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扭转物理学的这股恼人的潮流,我们必须首先明白什么是科学——什么推动它向前,什么拉着它后退。为此,我们对科学的定义必须超越所谓科学家所做的事情的总和。本章的主要目的就是提出这样一个定义。
我1976年走进哈佛大学研究生院时,还是来自小学校的天真学生。我敬畏爱因斯坦、玻尔、海森伯和薛定谔,惊讶他们神奇的思想力量给物理学带来的变革。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我做梦都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这时我置身于粒子物理学的中心,周围都是领域里的头面人物——如科尔曼、格拉肖和温伯格。这些人聪明绝顶,但一点儿也不像我心目中的英雄。上课时,我从没听他们讲过空间和时间的本质或量子力学的基本问题。我也没见过有多少学生对这些问题感兴趣。
这使我陷入了危机。我当然不如来自名校的同学那么基础扎实,但我在读大学时就已经做过研究,而多数同学都没做过;我也知道我学得很快,所以我自信能做物理学的工作。但我对如何才算一个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也有特别的想法。我在哈佛遇到的那些大理论物理学家和我的想象相距甚远。那里的氛围严酷而好斗,没有一点儿哲学味道,尽是些冲动、高傲、自负的人,还时常伤害与他们意见相左的人。
这期间我和年轻的科学哲学家雷切尔一科恩(Amelia Rechel-Cohn)成了朋友,通过她结识了和我一样对哲学和物理学基本问题感兴趣的人。但这使事情变得更糟。他们比理论物理学家好一点儿,但似乎只乐于分析狭义相对论或普通量子物理学基础的逻辑问题。我对那样的谈话毫无耐性;我想创造理论,而不是批评理论。我确信——标准模型的创立者们似乎也曾那么草率——他们知道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正当我认真考虑放弃时,阿米丽亚(Amellia)给了我一本哲学家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的书。书名叫《反对方法》,就像在对我说话——但它说的不是很令人鼓舞。它对我的天真和专注是一个打击。136
费耶阿本德在书中对我讲的是,看哪,孩子,别做梦了!科学不是坐在云端里的哲学家。它是人的活动,与任何别的东西一样复杂,一样成问题。科学没有单一的方法,谁是好科学家也没有单一的标准。好科学就是在历史的特定时刻增进我们知识的东西。别来烦我如何定义进步——随便你用什么方式定义,都是对的。
从费耶阿本德那儿我认识了进步有时需要深刻的哲学思想,但多数时候都不是那样的。进步的实现多数是靠投机者们抄捷径、夸大他们的知识和成就。伽利略算其中的一个;他的许多论据都是错误的,而他的对头——当时受过良好教育、善于哲学思维的耶稣会士天文学家们——很容易发现他的思想漏洞。不过,最终是他对了而他们错了。
我从费耶阿本德认识了没有什么先验的论证能告诉我们什么东西能适应所有的环境。某个时刻推进科学的力量在其他时候可能就是错的。从他讲的伽利略的故事,我还明白了更多的东西:你必须为自己的信仰而斗争。
费耶阿本德的言论远非及时的清醒剂。如果我想做好科学,我就必须认识到我有幸合作的人都是当代的大科学家。他们和所有大科学家一样,是靠正确的思想和奋斗取得的。如果你的思想正确并且为之奋,总会取得成绩的。不要浪费时间替自己难过,也别为爱因斯坦和玻尔伤感。没人能帮助你,只有自己能发展自己的思想,也只有自己能为它们奋斗。
我走过很长的路才决定留下做科学。我很快发现,将粒子物理学用过的方法用于量子引力问题,是做不了真正研究的。如果这意味着暂时将基本问题放在一边,那么能建立新的基础并在新基础进行计算,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为了感谢费耶阿本德挽救了我的事业,我给他寄了一本我的博上论文。他回信时给我寄了一本他的新书《自由社会的科学》(1979),还请我去伯克利时访问他。几个月后,我正好去加州参加粒子物理学会议,就设法去找他,可是去得太突然了。他不在学校办公,连办公室也没有。当我打听他时,哲学系秘书笑了,让我去他家找。电话本上有他的地址,在伯克利山米勒大街。我鼓起勇气拨通了他的电话,礼貌地说要找费耶阿本德教授。不知谁在电话那头大声说,“费耶阿本德教授!那是另一个人。你可以在学校找他。”然后就挂了。于是我到他的班上去找到他了,然后进行了友好的谈话,可惜时间太短。可就在这几分钟里,他给了我一个无价的忠告。“是的,学术界一团糟,你做不了什么事情。可是别担心。就做你想做的。如果你知道你想做什么,并且大力倡导,没人能阻止你做下去。”
半年后,他给我写了第二封信,寄到圣塔巴巴拉,我刚去那儿的理论物理研究所做博士后。他说他和一个有才干的物理学本科生谈过话,那人和我一样也对哲学感兴趣。问我是否愿意见他,给他提一些建议。我想的是能有第二次机会和费耶阿本德谈话,就到了伯克利,在哲学楼的阶梯上见到了他们两位(显然就像他和同事一样亲近)。费耶阿本德请我在“加州料理”(Chez Panisse)吃午饭,然后带我们去他家(原来就是在伯克利山米勒大街),这样他就能看他喜欢的肥皂剧,而那个同学和我也能谈话。在路上,我和费耶阿本德坐在他的小跑车的后排。他的车装了充气筏,即使发生八级地震,他也能安全通过海湾大桥。
费耶阿本德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重正化,那是量子场论中处理无穷大的一种方法。我惊奇地发现他非常熟悉当代物理学。他并不像我的某些哈佛教授说的那样,他不反科学。很明显他喜欢物理学,他比我见过的多数哲学家都更喜欢谈技术性问题。他作为科学敌人的名声无疑是因为他考虑了为什么科学会没有结果的问题。那难道是因为科学有方法吗?巫医也有方法啊。
我冒昧地认为,也许区别在于科学运用了数学。他回答说,占星学也用数学,而且,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解释占星学家们所用的不同计算体系的细节。他举例说,开普勒(历史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为占星学的技术进步做出了几个重大贡献,而牛顿在炼金术上花费的时间比物理学还多,对这些事情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我们是比开普勒和牛顿还伟大的科学家吗?
费耶阿本德相信科学是一种人类活动,是投机者的事业,他们不遵从一般的逻辑或方法,而做任何能增进知识(不论你怎样定义)的事情。所以,他的大问题是:科学如何运作,它为什么运作得那么好?即使他反对我的所有解释,我觉得他热情追求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他反科学,而是因为他关心科学。
然后,费耶阿本德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十几岁在维也纳时很有物理学天赋,但他应征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研究活动也缩减了。他在俄国前线受伤,后来在柏林退伍,战后在那儿谋得一个演员的差事。不久,他对剧场厌倦了,又回到维也纳做物理学研究。他参加了哲学俱乐部,发现只需要简单发挥从表演专业学来的技巧,在争论的任何一边都能赢。这使他怀疑学术的成功是不是还有任何理性基础。一天,学生们把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请来俱乐部。费耶阿本德被深深触动了,决定走进哲学。维特根斯坦和他谈话,请他去剑桥一起做研究。但当他到英国时,维特根斯坦去世了,于是有人建议他和另一个从维也纳流亡出来的波普尔(Karl Popper)谈谈,他正在伦敦经济学院教书。因此他到了伦敦,从写攻击波普尔著作的论文开始了他的哲学生涯。
几年后,他得到一个教师职位。他问一个朋友,自己知道的很少,应该怎样上课。朋友告诉他,把他认为知道的东西写出来。他写满了一页纸。朋友接着告诉他,拿第一句话做第一堂课的主题,第二句话做第二课的主题,依此类推。就这样,这位从物理学学生经过士兵和演员的人,成了哲学教授。137
费耶阿本德开车送我们回伯克利校园。离开时,他给我们提出了最后一个忠告。“就做你想做的,不要管别的事情。在我的经历中,从来没有花过五分钟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我多少也是这么做的。一直到今天。现在我觉得我们不但要谈科学思想,还要谈科学过程。这是别无选择的。我们的后辈会接着思考为什么我们远不如我们的老师那么成功,我们对他们是负有责任的。
自从我访问费耶阿本德(他在1994年去世,70岁)以来,我引导了几个天才的青年学生走出我经历过的那种危机。但我不能对他们说我当年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时主流的研究风格成就辉煌,是必须尊重和服从的。现在我不得不同意我的青年同事,主流的风格是不成功的。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我在哈佛大学学习的那种做科学的风格没有让我取得进步。它建立标准模型成功了,却没能超越。30年过去了,我们必须问它如今是否已经落伍了。也许眼下需要爱因斯坦和他的朋友们的那种更思辩、更冒险也更哲学的风格。
这个问题远比弦理论广阔;它涉及整个物理学共同体多年形成的价值和态度。简单说,物理学共同体是以大项目的飞扬跋扈和小项目的谨小慎微构建起来的。于是,年轻的科学家如果能为大项目的问题提出技术精妙的解,令老科学家感到满意,他就有机会成功。如果反其道而行——独立思考并试图构建自己的思想——就只能是悲剧。
于是,物理学不能解决本身的关键问题。现在是转折的时候了——鼓励小的、冒险的、新的研究计划,抵制顽固的老方法。我们应该让爱因斯坦们重新回到主流,思考自己的问题,不要管强力科学家们的既有思想。
但为了说服怀疑者,我们必须回答费耶阿本德关于科学如何运作的问题。
似乎存在两种对立的科学观。一种认为科学是叛逆者的领地,所谓叛逆者,就是那些有着宏大新思想的人,他们奋斗一生就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这是伽利略神话,今天在几个令人敬慕的大科学家的奋斗中,如数学物理学家彭罗斯、复杂性理论家考夫曼(Stuart Kauffman)和生物学家马格里斯(Lynn Margulis),还能看到那神话的影子。另一种观点则把科学看成保守的、一致的共同体,几乎不能容忍丝毫的对正统思想的背离,而将创造的能量输入业已确定的研究纲领。
从某种意义说,两种观点都是对的。科学既需要叛逆者也需要保守者。乍看起来者似乎矛盾。一个蓬勃发展多个世纪的事业怎么会让叛逆者与保守者共存呢?诀窍是这样的:让叛逆者与保守者一辈子在科学共同体里做对头,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个人的内心里做对头,一辈子不得安宁。但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从每个科学家都有自己的声音看,科学是民主,但它绝没有少数服从多数的法则。而且,虽然每个人的判断都得到了重视,但共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我的专业的大多数人都去迎接一个我不能接受——即使有好处也不愿接受——的研究项目,我还能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吗?答案是,民主不仅是多数人的法则。在多数人法则之外还有着意识和伦理的系统。
于是,如果我们要说科学不仅是社会学,不仅是学术政治,那么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关于科学是什么的概念——要符合(而且超越)科学是人类的一个自治群体的思想。要说哪个特殊的组织形式或特殊的行为对科学好或坏,我们必须有一个超越普遍事物的价值判断的基础。我们必须有一个能脱离多数而不会被说成是怪人的基础。
我们先把费耶阿本德的问题打碎成几个简单的小问题。我们可以说当科学家对问题达成共识时科学就进步了。这种事情发生的机制是什么呢?在共识达成之前常有争论。不同的意见对科学进步起着什么铺路的作用呢?
为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应该回到早年的哲学家们的观点。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维也纳发生了一场叫逻辑实证主义的哲学运动。逻辑实证主义者提出,断言只有在被世界的观测所证实后才成为知识。他们称科学知识是这些被证实的命题的总和。当科学家做出能检验而且确实得到检验的断言时,科学就进步了。他们的动机是摆脱形而上学的哲学,那种哲学已经充斥了空洞无物的大书。在这一点上他们部分成功了,但他们谨慎的科学特征没能持续多久。很多问题出现了,其中一个就是,在观察与陈述之间不存在铁定的对应。最简单的观察里也溜进了假定和偏见。将科学家的言论打碎成与被剥夺了理论的观察相对应的小原子,是不现实的,甚至也许是不可能的。
当实证论失败时,哲学家提出科学进步是因为科学家走上了通向真理的路线。科学方法的建议是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和奥本海默(Paul Oppenheim)等人提出来的。波普尔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科学进步在于科学家提出了可以证伪的理论——就是说,他们做出了可以被实验否定的陈述。在波普尔看来,理论永远不可能被证明是正确的,但如果它经受了很多试图否定它的试验,那么,我们就开始有了它所包含的真理——至少在它最后被否定之前。138
费耶阿本德的哲学起步就是攻击这些思想。例如,他证明否定一个理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很多时候,就在一个理论似乎已经被否定以后,科学家还会坚守它;他们只需要改变实验的解释就能做到这一点。他们也会挑战自己的结果。有时这会终结一个理论,因为它确实错了。面对明显的实验矛盾而坚守一个理论,有时竟然是正确的做法。你怎么知道自己处于哪种状况呢?费耶阿本德认为,你不可能知道。不同的科学家抱着不同的观点,让运气来证明自己。没有一个普遍的法则能告诉我们应该在什么时候抛弃或维护一个理论。
费耶阿本德证明,科学家会在紧要关头打破法则而取得进步,这就从总体上攻击了方法决定科学进步的思想。而且,他还指出——在我看来是令人信服的——如果总是遵照“方法的”法则,科学可能停滞不前。科学史家库恩从另一个方面攻击了“科学方法”的思想,他说科学家在不同的时候用着不同的方法。但他不如费耶阿本德激进,他想提倡两个方法:“正常科学”的方法和科学革命的方法。139
另一个批判波普尔思想的是哲学家拉卡托斯,他指出在证伪与证实之间不存在像波普尔假定的那么大的不对称。如果你看见一只鲜红的天鹅,你也不大可能放弃说所有天鹅都是白色的理论;你反而会去找出一个为它涂颜色的人。140
这些论证给我们留下几个问题。第一是科学的成功还需要解释;第二是(波普尔强调的)不可能区分物理学和生物学等科学与其他自称为科学的信仰体系——诸如马克思主义、巫术和智能设计。141如果没有这种区分,那么可怕的相对主义就可能溜进来,一切关于真理和实在的断言都一样有道理。
虽然我和许多实践的科学家一样相信我们不追随单一的方法,我也相信我们必须回答费耶阿本德的问题。我们可以从科学在人类文化中的作用说起。
科学是人类文化的工具之一,自史前时代起,它就随人类自身所处状况应运而生:我们可以梦游无限的空间和时间,无限的神奇和无限的美好,终于发现我们身处几个不同的世界:物理世界、社会世界、想象世界和精神世界。我们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我们在长期寻找工具,让它赋予我们把握形形色色世界的力量。这些工具现在叫科学、政治、艺术和宗教。现在,它们像远古时代一样,也赋予我们把握生命的力量,形成我们希望的基础。
不论它们叫什么,从来没有哪个人类社会没有科学、政治、艺术和宗教。在石壁画着古代猎人的洞穴里,我们发现了有一定模式的石头和骨头,说明古人以14、28或29为一组计数东西。考古学家马沙克(Alexander Marshack,《文明之根》的作者)将这些解释为月相观测。142它们也可能是早期节育方法的记录。不论哪种情形,都说明人类在2万年前就用数学来组织和概化他们的自然经验了。
科学不是发明的。随着人们发现了工具,学会了将物理世界带入我们认识领域的活动,科学也随时间进化着。于是,科学之所以成为科学,是因为自然就是那样的——也因为我们就是那样的。许多哲学家错误地去寻求科学为什么卓有成效的解释,还想将它用于任何可能的世界。但不存在那种东西。如果幻想有什么方法能在任何可能的宇宙发挥作用,那么它就像一把试图让任何动物都舒服的椅子:在多数情形都只能是很不舒服的。
实际上,有可能证明这句话。假定科学家像一群在乡下找最高峰的瞎子。他们看不见,但可以凭感觉确定哪条路向上,哪条路向下。而且他们还有带声音的高度计,可以告诉他们所处的高度。他们在最高处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因为只有在那个地方,所有方向才都会向下。问题是,可以存在多个高峰,如果你看不见,那就难以确定你是不是爬上了最高的那个峰。这样,是否有办法让瞎子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最高峰,并不是显而易见的。这是数学家经常研究的问题,最后证明是不可能的。计算机科学家沃尔波特(David Wolpert)和马克雷迪(William Macready)确立的“没有免费午餐”定理说,在每个可能的景观中,没有什么办法能比随机游走的结果更好。143想让策略的效果更好,必须知道景观的一些东西。这种策略在尼泊尔也许成功,但在荷兰可能失败。
因此,哲学家不能发现解释科学行为的普遍策略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确实发明了一些策略,但与科学家的实际作为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成功的策略是随时发现的,它们是与个别的科学实践密切相连的。
一旦我们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能认定科学开拓的那些自然特征。最重要的特征是,自然是相对稳定的。在物理学和化学中,很容易设计一些结果可以重复的实验。情况不一定都这样,例如,在生物学中就不是,而心理学就更不是了。但在实验可以重复的领域,通常都用定律来描述自然。于是,物理学的实践者们从一开始就对发现一般定律感兴趣。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存在基本定律;对我们的科学实践来说,关键在于是否存在那样的法则,我们可以靠自己制造和掌握的工具来发现和模拟它们。
我们碰巧生活在一个方便我们理解的世界,而且一直是这样的。从我们以一个物种出现以来,就轻易发现了许多规律,如星空和季节,动物的迁徙与植物的生长,以及人类自己的生物周期。我们学会了通过在兽骨和石头上留下记号来记录这些规律,将它们联系起来,发挥它们的作用。今天,我们用巨型望远镜、强大的显微镜和越来越大的加速器做实验,也不过是在重复我们一直做着的事情:用掌握的技术去发现我们面前的模式。
但如果说科学存在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规律的世界,那么它的特殊表现形式正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特殊性。特别是,我们善于从不完备的信息得到结论。我们不断地观察世界,预言它、判断它。那是猎人的做法,也是粒子物理学家和微生物学家的做法。我们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信息来完全地证实我们的结论。要成为一个好的生意人、好的猎人、好的农民和好的科学家,基本的素质之一就是会凭直觉进行猜想,能在有限的信息未形成完整证明的时候自信地行动。正因为这一点,人类才成为如此成功的物种。
但这种本领付出了很高的代价,那就是我们很容易欺骗自己。当然,我们知道很容易被别人欺骗。人们很容易相信谎言,因为它很有效。毕竟我们只能根据不完备的信息得到结论,因而在谎言面前实在软弱无力。我们的基本态度只能是信任,如果要求证明所有的东西,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也就不可能做任何事情——不能走下床,不能结婚、交朋友或加入任何组织。没有信任,我们就会成为孤独的动物。语言之所以行之有效,因为我们多数时候都相信别人告诉我们的东西。
但同样重要而且令人清醒的问题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欺骗自己。我们不仅欺骗个人,也欺骗整个群体。群体容易轻信某些在个人后来看来明显是错误的东西,这种倾向确实很可笑。20世纪的一些最悲惨的事情就是因为好人上了坏领导者的当。但达成共识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只有那样猎人才能收获,部族才能躲避危险。
所以,一个群体要生存,就必须有纠错的机制:长者让年轻人不冲动,因为他们从自己的漫长经历明白了犯错误是多么容易。年轻人挑战几代人的信仰,因为那些信仰已经落伍了。人类社会能进步,就是因为它学会了既要叛逆也要服从,发现了在漫长岁月里平衡两种品性的社会机制。
我相信科学就是那样的一种机制。它是孕育和激励新知识发现的方式,但在历史的长河里,它更证明是有效的揭露谬误的一整套技艺和实践。为了不断克服我们自欺也欺人的固有倾向,科学是最好的工具。
从这段概说我们可以看到,科学与民主有相同的地方。不论科学群体还是更大的群体,都需要达成结论并根据不完整的信息做出决定。在两种情形,信息的不完整都将引发不同观点的派别。不论科学的还是非科学的社会,都需要解决纷争与调和不同意见的机制。这种机制需要我们揭露错误,允许用新的方法去解决难解的旧问题。人类社会有很多这样的机制,其中有的依靠武力和强权。民主的最基本理念是社会只有在和平解决纷争的情况下才能运行最好。因此,科学和民主都痛感我们欺骗自己的倾向,也都乐观地相信我们作为一个社会能改正错误,使我们在整体上越来越比任何个人更聪明。
现在我们已经把科学置于恰当的背景下了,下面接着讨论它为什么那样有作为。我相信答案很简单:科学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科学家组成了一个由共同的道德规范树立和维持起来的群体。我相信,正是对一定的道德规范而不是任何特殊事实或理论的忠诚,在科学群体的自我改正中起着根本的作用。
这套规范有两个原则:
1.如果一个问题可以由忠实的人通过将合理论证用于公开证据而确定,则可以认为它的结果必然就是那样的。
2.反之,如果根据公开证据的合理论证不能使忠实的人就某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则这将必然允许甚至鼓励人们提出各种不同的结论。
我相信科学成功是因为科学家遵从了(也许不是那么彻底)这两项原则。为说明这一点,我们看看这些原则要求我们做些什么。
●我们赞同根据共享的证据踏实地进行合理论证,而不管结果的一致性程度有多高。
●每一个科学家都自由根据证据得出自己的结论。但每个科学家也需要向整个科学共同体提出这些结论的论证。这些论证必须合理而且建立在所有成员都能获得的证据上。证据、获得证据的方法以及根据这些证据导出结论所利用的论证逻辑,必须面向所有成员的检验。
●科学家根据共享证据演绎可靠结论的能力基于对工具和多年进程的把握。之所以学习那些工具和进程,是因为经验已经证明,它们常引出可靠的结果。每个经过这些方法训练的科学家对错误和自欺的流毒都深有感触。
●同时,科学共同体的每个成员都意识到最终目标是达成共识。共识也许突然出现,也许需要一定时间。科学工作的最终裁判是共同体的未来成员,他们在遥远的未来能更好、更客观地对证据进行评价。虽然科学项目可以暂时团结一些拥护者,但没有一个项目、声明或观点能长久地成功,除非它能产生足够的令怀疑者信服的证据。
●科学共同体平等地面向所有的人。地位、年龄、性别或任何其他个人特征不能影响科学家对证据和论证的考虑,也不能限制他们考虑其他的证据、论证和信息。然而,进入科学共同体需要满足两个条件。首先是至少把握一个科学分支领域的方法并且能独立做出其他成员高度认可的工作。其次是忠实地服从共同的道德规范。
●虽然在某些分支领域会暂时形成正统,但科学共同体认识到,相互对立的意见和研究项目对共同体的健康发展仍然是必要的。
做科学的人普遍怀有幼稚的欲望,总以为自己正确,总相信自己拥有了绝对真理。但如果加入科学共同体,这些东西就都要抛到脑后。相反,他们应该知道自己是一个正在发展的事业的一员,最终将达到个人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们还要接受专业的训练,在多数情形下学会很多不可能靠个人学会的东西。接着,因为他们为专业实践付出的劳动,共同体保证每个成员有权利宣扬他们认为得到了那些实践的证据支持的任何观点或研究项目。
我愿将这种群体称为伦理群体,其组织取决于对一种行为规范和实现那种规范的专业实践的忠诚。科学在我看来是我们见过的这种群体的最纯粹的例子。
但这还不足以将科学刻画为一个伦理群体,因为有些伦理群体的存在是为了维护旧的知识而不是为了发现新的真理。宗教群体在许多情形都满足伦理群体的标准。实际上,科学的现代形式是从僧侣和神学学院演化而来的——那也是一些伦理群体,其目标是维护宗教教义。所以,如果说我们的科学特征是要树立权威,那么我们必须外加一些能明确将物理学从修道院区分出来的准则。
为此,我想引入第二个概念,即我所谓的想象群体。这种群体的规范和组织体现在它相信进步是必然的而未来是开放的。开放为新生事物和惊奇留下了想象或实在的空间。我们不但相信未来会更好,而且也认识到我们不能预知如何达到那个更好的未来。
不论马克思主义国家还是正统的宗教国家,都不属于想象群体。他们也向往美好的未来,但他们相信他们完全知道怎样达到未来。我小时候常从马克思主义者的祖母和她的朋友们那儿听说,他们确信自己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的“科学”教他们学会了“形势的正确分析”。
想象的群体相信未来会带来惊奇,带来新的发现,解决新的危机。他们并不忠实于眼下的知识,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子孙后代,将思维的法则和工具传给他们,使他们能利用和超越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环境。
优秀的科学家希望学生能超过他们。尽管学术体制为成功科学家提供了许多相信自己权威的理由,任何好科学家都明白,当你自信比最优秀的同学懂得更多时,你就不再是科学家了。
所以,科学群体既是一个道德规范群体,也是一个想象群体。
根据这个描述,我们清楚地看到争论对科学进步有着根本的意义。我的第一个原则说,当证据迫使我们达成共识时,我们就该达成共识。但我的第二个原则说,在证据达成共识之前,我们应该鼓励存在各种不同的观点。这对科学是有益的——费耶阿本德常这么说,我也相信是正确的。有理论竞争的时候,科学进步最快。过去有一种天真的观点认为,理论是在不同时间逐个提出来接受数据检验的。这没有考虑我们拥有的理论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做哪些实验和怎么解释那些实验。如果一个时间只思考一个理论,我们很可能坠入那个理论产生的智力陷阱。唯一的出路在于让不同的理论竞争解释同一个证据。
费耶阿本德指出,即使有了一个广泛接受的满足所有证据的理论,仍然有必要提出竞争的理论来促进科学进步。这是因为竞争的理论最有可能提出与已确立的观点相矛盾的实验,而如果没有竞争的理论,那些实验甚至根本难以想象。因此,竞争理论不仅强化实验,也同样经常地提出反常实验。
于是,费耶阿本德坚持认为,科学家应该绝不认同,除非迫不得已。如果科学家在证据尚未确立之前太快达成一致,科学就危险了。于是我们要问,是什么影响他们做出不成熟的结论?他们也是人,人们认同各种没有事实根据的事情,都是同样的因素造成的,如宗教信仰和大众文化的时尚潮流。
于是归结为这样一个问题:科学家达成一致,是因为他们想被其他科学家喜欢、赞美?还是因为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在想同样的事情?或者因为他们愿意站在胜利者的队伍里?多数人都是因为这些动机而忍不住赞同别人。没有理由要求科学家能例外,毕竟他们也是人啊。
然而,如果想保持科学的活力,我们还得与那些欲望进行斗争。我们必须鼓励反对者在实验允许的范围内有不同的观点。考虑到人人都渴望讨人欢喜,渴望加入成功者的队伍,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我们屈从于这些欲望,就等于让科学堕落。
健康的科学群体应该鼓励分歧,还有其他的理由。当我们被迫认同某个意料之外的事情时,科学就前进了一步。如果我们认为我们知道答案,就会努力使每个结果去满足那个预先设定的思想。只有争议才能保持科学的活力,促进它不断进步。在观点激烈竞争的环境下,社会学力量不足以将人们驱赶到一个观点。所以,在某些少见的情形下我们确实为一件事情达成了共识,那只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证据迫使我们不得不那样,尽管我们不喜欢。正因为如此,科学进步才是真实的。
科学的这个特征有几个明显的反例。首先,在我刚才说的规范群体中显然有叛逆者。科学家经常夸大和歪曲证据。年龄、现状、时尚、同行的压力等,都在科学共同体的活动中起着作用。有些研究项目能聚积超过证据所能支撑的人力和资源,而另一些最终结出丰硕成果的项目却在社会学力量的压迫下挣扎。
但我想指出的是,足够多的科学家在尽可能地维护着道德规范,因而从长远看来,科学还会持续地进步,尽管它浪费了一些时间和资源来推进和维护原本错误的正统和流行的思想。我们必须强调时间的作用。不论短期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几十年后几乎总有足够的证据来解决争论,达成共识,而与时尚潮流无关。
另一点可能的反对意见是,我刚才说的特征在逻辑上不够完整。我没有拿出一个准则来说明哪些技术是必须掌握的。但是我想这最好由科学家群体经过很多代人的努力来决定。牛顿和达尔文不可能预言我们现在运用的工具和程序。
对一种规范的忠诚不会是彻底的,所以在科学实践中总还有改进的空间。这在时尚潮流(至少在物理学中)过分张扬的今天显得尤其正确。如今,你随处可以听到新获得博士学位的聪明的年轻人私下告诉你,他本愿做X,实际上却在做Y,因为那是有势力的老一辈们维护的方向或技术,他们只有跟着做,才好找工作、才能得到资助。当然,和在其他领域一样,科学中也总会有少数人选择做X,尽管他们很清楚做Y的人能在短期内得到更好的奖赏。在那些人中,很可能出现下一代的领导者。于是,科学的进步也许会因正统和时尚而缓慢,但从长远来看,做X的人还是有机会取代做Y的人,科学不可能完全停滞不前。
所有这些都说明,和人类从事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样,科学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勇气和个性。虽然科学进步最终依赖于有多大的可能性在长远达成共识,但科学家个人决定做什么事情、怎么评价证据,却只能依靠不完整的信息。科学之所以进步,是基于在不完整信息面前人人平等的组织规范。没人能确定地预言一个方法是带来确定的进步还是浪费多年的劳动。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训练学生掌握一些方法,经验已经证明那些方法能经常带来可靠的结果。然后,我们必须让他们去自由想象,必须花时间倾听他们的报告。只要科学共同体永远向新思想和新观点敞开大门,坚持道德规范,将最终的共识建立在根据公开证据进行的合理论证基础上,科学终将取得成功。
建立科学共同体的使命是永远不会完结的,它总是要和正统、时尚、年龄和地位等势力进行斗争。总会有挡不住的诱惑引导我们去走捷径,去迎合成功的团队,而不愿去认识新的问题。在理想的情况下,科学共同体应该让我们尽情发挥个人的冲动和激情。为了科学共同体的运行,必须将我们每个人都多少带着的傲慢和野心约束起来。还是费曼说得好:科学就是有组织地怀疑专家意见的可靠性。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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