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记者◎傅婷婷
陈致
“饶先生去世,有人说是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其实那个时代早已经终结了,只是饶先生在香港这个特殊的地方,很奇妙地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旧时代的鸿儒的典型。”
三联生活周刊:饶宗颐先生涉足的领域十分之多,很难说他在哪个领域成就最高。而很多人听到过饶先生的名气,却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没有人能打通很多领域去研究他的成就,此外,你觉得还有什么原因?
陈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现在读书的人少。很多人基本上都是“耳食”,只是听到名声。很多人关注被过度消费和宣传的一些学者,当然就不知道饶宗颐了。要是静下心来,真能读点书,你不必对所有领域都感兴趣,对某一个领域感兴趣,一般就会知道饶先生。比如,如果你对文字学有兴趣,多读点文字学的东西,肯定会看到他的名字。如果你对甲骨文、金文、简帛文字感兴趣,肯定会碰到饶宗颐。假如你对道教、佛教、中西文化交流、唐诗、宋词、清词、《文心雕龙》有兴趣,深入读一点,总能碰到他。毕竟,学者不是媒体关注的对象,一般媒体关注的是新闻人物。
三联生活周刊:饶宗颐和钱锺书并称为“南饶北钱”,与季羡林并称“南饶北季”。他们在做学问的风格上有什么区别?
陈致:他们三个人的风格都很不一样。有一点我一直很好奇,钱先生虽然在国外留学,但在研究方法上更像一个旧式文人,写的文字有点像清人笔记,一个一个的小问题都讨论到,他做的是文学方面的研究,但特别有乾嘉考据的风格。在西方如果做学术研究、受人文方面的学术训练的话,总是提出一个假说,然后论证,一环套一环,有严密的证据链、推理的过程。钱先生虽然在国外留学,但是他完全不用这套方法。他不屑于也不愿意这样做,觉得这些像七宝楼台,搭建起来很美观,就像盖了个漂亮的房子,但不能住人。清代考据学者受影响最大的往往是顾炎武的《日知录》,这本书就是一条一条的笔记体。虽然钱先生是中外兼通,知识非常渊博,记忆力也惊人,但是他学术方法是那种笔记体的、感悟式的研究比较多,比如想到一个问题,马上联想到别的问题,把看似没有关系的事物联系起来,这个别人想不到。比如,钱先生讲到中国文学里的一个概念,马上想到古代西方的相关和相似的问题,他又懂很多西方文字,然后联想到古代欧洲文学里的相关的东西。
饶先生是中国和西方的学术研究方法相结合。一方面他有西学的影响,在历史研究里面不是做简单的价值判断;另一方面他有我们的传统学术,乾嘉考据学的影响。我想现在学术分工越来越细,每个人的方法都不一样,每个领域都有非常有影响的学者。比如余英时先生在中国古代思想方面是很了不起的学者。原来哈佛大学的张光直先生,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学者,他在考古界的影响不仅限于中国的考古,更深入到中南美洲考古领域。如果从文字学角度讲,裘锡圭先生的文字考证能力是世界公认的。我想,从博学多闻、学术范围的广博的角度来看,饶先生应该是最了不起的。
三联生活周刊:饶先生和法国汉学界的关系很密切。他在法国汉学领域的开创性影响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陈致:说来比较复杂,他对法国当代的汉学影响是多方面的。饶先生《老子想尔注校证》出版后对法国汉学影响很大。《想尔注》是五斗米道对老子解释的一个经典,在大英博物馆收藏的敦煌残卷里面被发现,当时没人注意这个,饶先生就特别有眼力,他看到《想尔注》,做了校勘工作,并且于上世纪50年代出版。老子《道德经》传世的版本有几种是比较早的,一个是王弼本,还有一个是河上公本,还有一个号称是在项羽的妾墓里面发现的傅奕本。在饶先生这儿,又出了一个《想尔注》本,多了一个最早的版本。当然后来又出了马王堆帛书本、郭店竹简本、北大竹简本等,但那个时候还没有发现。饶先生拿传世的几种版本与《想尔注》本做了系统的比较研究。这本书激发了很多法国学者对道家的兴趣。90年代饶先生去法国的时候,发现法国人以道教拿博士的就超过了50人。
由于材料在那里,欧洲的敦煌学总是很盛。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带领了一批学者研究敦煌学,是法国汉学界教父一样的大学者。饶先生跟戴密微关系又特别好,对戴密微影响很大,戴密微也特别推重饶先生。他们共同出版了《敦煌曲》,饶先生还出了《敦煌白画》一书,这些在法国都有很大影响。他们俩登阿尔卑斯山,饶先生作了仿谢灵运的诗韵三十六首,出了本《白山集》。戴密微受他影响,也开始研究谢灵运。戴密微是沙畹(édouard Chavannes)的学生,沙畹培养了很多汉学家,拿走敦煌卷子的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也是沙畹的学生。现在法国汉学界的人,很多是戴密微的后学,代代相传。我前两年去法国巴黎开会,晚上和很多位法国汉学家一块聚餐,结果发现他们都是戴密微教授的后学。汪德迈(Leon Vandermeersch)教授是戴密微的学生,他常说自己是饶先生的学生,因为他确实受饶先生影响很大,饶先生教过他《说文解字》。马克(Marc Kalinowski)教授、杜德兰(Alain Thote)教授又是汪德迈的学生,而风仪诚(Olivier Venture)又是马克教授的学生。我们的聚会都在说饶先生,这些学者等于就是饶先生的学生的学生。聚餐那天,汪德迈教授他也去了,当时快九十了,我们给他地址,老先生走到了另外一条街上的一个同名的饭馆,结果没有见到面。
三联生活周刊:饶先生对欧洲西方汉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对法国汉学界的影响,这么说准确吗?
陈致:不能这么说,饶先生在海外有普遍的影响力。比如,在美国哈佛燕京学社,二楼正对着楼梯的地方,挂着饶先生写的“斯文在兹”四个字。田晓菲教授专门带我看这幅字,宇文所安(Steven Owen)教授还跟我说起饶先生十来年前访问哈佛的事情。他在美国、日本和欧洲汉学界影响也非常大,难以一一表述。
三联生活周刊:在历史学上,饶先生的《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也是一部名作。
陈致:饶先生讨论的历史方面的问题有很多,“正统论”只是其中之一。这个问题不是从饶先生开始,历代文人都在讨论“正统”的问题,饶先生梳理各种历史文献,把关于“正统”的问题梳理出来,十分翔实,让读者知道正统争辩背后的历史原因。
说到正统,三国是个重要的时期。大家很喜欢讨论曹魏和蜀汉谁是正统的问题。比如陈寿的《三国志》把曹魏当正统,但是习凿齿写的《汉晋春秋》则把蜀汉当正统。他们之所以奉不同的正统,是有历史原因的。陈寿由蜀汉入了西晋,而西晋是延续曹魏的,不管愿意不愿意,他当然要把曹魏当正统。而习凿齿生活在东晋危乱时期,一是东晋朝廷偏安江左,二是对桓温的篡位野心有洞察,所以正统一定不能给曹魏,要给刘姓的蜀汉。
尤其到了宋朝,关于“正统”的讨论特别多,各有各的立场、历史背景,关键在于立场背后的原因。比如说讲朱熹和司马光的区别,司马光编《资治通鉴》以曹魏为正统。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北方政权,朱熹编的《资治通鉴纲目》就把正统转到了蜀汉,这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历史原因,是南宋偏安江左,不能以地域论,如果以地域论正统就要归金了。
三联生活周刊:“正统”到底是什么,其实没有一个正统的说法。
陈致:正统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它不光是历史学的问题,对每个时代来说,它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举例来说,清朝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满族人是不是正统?所以雍正抓着曾静案不放。
曾静是湖南的一个乡学究,他看戴名世的《南山集》和吕留良的文集,看到很多反清的内容和对大明王朝的怀念,很受感触,就要反清复明。他看中了岳飞的后代岳钟琪,觉得他一定是忠君报国的,于是派学生张熙跑去活动川陕总督岳钟琪。岳钟琪一听以后,老谋深算,虚与委蛇,就把那个学生留住,同时密报雍正皇帝,很快就把这个人抓起来,然后又把曾静骗到陕西抓了起来。
但是雍正并没有因为大逆不道而杀他们,他把曾静关起来,到监狱里跟曾静两人谈话,谈什么?谈正统问题。到底我们满族人算不算正统?这个问题不解决,他清朝的统治永远不牢固。雍正跟曾静讨论:你为什么说我们满族人不是正统?从血缘上讲,我们满族人也是炎帝黄帝的子孙;从文化礼俗上讲,我们遵奉孔子,提倡孝道,顺治二年就开科举考试,考的都是经典,衣冠也是儒服;从地理上说,这里是炎帝黄帝的领域,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为什么你说我们不是正统?最后,雍正和曾静两人之间的对话的记录,编了一本书《大义觉迷录》在全天下发行,讲曾静怎么信服了雍正。所以如果说此前反清复明的活动在知识分子中还比较多的话,那么《大义觉迷录》之后反清复明的精神力量就减弱了很多。汉族知识分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拥戴的不是异族,新政权有它的正统性。这就是正统的重要性。最后雍正一朝都没有杀曾静,雍正死了以后,乾隆一上台马上把曾静给杀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正统已经被证明了。直到晚清,因为晚清的时候又开始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了。国家危亡的时候,总是对正朔(legitimacy)的怀疑和反思出现的时候。
三联生活周刊:在清词方面,饶先生既编写词作,对词有独到见解,同时自己也作词。
陈致:饶先生特别喜欢清词,也很喜欢朱彝尊。我第一次去饶宗颐文化馆,一进去就看见饶先生写的字,是他抄的朱彝尊写的词,特别龙飞凤舞地抄在一个长轴上:“当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阳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纵汉当兴,使韩成在,肯臣刘季?”我想饶先生肯定对清词对朱彝尊情有独钟。后来看饶先生的著作,发现确实如此。
饶先生自己作的词,放在古人集中也是无愧。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可以揖让进退。如果放在清代,他的词作也属于清代的高手而非一般的词人。我很难用语言说清楚,他的遣词用句非常古雅而且有意境,深厚蕴藉,而不是一览无余。
三联生活周刊:饶先生在清词研究上提出了哪些新的问题?
陈致:饶先生曾经参与叶恭绰《全清词钞》的编纂,这本书是清词方面的基础著作。近几十年来,大家了解清词,一开始都看龙榆生的《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下一步就从《全清词钞》入手来了解清词。
饶先生在清词上的开创性成就,是他编写的《清词年表》,他把清代的词像年谱一样编写出来,哪个词人出生,出版了什么诗集,有什么唱和活动。在香港浸会大学饶宗颐国学院编的《饶宗颐学术研究论文集》中,张宏生教授在他的文章《饶宗颐先生的词学研究及其成就》中有较系统的探讨。比如他提到,《清词年表》编写的时间跨度是从晚明万历二年(1574)一直到清亡,而清朝的建立,一般认为是顺治元年(1644),饶先生开了清代词史研究从明末讲起的先河。这里面也蕴含着饶先生的重要观点,就是晚明和清初当合而观之。饶先生还很重视词的地域问题,其中还有学术与地理的考证。他关注的问题也很有眼光,比如他认为清初和清末是清词创作的两个极盛时期。
后来饶先生又编了《词集考》,对清词做了很多考辨的工作。张宏生教授提到,对新材料的及时引入是饶先生很别致的思路,饶先生将敦煌学研究也及时地反映到《词集考》中。比如对晏殊、欧阳修的词,饶先生结合敦煌曲子来讨论,就很有眼光。
施议对先生对饶先生的“形上词”有系统的研究。
三联生活周刊:“形上词”论中对宇宙人生的思考,是从饶先生开始的吗?
陈致:过去传统文人,文章和诗都会强调载道的问题,但比较少讲词以载道。词最初是像我们现在流行曲一样的,是文人借用民间的诗歌形式酬唱佐酒的,像《花间》《香奁》之集,“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是特别庄重的东西,内容大多是歌唱男女情爱,所以古代正统的文人都轻视词。后来词体扩展之后,文人中越来越认可词的地位,到了清代,喜欢词和填词的文人特别的多。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饶先生在哪个领域的研究是他打通其他领域的基础?
陈致:他是靠自学,不是靠现代的大学教育出来的,所以没有学科边际的限制。他所涉猎的范围之广之深,是很少见的。所以他才能够成为“通人”,什么都去了解,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他自己写的回忆里面,很强调他小时候受到的家学影响。他父亲饶锷是个成功的商人,一个非常有名的藏书家,也是学者,编了很多书。饶锷先生的天啸楼藏书很多,饶先生后来编了他父亲的文集《天啸楼文集》。他自己讲他从小就读书,读经典,读小学、训诂、诗词、骈文这方面著作,所以他从小就会这些。他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首五古《优昙花诗》,他父执辈都觉得他是神童。那首诗确实也很了不起,有魏晋风格,很有韵味。他年轻时又帮着他父亲编《潮州艺文志》,也接触大量的诗文著作。他年轻时写了一本《楚辞地理考》也挺有名的。所以后来顾颉刚很赏识他,让他编《古史辨·史地》这一卷。那时候他才30岁不到,他是很早熟的一个学者。
三联生活周刊:施议对先生曾在采访饶宗颐先生时说,饶先生做学问很严谨,一般读者不太好理解。饶先生回答说,自己的东西比较喜欢引用原典,再同自己的思想配合起来,进行一番解释,但因他发挥原典都比较简略,所以有点不太好理解。
陈致:饶先生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古代的传统文人活到了当下。饶先生的序跋也很有趣。古人写序跋都比较简短,饶先生的《选堂序跋集》也很简略,要言不烦,但随处能表达出自己的一些洞见。比如饶先生研究姜夔,他认为姜夔的词和书法、古琴有密切的联系,并有一番有趣的论证。因为饶先生书法很好,很懂书法,对词更有非常深的了解,也是古琴家。由于他的才华是多方面的,所以可以非常立体地来了解古代文化和文人,这一点很难有人能像他一样。别人研究姜夔的词,只是讲词,最多说说姜夔的诗跟词的关系,未必懂古琴,也未必懂书法。所以说,从饶先生所具有的综合全面的修养来看,从他对古代文献和文学了解的深度和广度来看,给我个人的感觉就是他像是一个古代文人,莫名其妙地生活在当下。
饶先生去世,有人说是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其实那个时代早已经终结了,只是饶先生在香港这个特殊的地方,很奇妙地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旧时代的鸿儒的典型。这么说还不准确,他既有旧时代士大夫的所有修养,同时又兼通新时代很多领域的知识,这样的学者是很难得一见的。(感谢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高敏仪女士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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