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精灵飞入地震废墟
撰文、摄影/ 秦昭 编辑/ 杨嘉敏
废墟村独一无二的神秘浪漫情调和自由自在的无政府状态,让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从欧洲各地慕名而来。所有来此安家的人都没有必要征得他人同意,就可以在废墟中给自己找一块地方安身。他们搭一间小屋,或者在村里的两个“公共创作室兼画廊”里展览自己的作品。而这废墟画廊不过是两处比较宽敞、缺顶少墙的残屋而已。
五十出头的路易莎一袭红衣,柔和的法语中带着明显的意大利口音。她用优雅的手势向我介绍自己培育的花草,举手投足就像站在欧洲上流社会高贵的沙龙。然而,在她的身后却是一片断壁残垣和乱石垒起的小屋。这里是她一年中居住八、九个月的家——布萨那废墟艺术村。
千年老村毁于一旦
布萨那艺术村的前身是布萨那老村,它位于意大利北部利古里亚省、阿尔卑斯山余脉与地中海相遇的地方。从山下望去,布萨那老村与这一带常见的中世纪留下来的古老山村没什么两样,它们各占一个山头,以一座小教堂为中心,四周依山势的起伏簇拥着村民们红顶石墙的小屋。它们冷寂、沧桑,有一种与山下的花花世界相隔绝的古风。不过,如果仔细看,路人便会发现眼前的这个村庄的不同:虽然村舍高高低低的石墙仍在,却难见那上面的红顶。而且,在许多房屋的窗子上,本来应该挂着窗帘的地方,透出的却是背后的蓝天。
原来,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布萨那老村是一片地震废墟,已经被它的村民们遗弃了近一个半世纪。
公元7世纪时,罗马帝国的衰落使地中海周边王公割据、群雄并起、海盗横行。居住在海边的百姓不堪海盗的频繁骚扰,被迫逃到离海边较远的大山里,建立起易守难攻的要塞式山村。千年风雨,这个叫布萨那的山村在地方贵族间几经易手,到了18世纪末也有了两百多户人家。
19世纪是一个不太平的年代,时间还没有过半,这个地区已经发生了3次地震。所幸的是历经千年风雨的布萨那村似乎已经与山石长在一起,地震虽然使一些房屋受到了损坏,但并没有让村子毁灭。人们修修补补,跟着时光平静地走到了1887年的2月23日。
这一天的清晨6点刚过,除了赶早下地干活儿、前去小教堂作晨祷的二十几个村民外,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之中。一场波及了整个利古里亚地区的大地震发生了。顷刻之间,教堂正面的山墙轰然倒塌,正在专心祷告的村民惊慌失措,纷纷躲到了教堂的后部。谁知紧接着的又一次余波使教堂的屋顶坍塌下来,把所有的人都埋在了下面。
与此同时,村子里也处处房倒屋塌。尤其是位于山顶的房屋,在持续了20秒的强震中几乎被夷为平地。坍塌的砖石堵塞了本来就狭窄的小巷,也截断了村民们逃生之路,重震后死亡人数超过了2000。
地震过后,布萨那村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断墙和屋顶。幸存者不敢再在村里居住,就在村头的空地上搭起了简陋的棚屋作为栖身之地。他们怀着有朝一日能重返家园的希望,竟这样一呆就是六七年。
然而,政府有关部门的几次勘察报告打破了布萨那村民们的梦想。报告说经过前后连续4次的地震破坏,村子里大部分房屋是危房,随时可能倒塌,布萨那村已经不可能在原址重建。因此,当地政府在不远的一处地势较低的地方建起了布萨那新村,安排村民们搬迁到那里去。
1894年的耶稣受难主日是布萨那村千年历史上最悲壮的一天,它正式被从意大利利古里亚的行政区中除名了。全体村民在地震的废墟上向先人告别,然后扶老携幼,在肃穆的《主的荣耀》的圣歌声中放弃了祖祖辈辈的家园,走下了山。从此,布萨那老村成了废墟,断壁残垣任风吹雨打。
废墟中的波西米亚失乐园
又是半个多世纪过去,老一辈的人陆续离去。1959年,当一个叫克里西亚的画家走进这片废墟的时候,山顶上被野草掩盖的老村子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克里西亚刚搬家到离布萨那村6公里的圣雷莫市,为了熟悉城市与周边的环境,他经常到附近的村镇和山里去四处漫游。在无意之中他发现了孤立在山头、被杂草掩埋的废墟村,四周一片寂静,静得似乎听得见阳光洒落在杂草上的沙沙声。克里西亚并不了解这废墟的历史,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变成了万户萧条的鬼村。在这位画家的眼里,东倒西歪的断墙、没有屋顶的残屋是最不同寻常的作画题材;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废墟任他发挥无尽的艺术想象。他在这里找到了一种可以称作悲情浪漫的情调。
从此以后,这个废墟村成了克里西亚一个人的秘密。在此后的6个月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探查了村子里许多弃屋。一个大胆的想法由此产生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废墟中建一个画室,任艺术的精灵在这里自由地飞翔。
克里西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在圣雷莫结交的画家朋友万尼,马上得到了他的响应。万尼又找来了自己的朋友、诗人吉欧瓦尼。于是3位艺术家在废墟里找了一处相对完好的民居安顿了下来。被遗弃了半个多世纪的布萨那老村从此有了人气。
克里西亚3人小组的初衷很明确:找一处不受外人干扰的地方,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专心搞创作。他们当时既没有长期居住的打算,更没有对这个无主的废村有任何财产占有的企图。
很快,3位艺术家在布萨那废墟安营扎寨的消息在当地的艺术圈里不胫而走。于是又有几个搞艺术的人来到这个无人管辖、各取所需的地方,尝试一种独特的波西米亚生活方式。
路易莎也是在初期来到艺术村安家的人之一,她看中的是这里的安静。路易莎是一位作家,写作之余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听音乐,李斯特的钢琴曲是她的最爱。当她对我讲起她们这些废墟艺术村的元老们在这里创业的情景时,我真的很难想象这些拿画笔和琴弓的艺术家们,是怎样整天踯躅在瓦砾堆上、徘徊在断墙破屋间,一点点地清理出自己的落脚地。他们堵上墙上的破洞,搭起挡雨的屋顶,驱走出没的虫蛇,然后蜗居在陋室里,开始自己的艺术创作。尤其是那些蜡烛照明的夜晚,寥寥几个艺术家呆坐废墟里,既无光线可写诗作画,又无电源可听音乐看电视,五步之外烛光不及的地方全是绰绰鬼影般的断壁残垣,他们是如何度过这些时光的呢?
路易莎笑了笑说:“的确,那是一段浪漫得让人恐怖的日子。夜晚的黑暗让人毛骨悚然,而白天也并不舒服,缺乏最基本的生活设施,自来水、电和污水处理设施都没有。幸好我们在村头找到了一口压水井,那里也理所应当地成了大家聚会和交流的地方。”
资源共享是废墟艺术村的元老们为自己定下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来这里寻找的不是资源也不是财产,而是这里特有的环境和气氛。废墟艺术村的名声在艺术圈里越传越广,除了吸引更多的艺术家来此安家以外,还时常会有些“过路”的艺术家来这里访问。他们短则逗留一两天,长则十天半月。来了,就住在克里西亚打理出来的“村旅馆”里,它不过是一张床和几件最基本的开灶家什。
尽管条件艰苦,但对于迷恋艺术的人来说,这里有许多让他们着迷的东西。废墟村独一无二的神秘浪漫情调和自由自在的无政府状态,让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从欧洲各地慕名而来,意大利、德国、法国、英国、荷兰、奥地利和塞尔维亚,画家、雕塑家、陶艺家、作家、诗人、音乐家、演员、设计师甚至珠宝匠。所有来此安家的人都没有必要征得他人的同意,就可以在废墟中给自己找一块地方安身。他们搭一间小屋,或者在村里的两个“公共创作室兼画廊”里展览自己的作品。而这废墟画廊不过是两处比较宽敞、同样缺顶少墙的残屋而已。
应该说,这些以自我意识极强著称的艺术家能够齐心协力在废墟上共建家园,实在是个奇迹。那时候,在这里生活什么都缺,他们之间常常是你今天给我一个面包,我明天给你一包盐。当然这些不拘小节的人之间吵架甚至打斗也是常事。有一个叫威尔莫的画家曾经因事回伦敦几个月,当他返回废墟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小屋已经被一个德国男人和美国女人占据了,他们说威尔莫的离开就意味着放弃。威尔莫二话不说,当场就把那个男人从窗子扔了出去,然后对女人说:“你是想跟他一样呢,还是自己走出门?”至今威尔莫讲起这个故事还是得意洋洋。
村头的水井边一直是人们在一起聊天儿的地方。来自各国的艺术家们用法语和英语交流,有时候聊着聊着就变成了脸红脖子粗的争吵,大家操着各自的母语吵成一团。在路易莎精心建立的一间“废墟艺术村历史展室”里,我看到了几张当时拍下的黑白照片:那些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艺术家们身着可以被称作“睡衣”的便装,有的光着膀子,歪歪斜斜地站在断壁残墙前,显得很是“没形”,但他们自在无羁的状态却跃然于照片上。
苦心经营20年的“沙漠花园”
在村子里四处漫步时,我很能理解艺术家们从伦敦、巴黎和其他条件优越的大城市来到这座废墟村安家的选择。想象一下那些见惯了灯红酒绿、嘈杂喧闹的大都市的人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中世纪村落本来就有种肃穆简朴之气,再加上断壁残垣的岁月沧桑,让人感觉时光倒流。不论是在断墙上开出的小门,还是在残壁上留出的小窗,路边一盏孤灯、门前一盆野花,处处可见缺陷之美,让人怦然心动的生活小情调从震撼人心的死亡大悲情中呼之欲出,这些不正是艺术家们寻觅的灵感之源吗?
随着来布萨那老村占地为营的人越来越多,克里西亚等元老制定的资源共享的准则遭到了挑战。的确,没有几个人愿意他人来分享自己千辛万苦在碎砖乱瓦中刨出来的小窝。这不仅仅是劳动的问题,还有许多人为了把自己的新居搞得更漂亮而投入了不少的金钱。两个简陋的公共画廊已经满足不了艺术家们的需要,私人画廊应运而生。虽然所有来这里安家的人都自觉遵守了保持废墟原貌、尽量不改变任何建筑外观的原则,私有制还是逐渐取代了原始公有制的组织模式。
在一片各尽其能的创作热情中,路易莎有了修建一座“废墟花园”的主意,她要造一座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独特花园。意大利的庭园艺术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几乎在这个国家所有地方都可以见到古罗马时期留下的花园:那些已经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的雕塑,和被风雨雕刻得失去棱角的廊柱与喷泉池,是意大利对世界文化的重要贡献之一。作为意大利的女儿,路易莎设计的是一座废墟上的“沙漠之花花园”。
在她的引导下,我穿过长满青苔的小径,登上用碎砖垒起的只够一个人侧身而过的石阶,又跨过一座跨越狭窄小街的天桥。每个台阶边,每一处拐角,目光可及的地方都摆着栽种在土陶器里的奇花异草。我在草木阴翳的废墟中转来转去,不知道是怎样登上了花园最高处的露台。地中海炽烈的阳光一下子无遮无挡地洒落下来,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色:村子小教堂的钟楼正在眼前,在明亮阳光和远处深蓝大海的衬托下,它褪尽了废墟的尘垢,尽显古巴洛克的典雅;身旁的盆盆罐罐里种满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仙人掌类花草,每一种都让人称奇。这是路易莎在二十多年里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珍稀品种,为了照管它们,她还特意聘用了一位园艺师。
几年前,路易莎决定把自己的废墟花园对公众免费开放,这是一个十分难能可贵的决定。自从20世纪70年代这里通了自来水和电,并且有了下水道以后,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安家。然而不论从人员的来源还是安家的目的上,现在都不能与建村初期同日而语了。随着废墟艺术村名声远播,越来越多的游客也前来观光。于是有些人看到了这里面的商机,一些与艺术不沾边的人来此做经纪人卖画、开饭馆经营,许多艺术家也放弃了创作的初衷,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放到了经营自己的画廊上。公共空间越来越少,私人财产越来越多,利益纠纷也不断发生。而路易莎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的“废墟花园”成了村里唯一一处不以营利为目的的对公众开放的艺术空间。
不过,路易莎也并不掩饰自己对夏季里川流不息的游人的抱怨:“在这里,已经再也找不到30年前的那种气氛了。”尽管如此,在我这个“烦人的游客”离开她的废墟花园时,路易莎还是热情地从门口专门为游客准备的纪念品中挑了两株开着红花的小仙人球送给我。“欢迎你再来,”她仍旧很优雅地说。
尘世烦扰,孤芳难以自赏
对于路易莎这样为了寻找安宁而来的废墟村老住户来说,旅游者是一种烦扰,对另一些寻找商机的人来说,我们却是福音。在村子里四处转悠的时候,我碰到过穿着一红一绿两只拖鞋的画家,在我举起照相机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砰”一声把门关上;也遇到了笑容可掬的画廊老板,在我探头探脑时他热情地开门;我遇到了住户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在小胡同里骑自行车;也见到了骑着摩托车在街道上急驶而过的时髦青年。布萨那老村,它的居民现在已是各色人等,浓厚的艺术氛围正在被稀释。
实际上,游人的烦扰和商业的侵入并不是最令人头疼的事,真正让布萨那废墟村的全体住户同仇敌忾的是意大利政府。随着意大利经济的发展和地中海沿岸旅游业的开发,这一带的地价飞速增长,布萨那老村变得值钱起来。
尽管布萨那老村早已被正式作为废墟而遗弃,它的所有权却并没有因此而变更。因此,虽然当地政府从来没有为废墟村的修缮做过任何事,反而几次来拆除过尚存的危房,却不妨碍它在半个世纪以后才宣布这里为国家文物保护村,然后以非法占有公共财产为由下令艺术村的居民离开。
废墟艺术村的住户为居住合法化而进行的抗争是一场持续了20年的马拉松。因为意大利的法律不限制诉讼的次数,原则上如果村民们不服政府的驱逐令,可以反复上诉再上诉。但显而易见的是,在个人与政府的对抗中,双方首先在财力上就不是同一级别的,而且这些艺术家并不是为了打官司来到这里的,他们的兴趣爱好只是在艺术创作上。
二十多年的抗争,无休止的上诉,村民内部永远无法统一的意见和没完没了的讨论让人们烦不胜烦。于是,感到前途无望的老住户卖掉了自己的创作室和画廊一走了之,抱着拖下去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新人接手了这些房子,旧的走了,总有新的来。当我问路易莎有什么打算时,她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已经好几次萌生了离开这里的念头,可我真的舍不得这里在旅游旺季之外尚存的宁静,舍不得自己一点点建起的废墟花园,还有那两只每天都要来我小屋上方盘旋的山鹰。”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