来描写稍微偏离通常的均匀状况的一个术语。)它在涨落,而现在我们正守候着它通过涨落重新恢复自己。你会说,“但你要等候多久方才看得到这样的涨落呢?”我知道,但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么凑巧的涨落,使进化得以进行,使一名有智慧的人得以诞生,我们本来也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因而我们就是要一直守候住,直到我们能够活着见得到那样的涨落——我们至少要有那么大的一种涨落。但我相信这种理论是不正确的。我想,由于以下的原因,它是一种荒谬的理论。假使世界更大一些,并且各个原子充满着每一处地方,从一种均匀混合的原始状态开始,那么假设我碰巧只能够看到在一个地方的原子,并且发现那里的原子都分离开来了,我还是没有办法判定在任何别的地方的原子也都分离开来了。事实上,假使事情确是一种涨落,并且我注意到有一处地方出现某些奇怪的东西,那么最可能的情况是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那就是说,我需要找到一些偏差,使得情况失去平衡,但你是找不到那么多的偏差的。在蓝色的水和清水的实验里,当最终盒子里的几个分子都分离开来的时候,最可能的情况是水的其余部分仍然是混合起来的。因此,虽然当我们注视天上的群星和我们注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每一样东西都是有序的,假使真有一种涨落,就会预言说如果我们注视一处以前从来没有视察过的地方,就会看到它是无序而杂乱的。虽然我们所看到过的物质分离成炽热的群星和寒冷的空间,假使这种状况确是一种涨落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期望在我们没有看到过的地方发现群星与空间并没有分离开来。并且由于我们总是预言说在我们没有看到过的地方将会看到处在相似条件下的群星,或者发现关于拿破仑的同样陈述,或者将会看到与我们以前看到过的骨头相像的一些骨头,所有那些学科里预言的成功都指示着世界并不是来自涨落,而是来自一种过去比现在更加分离,更加有组织的状况。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在物理学定律之外加上一条假设,在技术性意义上,宇宙的过去比今天更加有序——我想这是令不可逆性有意义,并且使它得到理解所必需的一条额外的陈述。
这样一条陈述本身当然在时间上是有偏向的;它说过去的某些东西是与将来不同的。但它来自我们通常称为物理学定律的范围之外,因为我们今天试图区别支配着宇宙发展的规则的那些物理学定律的陈述与描述世界过去状况的定律。后者被认为是属于天文学的历史——也许有朝一日它也会成为物理学定律的一部分。
现在我想要讲述不可逆性的几种有趣的性质。其中之一是认真地看看,一种不可逆的机械到底是怎样运作的。
假定我们建造了某种东西,我们知道它应当是只能够单向运作的。实际上我们要建造的是一个带有棘齿的轮子——轮子周边满是锯齿,锯齿的一边呈尖锐的角度,而另一边则相对平缓。这个叫做棘轮的轮子安装在一根转轴上,它同一只小棘爪配合,棘爪安装在一根枢轴上,并有一根弹簧向下拉住它(图26)。
图26
现在轮子只能够单方向转动了。如果你试图反过来转它,那些棘齿的尖角部分卡住棘爪,棘轮就动不了;而如果你按另一方向转动棘轮,那么棘爪正好滴答滴答地跳过一个又一个的锯齿。(你晓得这一类的东西:在时钟里运用着棘轮机构,并且在手表内部也有这一类的东西,使你在上发条的时候只能单方向拧转。)在只能够单方向转动的意义上,棘轮是完全不可逆的。
现在,已经有人想出来,这种不可逆的机械,这种只能够单方向转动的轮子,可以用来做一件非常有用和有趣的事情。35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分子有一种永恒的不规则运动,并且如果你利用这一性质建造了一种非常精巧的器械,它就会由于它所受到的附近空气分子的不规则撞击而总是在摇晃着。好了,那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想法,在一套棘轮机构的转轴上装上四块叶片,就像这样(图27)。这些叶片装在一个充有空气的盒子里面,它们就总是受到空气分子不规则的撞击,使得叶片时而被推向一边,时而被推向另一边。但当叶片被推向一边时,这件东西被棘爪卡住了,而当叶片被推向另一边时,它就会转起来,因而我们发现轮子会永恒地转动下去,于是我们就得到了一种永恒运动的机械。那是因为棘轮机构是不可逆的缘故。
但是,事实上我们必须更加仔细地考察这些东西。这一套装置工作的方式是那样的,当轮子向一个方向转动的时候它先把棘爪顶起来,然后棘爪跳落下去抵住棘齿的底部。然后它会再反弹起来,并且如果它具有理想的弹性,它就会一直反弹,反弹,反弹,而仅当棘爪偶尔跳得太高时轮子才会朝另一方向转动。因而这样就不灵了,除非当棘爪落下来时它被挡住了,或者停住了,或者反弹再切入。如果它反弹再切入,就必定有我们称之为阻尼或者摩擦的效应,并且在落下再反弹再停住这种惟一使得它能够单方向转动的过程中,由于摩擦会产生热量,因而轮子就会变得越来越热。然而,当轮子变得很热时就会发生别的事情。那正是布朗运动,即由于围绕着叶片的空气分子的不规则运动所产生的效应,因此,不管棘轮和棘爪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也不管它们是由什么部件组成的,都要变得更热,并且开始以一种更加不规则的方式来运动。当棘轮变得那么热的时候,棘爪就会由于它内部的分子运动而只是简单地上下晃动,并且它由于分子运动而在轮子上跳上跳下,这就好像使得叶片转动起来所受到的撞击一样。棘爪在棘轮上跳上跳下,往上跳和往下跳的次数一样多,那么那些棘齿就可以随便朝哪一个方向转动了。我们不再拥有一台单向运动的装置了。事实上,事情还可以反过来驱动!如果轮子是热的而叶片部分是冷的话,你认为应当只能单向转动的轮子也会朝另一方向转动,因为每一次棘爪落下时,它是落在棘轮的一个齿的倾斜面上,这样就会推动轮子“反向”转动。然后它会再跳起来,落到另一个倾斜面上,重复着以上的过程。因此,如果轮子比叶片热的话,它就会朝错误的方向转动。
图27
这同环绕着各个叶片的气体的温度有什么关系呢?假定我们根本没有那个部件,那么,如果轮子由于棘爪落到一个齿的倾斜面上而被推动了的话,接着要发生的一件事就是齿的垂直边会弹跳起来离开棘爪,轮子就会弹跳回去了。为了防止轮子弹跳回去,我们在它上面装一个阻尼器,并且把各个叶片放在空气中,因此它会迟缓下来,不再自由地弹跳。那么它就会单方向转动了,不过是按错误的方向,于是结果就明白了,不管你怎么样设计它,如果一边比较热,轮子就会朝一个方向单方向转动,而如果另一边比较热,轮子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单方向转动。但在两边之间发生热交换之后,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因而叶片和轮子都处在同一温度,按照平均的效应,它不再朝一个方向转动,也不再朝另一个方向转动。这就是只要存在着不平衡,只要一边比另一边平静一些,或者一边比另一边更蓝一些,自然现象就会按照一种技术性方式单方向发生。
能量的守恒会令人想到,我们想要多少能量就可以有多少。自然界永不损失也不增殖能量。然而,例如海洋的能量,在海水里所有原子热运动的能量,实际上是不能够被我们利用的。为了使得那种能量组织起来,集合起来,以至于可以被我们所利用,需要存在一种温度上的差别,否则我们将会发现虽然有能量而我们不能够利用它。能量与能量的可利用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海水含有非常大量的能量,但无法被我们所利用。
能量的守恒意味着世界的总能量保持相同的数量。但在不规则的摇晃之中,那种能量能够在某种情况下分布得那么均匀,使得没有办法使过程朝某一方向而不是另一方向进行,没有办法对过程的方向实施任何控制。
我想通过一种比拟能够对这种困难给出一点说明。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验——而我是有过的——拿着几条毛巾坐在海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你尽快地抓起那些毛巾,跑到更衣室里去。于是你开始擦干你自己,然后你发现这条毛巾有一点湿了,但它还是比你的身体要干。你继续用这一条毛巾擦身,直到你发现它湿透了——它在擦干你的同时也在打湿你,打湿的水分同擦干的一样多——于是你就换另一条毛巾来用;过了不多久你就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所有的毛巾都弄湿了,同你一样湿。即使你有许多条毛巾,也没有办法变得更干了,因为那些毛巾湿得同你自己一样,润湿的程度没有差别。我想发明一个量,我叫它做“除掉水分的难易程度”。毛巾具有同你一样的除水难易程度,因而当你用毛巾擦拭你自己的时候,从毛巾流向你的水分同从你流向毛巾的水分一样多。那并不意味着在毛巾上和在你身上的水一般多——一条大毛巾比一条小毛巾蓄存的水更多——但它们具有同样的湿润程度。当样样东西都达到了相同的湿润程度时,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无济于事的。
现在,水就好像能量一样,因为水的总量是不变的。(如果更衣室的门敞开着,并且你能够跑到阳光下面去晒干,或者找得到另一条毛巾,那你就可以脱离困境了,但我们假定什么东西都是关起来的,并且你不能够丢掉这些毛巾或者得到任何新的毛巾。)同样地,如果你设想世界的一部分是封闭的,并且等待足够长的时间,那么在世界上发生的各次偶然事件中,能量像水一样会均匀地分布到所有各个部分,直到没有什么东西是单方向变化的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我们经历到的东西会激起真正的兴趣了。
因而,在棘轮和棘爪以及叶片的这个不涉及其他东西的局限情况中,两边的温度渐趋相同,而轮子不再朝一边也不再朝另一边转动。同样的情况是,如果你足够长久地不触动任何系统,它就会使得其中的能量完全混合起来,于是没有什么能量是真正可以用来做任何事情的了。
顺便提到,对应于润湿度或者“除掉水分的难易程度”的那个量叫做温度,虽然我说当两个东西温度相同时就达到了平衡,那并不意味着两者所含的能量相同;那只是意味着从一件东西提取能量是与从另一件东西提取能量同样容易的。温度就像是一种“取用能量的难易程度”。因而如果你把两件这样的东西靠着放在一起,表面上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它们互相之间传递等量的能量,但净的结果是零。因此,当每件东西都具有相同的温度时,就再没有什么能量可以用来做任何事情的了。不可逆性的原理是,如果不同的东西处在不同的温度,并且让它们自己留在那里,那么在时间流逝和过程中,它们就会变得越来越趋于同一温度,而能量的可利用性则总是在减小。
这一规律是所谓熵增加定律的另一个名称,它说的是熵总是在增加着。但绝不要计较那些术语;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能量的可利用性总是在减小。而那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特征,这指的是它是由于分子不规则运动的混乱所导致的结果。如果不触动一些不同温度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会趋于相同的温度。如果你有两件处在相同温度的东西,就像一锅水和一个没有点火的普通炉子,那么水不会凝结而炉子也不会变热。但如果你有一个火热的炉子和一块冰,那就会是别的样子了。因而单方向性总是同能量可利用性的损失联系在一起的。
以上就是我对这个题目所要讲的全部内容,但我还想要对有关的一些特征做几点说明。我们这里有一个例子,其中一种明显的效应,不可逆性,不是物理学定律的一种直接结果,而事实上是离开那些基本定律相当远的。要通过一大套分析才能明白它的理由。这种效应对于世界经济,对于世界上所有明显表现出来的事物的实际行为,都是有头等重要意义的。我的记忆,我的特性,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差别,都深深地同它相关,然而对它的理解并不是了解了那些定律就可以轻易达到的。要通过一大套分析才做得到。
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物理学定律并不具有一种与经验明显的直接相关性,但它们是在不同的程度上从经验抽象出来的。在这一特殊的情况下,定律是可逆的而现象并不如此,这就是一个例子。
在具体的定律同真实现象的主要方面之间,常常有巨大的差距。例如,如果你从远距离观看一道冰河,看到一些巨大的石块跌落海里,看到冰块漂移的方式,如此等等,那么记不记得它是由一些微小的六角形冰晶组成的似乎是无关紧要的。虽然如果在这方面懂得了足够的知识,那么冰河的运动事实上是六角形冰晶的特性的结果。但要花费许多时间来了解冰河的所有行为(事实上还没有人对冰有充分的了解,尽管他们对晶体研究得那么多)。然而,希望在于,如果我们确实了解了冰的晶体,我们就终将了解冰河的一切。
事实上,虽然我们在上面的几讲里谈到了物理学定律的基本性质,我还是必须立刻说,我们通过掌握了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各种基本定律,还是不能够直接地得到对于更多的任何东西的了解。那需要花费时间,并且即使那样,也只能得到部分的了解。事实上,自然界看来是这样设计的,真实世界中最重要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大批定律共同起作用的一种复杂的偶然结果。
说说一个例子,含有质子和中子等几种核粒子的原子核是非常复杂的。它们具有我们称之为能级的状态,也就是说它们可以处在不同能量值的一些状态,而不同的原子核具有不同的能级分布。要求出各个能级的位置是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我们今天仅仅能够部分地解决这一问题。各个能级的准确位置显然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机制的结果,因而,例如含有15颗核粒子的氮核,恰好具有2.4兆电子伏特的一个能级和7.1电子伏特的另一个能级等的这一事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秘。但是,关于自然界的一件惊人的事情是,整个宇宙在它的特性上,精确地依赖于宇宙特别的原子核的一个特定的能级的位置。在C12核里,碰巧有一个7.82兆电子伏特的能级。而且它制造了世界上的一切差别。
事情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从氢开始,并且看起来世界在开始的时候事实上全部都是氢,然后当氢核在引力作用下碰到一起,并且变热了,就会发生核反应,于是就能够形成氦核,然后氦又仅仅能够部分地同氢结合而产生另外几种稍微重一点的元素。但这些较重的元素马上又发生蜕变,变回了氢。因而有一段时期,关于世界上所有其他元素是从哪里来的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奥秘,因为在恒星内部从氢开始的那个大熔炉的过程中,不会产生许多氦和其后的五六种轻元素。面对这一状况,霍依尔和萨尔皮特教授36说,有一种方法可以破解这个难题。如果三个氦原子能够结合到一起形成碳,我们就能够容易计算出那种过程在一颗恒星里发生的机会。结果表明,它是永远不会发生的,除非满足一种可能的巧合条件——如果碳核刚好有一个7.82兆电子伏特的能级,那么三个氦原子就会碰到一起,并且在它们分开之前停留在一起的时间,会比如果没有这个7.82兆电子伏特的能级的平均停留时间长一点。而当它们在一起停留得稍微长久一点,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发生别的什么事,产生别的元素。如果碳核有一个7.82兆电子伏特的能级,那么我们就能够明白周期表里的所有其他元素是从哪里来的了。于是,通过倒推,即颠倒过来的推理,预言出碳核有一个7.82兆电子伏特的能级;后来在实验室里证明了确实如此。因此,世界上所有这些其他元素的存在,密切依赖于碳的这一特定的能级。但在知道了物理学定律的我们看来,碳的这一特定能级乃是12个粒子复杂相互作用的一种非常复杂的巧合。这是一个极好的实例,说明了这样的事实,了解了物理学定律,你并不一定就能够直截了当地明白世界上各种事物的意义。真实事物的经验细节,往往同基本定律离得很远。
当我们谈到各种等级体系或者不同的层次时,我们就有了讨论世界的一种方式了。噢,我不是说要十分精确地把世界划分为一些确定的层次,但我要通过描述一组概念来指出,我说的概念的等级体系是什么意思。
例如,我们在一头掌握了物理学的各种基本定律,然后我们发明了代表一些近似概念的术语,而我们相信它们是能够用基本定律来给出最终解释的。例如,热。热被假定为原子的无规则运动,而讲一个热的物体的热,指的正是大量原子在做无规则运动的那种热。不过当我们谈论热时,有时候忘记了那些原子的无规运动——正如当我们谈论冰河的时候并不总是想到六角形的冰晶以及起初飘落的雪花。同样的事情的另一个例子是一颗食盐晶体。从基本的观点看,它是一大堆质子,中子和电子;但我们有这个“食盐晶体”的概念,它已经承载了有关基本相互作用的整个样式。像压强这样的观念也是一样的。
现在如果我们从这里往上站得更高一些,在另一个层次上我们有了物质的性质——例如代表当光通过某种物质分界面时偏折性质的“折射率”;或者代表水倾向于把它自己聚拢来的“表面张力”,两者都是用数来描写的。我提醒你,我们得要通过几条基本定律才能看出它来自原子间的拉力,如此等等。但我们仍然在说“表面张力”,并且在讨论表面张力的时候不必顾及水液内部的机制。
我们继续往上走到等级体系的更高一个层次。水会形成波浪,而且我们还有像一次风暴那样的东西,“风暴”这个名词代表了许许多多的一批现象,或者一个“太阳黑子”,或者“恒星”,它们都是许多事物的累积。总是想把那些现象回溯到基本的层次,未必是有意义的。事实上我们也做不到,因为我们要升到的层次愈高我们就要经过愈多的中间步骤,而其中每一个步骤都把其中的联系减弱了一点。并且,我们还没有把那些步骤全部想清楚。
当我们在这个复杂性的等级体系中再往上走的时候,我们还会遇到像肌肉抽搐,或者神经脉冲之类的东西,从物理世界的角度看乃是极端复杂的,涉及一种非常精巧而复杂的物质组织形式。于是就会有像“青蛙”那样的东西。
我们接着往上升,我们就会遇到像“人”和“历史”,或者“政治权术”之类的名词和概念,等等,这是我们用来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理解事物的一系列概念。
继续往上升,我们就会遇到恶,美和希望……
如果我可以使用宗教上的隐喻的话,哪一头更接近上帝呢?美和希望,还是基本的定律?我想那正确的回答当然是说,我们要看的是事物的整体结构性的相互联系;所有的科学,并且不仅是科学还有所有各种知识的成果,都是为了看到体系中的各个等级之间的联系的努力,包括美同历史的联系,历史同人类心理的联系,人类心理同大脑功能的联系,大脑和神经脉冲的联系,神经脉冲同化学的联系,如此等等,在各个层次中既要上升亦要下降,做出双向的观察。我们今天还不能够从这一事物的一端用心画出一条线,指明同其他东西联系的种种方式,并且即使相信我们能够做得到也没有用,因为我们只是刚刚开始看到了有这样的一种相关的等级体系。
而我不认为有哪一头更接近上帝。无论站在哪一头,然后只是离开这道堤岸的这一头,期望沿着那个方向就可以得到完全的理解,不过是一个错误的想法。站在恶和美以及希望这一头,或者站在基本定律这一头,期望只凭这种方式就能够得到对整个世界的深入理解,也是一种错误的想法。一些人专注于一头,而另一些人则专注于另一头,并且互相漠视对方,那也是不明智的。(实际上他们并不那样,但人们总说他们是那样的。)绝大多数的工作者,包括在两头的和在中部的工作者们,他们处在两个层次的中间,把一个层次同另一个层次联系起来,正在全力地增进我们对世界的理解,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能够逐渐理解由互相联系着的各种等级体系构成的这个惊人复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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