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穿着她最好的外套和黑长裤来面谈,外表沉稳,但是内心忐忑不安。麦克哈顿正在扮演大学招生委员,一个一个跟毕业班学生会面,这是每个孩子跟自己第一志愿学校的面谈,成败在此一举。谈完了,他会挑选谈话中获得的信息来写推荐信。尽管塞西莉亚知道这只是练习,麦克先生会站在她这一边,没有什么好紧张的,但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声音会抖得像她午餐吃的软面条。她痛恨跟别人谈论自己。没人要比塞西莉亚对塞西莉亚更严格。
当麦克哈顿问她明年想要在哪里的时候,她坦白说:“哈佛、斯坦福,还有加州大学,这些是我最前面的志愿。可是哈佛不是我真正的选择,哈佛是我爸我妈选的,不是我。”
麦克哈顿点点头,心想自己已经听孩子说这句话说太多次了,不过他没加任何评语。反而问起她对艺术的兴趣,知道她会因而活泼起来。于是塞西莉亚告诉他,她申请的每一所学校艺术课程的学分。她没提起和父母在这件事上不断进行的拉锯战,或是他们把她的作品扔到街上,或是父母坚持她在大学不能主修艺术。
“你跟父母处得来吗?”他温和地问道。
塞西莉亚挤出一丝微笑。“我再也没办法跟他们谈任何事情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听起来好像平常的青少年跟父母之间的沟通问题。
除了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不出来的那几次,还有九年级的时候,我喜欢把头发梳到前面的脸上,把自己藏起来,因为家人说我不会有什么出息——我是女的,而这是个男人的世界。祖母竟然拉我到一旁,跟我解释,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是话利如刀:她说不用担心,他们是爱我的,只是他们更爱我弟弟,因为他是男生。可是这个我不能告诉麦克先生。我也不能告诉他,我爸爸不了解我,似乎也不想了解我。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记得父亲对我说过任何一次“我爱你”。
相反,她说的只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证明给家人看,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不管我必须面对的障碍是什么,我都能出人头地。”
“到现在你必须克服的是哪些障碍?”麦克先生问。
她想都不想地答道:“主要的障碍是我自己。”
他看着她,一脸疑惑,然后在电脑上敲了几个键,注视了一会儿屏幕。“唔,我看不出来这怎么可能。你被推选为全国杰出学生,得到加州州长奖(California Governor’s Scholar),是AP优秀学者,SAT分数总计1450分。你考了三科AP,每一科都得到满分5分,学业总平均分为3.8。你在老人院当志愿者,加入了模拟联合国,是惠尼中学去年赢得设计奖的队员之一。你写幻想小说和科幻故事,今年在修高等艺术课。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大冲劲?”
“我认为自己相当普通,”她说,“我必须要念书才能得到好成绩,不像有些同学,他们毫不费力就能做好所有的事。我得熬夜,有时候我会受不了。别人说在这个学校学习容易得很,我可不觉得。”
麦克哈顿摇摇头,然后开始称许她,但是塞西莉亚没有听进去。她对别人的赞美很谨慎,认为自己有点像赝品,至少有的时候这么想。在全国的同龄学生里,她的学业成绩属于前5%,可她会直视着你,说“我真的很笨”,并不是在开玩笑。她能够画出好得不可思议的动画和点彩画,张贴在美术教室和全校多处明显的地方,可她一听到赞美就逃开,而且还苛刻地批评自己的作品。从七年级起,这就一直是她的习惯,那时候她经历了她惠尼中学生涯里最糟糕的一件事。此刻在面谈中,她有点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时候,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七年级的时候,你并不明白什么是残酷,只知道从嘴中飞出尖利如刀的字眼,四处飞散,脑子没机会先过滤一番。我喜欢画画,任何东西只要有个平面,我就在上面画起来,而尚恩(Sean)总是会称赞我的涂鸦。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画得好;当他说好的时候,我总是很窘。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觉得他在嘲弄我,还是只因为我不习惯不断被人称赞,总之我很不自在。我并不是优秀的艺术家。我还在学习,会的就是那些。我母亲不要我读艺术;我爸爸说,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真的能用大脑截取一个景象,然后凭印象画出来。我办不到。这个男孩却认为我的画那么好,这使我很厌恶,很恨他这么说。父母跟我说我的画一文不值,他们不总是对的吗?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说这样的话呢?他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以后会成为艺术家,而实际上并不太可能呢?
唉,就在这种厌恶和迷惑的混杂情绪之中,有一天我冲口而出,“不要那样说了!我根本不喜欢你!”七年级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这些东西,怎么去请他不要说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不伤害人家,我的意思其实不是那样,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的意思。后来,我觉得很羞愧,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对不起”。要怎么为那种事道歉?从那以后,我没办法跟他开口;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接下来的六年初中和高中都没有说过话。
人家说时间使你遗忘,其实不然;它只是给你时间一再寻思那些你想忘记的时光,直到最后每个片刻都清楚分明地刻在脑子里。即使是现在,我一回想起来,我还是会用两手捂住耳朵,心想,“闭嘴闭嘴闭嘴”……从来都没有效,当然了,你的良心要比你强。
“我自认相当普通,”她又跟麦克哈顿说了一遍,“只是艺术还可以。”
麦克哈顿不能不笑出来。可是,他明白塞西莉亚的谦虚是真心的,让他很难过的是,这孩子竟然不知道自己真的非常特殊。后来,他以平实无华、开门见山的文字,替她写了一封有力的推荐信,信中他并没有回避塞西莉亚与父母之间的冲突,以及她为了能继续在艺术上深造而做的种种努力。“她生活在两种交战的文化之间,”信的结尾写道,“重要的是,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交战的牺牲品。”
去年,麦克哈顿教生物和初中科学,准备六月退休。可是,接着股票市场大跌,他的退休金全都搭进去了,只好取消退休的决定,学生们知道了都十分高兴。
今年是麦克哈顿第一次担任辅导老师,跟学生的面谈给了他新发现。他试图在写推荐信的时候,跳出竭力赞扬学生成就的旧模式,改为凸显他们在生活中、在种种奋斗时展现出的某些素质,希望让大学招生主管能够在每年成捆的申请信件中,看见活生生的他们。结果,他写出一封又一封彰显了殊异成就的介绍信,但令人惊讶的是,信中流露出深深的忧伤。
当安琪拉来面谈,说起自己的艺术才华并没有得到家人的赏识,自己的志向也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同时,麦克哈顿已经不再感到讶异,尽管她是惠尼中学最有才华的小艺术家。跟塞西莉亚不同的是,安琪拉对于有时候会发生的家庭麻烦,并不怎么埋藏于心:她叙述给他听,而他也写进推荐信里,她小时感到的孤单和压力,放学后被忘在学校里,等上几个小时才被接回家——有一次等到晚上十点半。
麦克哈顿后来写道:“又一次,她被忘记了。从那时起,安琪拉下决心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她创造了自己的命运,而且成为这方面的杰出代表。她必须如此,她没有别人可依赖。”
构思安琪拉的信并不容易。他花了很长的篇幅叙述,她是黛比老师十八年教书生涯以来见过最有天赋的画家之一。他夸赞她在钢琴、小提琴、吉他、击鼓上表现的音乐才华以及教儿童钢琴、小提琴的能力。可是他也得处理一个难以解决的现实问题:安琪拉的父母不让她主修艺术,因此,申请大学时她只能依靠学业成绩,而不能靠她那份不可思议的优秀作品辑。何况,她的学业在惠尼中学不能算是最好的。
他决定,唯一能采取的方式是勇于面对问题,给大学一个理由,让他们放眼考试分数和平均成绩之外,他坦率地说安琪拉考试不行。
“这并非罪过,”他说,“有些孩子不是考试高手,安琪拉就是其中之一,”他写道,“尽管她充分了解考试的内容,甚至能够教会其他学生,但就是无法从分数上体现出来。这个问题始终缠着她——她会突然僵住。就连SAT也是这样:模拟考试她练习了几次,每次固定在1300分以上。但在实际测验时,得分少了200,对一个超过一般平均的孩子来说,那样的成绩只是很普通。”
“分数和成绩永远无法正确反映她所懂的东西,”麦克哈顿以少有的热切心情写道,“安琪拉应该得到的,比她在生活中真正获得的,要多得多。她应该得到一个能够给她充分挑战、鼓励、赏识的环境。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已经克服了年轻的生命中这么多困难,现在该是她发光的时刻了。”
安琪拉很感激麦克哈顿为她所做的努力,但是到了面谈的时候,她很清楚,父母送她上斯坦福成为医生或律师的梦想,不会成真,虽然他们仍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过对安琪拉来说,她可以大大松一口气。
过了几个星期,她接到弗吉尼亚州一个基督教小型学院的入学许可通知。第二天上课,尽管学校完全没有给她任何奖学金,但她的心情也比之前一整年都高昂,兴奋不已,她申请到的是第二志愿的主修:传播。“我爸妈不要我去,可是我会去成。”她的快乐毫无保留,甚至看起来也健康多了。
但是,又过了几个星期,黑眼圈重新回到了安琪拉的脸上,她正在仔细阅读芝加哥艺术学院的概况手册,该学院也接受了她的申请,但她父母并不知情。父母说得很坦白,他们不会支付弗吉尼亚那个学校的费用,现在安琪拉想找一个替代方案。但她的担忧证明是对的,他们不肯考虑艺术学校,而且接下来三个录取她的学校,他们也不怎么喜欢。加州综合理工大学,一所可亲的州立大学,位于加州中部沿海,他们的课程与安琪拉的兴趣很吻合。她父亲说,“这可以当作候补学校。我们要你进一所加州大学分校,没人听过其他那些学校。加州大学有它的名气。”
诚然,加州大学系统在公立学校里好比是辆凯迪拉克,好几个分校在全国不分公私立的大学排行榜中均名列前茅,而且它的入学标准相当严,录取的多半是州内高中排名前4%的学生。但是安琪拉很确定,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不会收自己,这个学校她倒很愿意去,但它是加州大学中最难进的一所,十个申请人有九个被拒绝。她一直在祈祷自己会被另一所她申请的加州大学——加州大学尔湾分校拒绝。由于父母坚持,她才会提出申请,尔湾是一所很大的学校,学术声誉很高,但是艺术系很小,也没什么名气。校园面积很大,缺少人气,位于橘郡的中心地带,属于洛杉矶南部郊区,在加州大学各分校中,以拥有最多亚裔学生而闻名。这点对于惠尼中学许多学生来说不是问题,但是其他人因而对尔湾分校略怀鄙视,觉得它只不过是高中环境的延伸,等于进了十三年级。不管这种想法是否公正,安琪拉也抱着同样的看法。
讽刺的是,安琪拉可以轻易进入加州州立大学的长滩分校,州大系统的入学要求不高,但这所分校的艺术课程在加州是相当好的。黛比老师就是在那儿读的书,该校的教授包括《用右脑画画》(Drawing on the Right Side of the Brain)的作者贝蒂·爱德华兹(Betty Edwards)。但是这个系统的学校,有四分之一的新入学学生要先上加强课程,以赶上进度。所以,她的父母会把去上州大当作失败,当作不能容忍的地位降低——在惠尼中学的家长和孩子中,这种想法很普遍。州大长滩分校的校长今年稍早来过惠尼中学,亲自来邀请大家申请他的学校,并且为任何一位以满分毕业的学生提供特别奖学金,免除所有学杂费、教科书费、住宿费、伙食费,另有生活补助及一台免费电脑,还可以优先选读人数已满的课程。在今天这种环境,一个大学生每年的开销高达三万美金,竟然有四项学杂费全免、债务全免的机会,简直前所未闻。可是校长不但没有吸引到半个人申请,而且那些符合奖学金资格的惠尼中学学生,对他的提议连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
随着尔湾的入学录取决定日期的临近,安琪拉查看邮箱和电子邮件时,也越来越害怕。“我希望不被录取,这的确很荒谬,”她跟我说,“但是,就这个学校来说,我真是这么希望的。”
后来,通知抵达:安琪拉被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录取。
“这不是好极了吗,安琪拉?”她父亲很开心,很确定他和太太是在替长女做最好的打算,“去年你那么努力地提高成绩,真的达到目的了。”
那天晚上,安琪拉整夜在画画。她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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