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最美的数学
主笔◎蒲实
当卓越的才能与灵活而不是专注的心性结合时,它呈现出变换的结构,与另一种哲学自洽。
吴明辉是“00级”数学系的“异数”。在“风投资本”的存在聊胜于无,“创业”这个概念还很生僻的世纪之交,他在本科阶段就开始做公司。今天,他是两家算法公司“秒针”和“明略”的创始人,有近900名员工。他体验到的世纪之交的时代氛围,与恽之玮他们很不同。在恽之玮的意识里,这批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数学家,“成长于一个信息刚开放,但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信息爆炸的时代,所以既接受了新知,也非常专注”。吴明辉则激荡于方兴未艾的互联网浪潮中,目睹了互联网网民从几百万发展到今天7.3亿人的历程。在他读研究生二年级结束的2006年,百度刚刚上市,搜狐还在冉冉升起,他立即意识到互联网的规模将产生大量数据,于是创立了他的第一家营销效果监测公司。
说“异数”,是因为数学系的人无论禀赋高低,大多都有一种追求极致的倾向,大概是数学遵从的绝对主义原则在思维方式上留下的烙印。用他们班上王宁的话说:“高的目标达不到,也要达到所能达到的高度。”比如,在打游戏这件事情上,数学系独步北大天下,绝不做“人民币玩家”,一定要打到最高专业级别。但吴明辉的哲学有所不同。他还没进北大,就意识到自己在数学上可能是“业余选手”。他是山东烟台第一个进奥赛冬令营的人,一进省队,冬令营教练问他有没有看过《初等数学》这本书,说没有,再问有没有做过什么专门的习题集,也没有做过,教练很惊讶。一到北大,“看到恽之玮这样的人,就明确知道自己不该走数学家这条路,跟他们差太多了”。但他找到了追求极致的另一种路径。
刚进学校,他所在的218宿舍打算6个人合资买一台电脑,制定了一个轮流使用的日程表。他很快发现,数学系的同学几乎还没有接触过计算机,而他对编程已相对很熟悉了。因为数学好,初二时数学老师被抽去培训计算机普及实验班,就选中了他去学。他成为烟台市第一批接触到计算机的中学生。他在计算机上不是最顶尖的,算足够出色,计算机奥赛在全省能进前10名,但不够进入冬令营。他的兴趣那时从数学转移到了计算机上:在烟台那个较为闭塞的地方,他曾经思考了一年,才获得了对一道从公共图书馆里找来的趣味题的解法;而编程和代码马上就能在计算机上产生结果,这很吸引他。他的梦想之地本是清华计算机系,但他的数学奥赛成绩能且只能保证他进北大数学系,他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
他的才能具有一种不同的属性,他称自己为“突击型选手”——快速进入新领域,短时间学习到超越大多数人的水平,但都不顶尖。除了数学和计算机奥赛,他还参加过物理奥赛,排在山东省前30名;确定保送后,他跟人学古典吉他,很快能弹到业余表演水平;大学参加了羽毛球协会,是数学系羽毛球一号男单。他基本不上课,只考前突击一晚上,专业课成绩也呈“阶段性退化”趋势,但全部都能过。“大一”他在人大附中的华罗庚学校当奥数老师,“大二”在清华租了一个教室既当老师又当校长开大课——跟他同时做这件事的北大生物系的另一群人,后来成立了“学而思”公司。“大三”,他对奥数培训已渐厌倦,正好一个同学请他帮忙解决一个动态网页的编程问题。他花了两个晚上学了一下,把这个难题解决了,接着就用培训赚来的钱投资成立了一个工作室做编程。
大学前几年,他并不确定想做什么。“大二”时,他与袁新意一起准备GRE考试,两人是班级里最先考的。袁新意进北大时,英语被分到“ABC”班,基本是零基础起点班;吴明辉没上大学就把英语四级考过了,结果暑假全忘光,一进大学参加入学考试,被分到了水平只比“ABC”班高一点的初级班。两个人硬要证明自己似的,各种方式突击,一年下来,都考得不错。袁新意考GRE是明确地要去美国,吴明辉却只是随大流,动过念头,最后并没有去美国。他有一些投机,充满变数,但这种灵活性又让他对外界的变化反应迅速。本科向研究生过渡时,他察觉到网络编程正沦为蓝领职业,很快将公司转型为基于图像处理的营销公司。在他往后的创业过程中,他不断进入新的领域,市场营销、情报分析、金融行业……2013年底,他接到一个国家统计局的大数据处理业务,当即意识到政府系统的大数据分析需求,2014年4月就成立了“明略”。
吴明辉寻找到了组合才能的最佳方式。“大三”的时候,他在计算机系选了《算法与问题求解》课,这门课也是北大挑选国际大学生编程竞赛参赛团队的课程。课上有一道求解序列的题,很多人都用计算机的方法做出来了,但没有人可以证明为什么这个现象会发生,说明序列为什么会具有这种特性。这个答案对计算机其实并不重要,但对数学很重要。数学关心事物最底层的全貌:一个问题如果有两个解,计算机思维的人只需要把那个能实际解决问题的解找出来,但数学思维的人,一定会首先关心这个问题存在几个解,解出一个后,再去把另外一个解找出来,哪怕它没有应用价值。老师把这道题留给大家课后思考。吴明辉回去和宿舍同学一讨论,很快就有室友把答案讲出来了。他的宿舍里有四位数学奥赛保送生。
当卓越的才能与灵活而不是专注的心性结合时,它呈现出变换的结构,与另一种哲学自洽。在数学系,吴明辉是计算机专业最好的;在计算机系,他是数学最好的——数学上不仅意味着他自己好,也意味着他有数学系的朋友可以帮他解决数学难题,这是一种组织才能。多年后回头看,他觉得自己遵从了一种优化哲学:一个人要经过1万个小时的训练,才能熟练掌握某种技能,他不适合。他从小什么都干,追求变化和新鲜事物,只能在一件事上投入1000个小时。但如果投入1万个小时可以在一个领域里做到前百分之一的顶尖,投入1000个小时可以做到前十分之一的卓越,那么他可以用两个1000个小时在两个不同领域都做到前十分之一。如果这两个领域有交叉,他就是交叉那部分的前百分之一;如果是三个领域交叉,甚至能是前千分之一。也就是说,“跨界”的结构能让他的天赋趋于极致。他的哲学与恽之玮的哲学产生碰撞,是在北大的一次计算机建模竞赛前。他希望邀请恽之玮组队,“那将是无敌组合”。吴明辉至今清楚地记得,恽之玮对他说:“明辉,我们学数学的不是为了做应用,而是为了做底层研究的东西。”最后队没有组成,两人一个走向了纵深,一个走向了广博。
吴明辉去了北大计算机系读研究生。计算机算法都是数学,班里的同学编程都不错,但一些复杂算法,别人做不出来的,他能做出来,或者向数学系的同学求教做出来。吴明辉说,北大数学系的本科生专业课基本上在很多学校是研究生或博士生的学习内容,对于计算机应用学科已经够用。他所学的图像处理领域的核心算法,基于泛函分析,就是在高维空间的矩阵里进行计算,用八九十年前发展的数学完全够了。有一些局部领域会挑战到数学的前沿进展,例如密码学会挑战到数论的应用,但总体上讲,“基础数学完全满足计算机应用的需求”。那时他所在的实验室叫“生物特征识别”实验室,对面是“并行计算”实验室,这两个名字分别是“人工智能”与“云计算”的史前学名。他用图像处理的算法做了一套广告推荐系统,成立了“秒针”。到这个时候,他开始慎重考虑公司发展,有了定性。
三年前,吴明辉发现了一本书,叫《歌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他很欣喜,到处推荐给他的同事。书里对音乐、艺术和数学这三个领域共性的探讨很吸引他,他觉得也是对“跨界”的注脚。吴明辉说,歌德尔不完备性定理中的“自反”,就像无限镜像,总无法排除悖论。这是他从数学那里获得的认知哲学。
吴明辉说到他对数学的认知:当他开始知道欧式几何和非欧几何在公理系统的区别时,他对逻辑公理体系就产生了怀疑。数学里逻辑是自洽的,但公理作为逻辑的起点,却可能发生变化,不一定是对的。后来他读到卡尔·波普尔的《科学哲学》,理解了“范式转换”的概念,就不再把数学视为真理了。“数学是确定的,现实世界却充满不确定性。真实世界是无穷维的,人的思考和观察只是他在一个空间的投影而已,你只能在一个已观测到的空间里去解决问题。”而数学家所处理的维度,“只是在抽象世界解决问题”。
吴明辉把他对大学的初次印象,定格在到校时认识了同宿舍的刘志鹏。刘志鹏和恽之玮、袁新意都是那一届的国际数学奥赛金牌得主。刘志鹏告诉吴明辉,他本来想去中文系,但因为是数学奥赛保送生,所以没让他去。吴明辉瞬间喜欢上了他的同学和这所学校,虽然也是阴差阳错保送来了北大数学系,但在那一刻,他预感到思想跨界碰撞和融合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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