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句解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秋兴》(其一)
《秋兴》(其一),是杜诗代表作品,也是争议较多的诗作之一。其中,又以诗之颈联“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表面看来,诗之大意谓:丛菊两度开放,流下漂泊之泪,孤舟系于夔州,生出思乡之心。其实,这种表层解读,完全不能揭开诗句的深层内涵。本文胪列前人之说,探究这两句诗的确凿内蕴。
一、“丛菊两开”解
“丛菊两开”之“两开”二字,或以为指寓居夔州,两见菊开,或以为指去蜀东下,两见菊开。清代金圣叹《杜诗解》:“先生寓夔,已两次见菊,故曰‘丛菊两开’。”黄鹤补注《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时舣舟以俟出峡,自永泰元年至云安,及今为菊两开矣。”两种解释关涉此诗创作时间。大历元年(766)春至大历三年(768)春,杜甫居于夔州,在夔州确曾两度经秋两见菊开,如此,诗作于大历二年(767)秋天。杜甫于永泰元年(765)五月离成都草堂南下,六月至忠川,旋至云安,自秋徂冬在云安,尝一见菊开,次年春自云安至夔州,居之,又见菊开。如此,“丛菊两开”相对去蜀后而言,时在大历元年秋天。那么,第二次见秋菊之开,是在大历二年,还是在大历元年?这一争议涉及诗作编年。
大历元年秋,杜甫寓居夔州之西阁,大历二年秋,已迁居夔州之东屯。西阁地势高迥,下临江峡。此有杜甫寓居西阁之诗作为证。《中宵》:“西阁百寻余,中宵步绮疏。”《西阁》:“层轩俯江壁,要路亦高深。”《不离西阁》:“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上列诗句皆可证诗人居所地势高迥。东屯则地势平旷,有稻畦百顷。杜甫《自瀼荆扉且移居东屯茅屋》:“东屯复瀼西,一种住清溪。来往皆茅屋,淹留为稻畦。”《夔州歌》:“东屯稻畦一百顷,北有涧水通青苗。”东屯距白帝城五里,稻田水畦,延袤百顷,前带清溪,后枕崇冈,树林葱倩,气象深秀。《秋兴八首》为联章体诗,以“塞上风云接地阴”“白帝城高急暮砧”“关塞极天惟鸟道”诸句观之,大历元年秋寓居之西阁地理位置与《秋兴八首》的描写完全契合。
杜甫大历二年秋移居东屯时,生活较安定,心情亦较闲逸。《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牧童斯在眼,田父实为邻。”《暂往白帝复还东屯》:“复作归田去,犹残获稻功。”《茅屋检校收稻》:“平日百顷间,喜无多屋宇。”而《秋兴八首》中“孤舟一系故园心”“百年世事不胜悲”“一卧沧江惊岁晚”诸句,其羁旅怀乡之情、忧虑国事之心,均显得沉痛深切,而不似东屯诸作有闲逸之致。故就其情调而言,亦当为大历元年秋寓居西阁之作。
且杜甫自永泰元年五月离成都草堂“转作潇湘游”(《去蜀》),历嘉州、戎州、渝州,扁舟下峡,其目的原在归返故园。而关塞阻隔,羁身江上,归期遥遥,心情郁闷。离蜀之后,两度经秋,两见丛菊,触动伤感之泪,本为极自然之感情,极合理之说法。故诗作于大历元年秋之说,实较作于大历二年秋之说为可信。
二、“他日”解
“他日泪”之“他日”主要亦有两解:或以为“他日”指“来日”,或以为“他日”指“向日”。金圣叹《杜诗解》:“泪言‘他日’不言今日者,目前倒也相忘,他日痛定思痛,则此丛菊亦堪下泪也。”金解云“他日痛定思痛”,是以“他日”为来日。另一种说法“他日”为“向日”、“已往”。元代张性《杜律演义》:“他日,言向日。”明代邵宝《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他日,指已往言。”“他日”为反训之词,两种理解在训诂上皆有依据。以《孟子》为例:“他日又求见齐王”(《滕文公上》),“他日”即“来日”;“赋粟倍他日”(《离娄上》),“他日”即“向日”。那么,“他日泪”之“他日”,是瞻望来日,还是回忆往昔?辨别两说之高下,须对诗人的用语特点和斯时心理作审视。
杜诗用“他日”,多为“向日、以往”之意。《佐还山后寄》:“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粗饭依他日,穷愁怪此辰。”《老病》:“药残他日里,花发去年丛。”《别苏徯》:“他日怜才命,居然屈壮图。”诗中诸“他日”皆为“昔日”“向日”之意,可见“他日泪”之“他日”,作追溯之词解,符合杜诗之习惯用法。
细味诗意,亦当以“向日”“以往”之说为是。意谓自扁舟下峡之后,羁身江上,两见菊开,睹物感怀,伤离念故,今秋之泪犹去年之泪、昔日之泪,垂泪既多亦久,总而言之曰“他日泪”。
而“向日”“已往”说之中,又有一实一虚两种不同理解。“他日泪”既与“丛菊两开”相关,则此“他日”实指“去年”,即挥泪出川之时。清代李文炜笺注《杜律通解》:“回思去年他日,适至丛菊方开,即下思乡之泪,今则泪当菊之两开,而犹如他日也。”这种理解就诗解诗,并无大错。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则将“他日泪”的内涵推衍至昔日可悲可泣之种种前尘往事:“言‘他日’,则《秋兴》后七首所云‘香炉’(画省香炉违伏枕)、‘抗疏’(匡衡抗疏功名薄)、‘弈棋’(闻道长安似弈棋)、‘世事’(百年世事不胜悲)、‘青琐’(几回青琐点朝班)、‘珠帘’(珠帘绣柱围黄鹄)、‘旌旗’(武帝旌旗在眼中)、‘彩笔’(彩笔昔曾干气象),无不举矣……历历前尘,屡洒花间之泪;悠悠去国,暗伤客子之心。发兴之端,情见乎此。”“他日”二字涵盖诗人身历之种种辛酸往事,“去年”之流离漂泊亦在其中,却又不为去年之事所拘限。杜诗之妙,正在言外有触发读者之无限感喟处。一经指实,反丧其感兴自然之致。笔者以为,浦氏结合《秋兴八首》内容和杜甫际遇解诗,引人思考,更有深度。
三、“孤舟一系”解
“孤舟一系”之“一系”二字,有以为指“滞身舟中”,未及登岸,有以为指系舟江畔,登临江岸。元代张性《杜律演义》:“一系,言始终心在故园,而身滞舟中,系身即所以系心也。”明代王维桢《杜律颇解》:“一系,谓身滞舟中,若将始终也。”“身滞舟中”即未遑登岸,而未遑登岸,所系者则故园。金圣叹《杜诗解》:“此身莫定,不系在一处,故曰‘孤舟一系’,身虽系此,而心不系此者。”清代吴见思《杜诗论文》:“江上孤舟,去年已系,今日仍系者,总此乡心也。”孤舟系岸,人则离舟,所系者,既为“孤舟”,亦为“故园”。两种理解,着眼点不同。“身滞舟中”,着眼于漂流江峡之时,“系舟江上”,着眼于客居夔府之日。
若就字面而论,杜甫此章有“白帝城高急暮砧”之句,次章有“夔府孤城落日斜”之句,三章有“日日江楼坐翠微”之句,则杜甫创作此八诗时,其身必不在舟中,可断言“身滞舟中”之说与《秋兴》之整体意境不能契合。且“身滞舟中”一说,将颔联理解为“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当不如所系者既为“孤舟”,亦为“故园”来得自然。显然“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的句读更符合《秋兴》八章总体的节奏特点。
“系舟”亦为杜诗之习语。《秋野》:“系舟蛮井络,卜宅楚村墟。”《冬到金华山观》:“系舟接绝壁,杖策穷萦回。”《遣怀》:“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诗中之“系舟”皆言停舟登岸。“孤舟一系”之“一系”,言舟船停泊,而人已舍舟登岸,明矣。
乘坐“孤舟”的目的是归乡。乘坐舟中,故乡指日可见,心中当生喜悦之情,拟想中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便反映了这种心情。然而,客居夔府,一身常望登舟,一心常系故园。“孤舟一系”,归日无期,一片乡心,难以自抑。以乡心之强烈而言,亦以“系舟江上”之说为圆通。
四、“故园”解
“故园心”之“故园”亦有两解。邵宝《杜少陵先生诗分类集注》:“故园指襄阳、洛阳。”杜甫八世祖杜叔毗,其先为京兆人,徙居襄阳,曾祖杜依艺,位终巩县令。(据《旧唐书·杜甫传》)洛阳为杜甫生长之地,杜氏确有田园庐墓在巩洛,故邵宝有此说。但更多杜诗研究者不同意这种看法。明代王维桢《杜律颇解》:“故园,指长安也。杜氏之先在城南杜曲。”清代卢元昌《杜诗阐》:“北望长安,叹孤舟之系。”清代吴瞻泰《杜诗提要》:“‘一系故园心’,思故园即见长安也。”引文皆以“长安”指称“故园”。
杜甫十三世祖杜预,《晋书》云京兆杜陵人。祖父杜审言终膳部员外郎,父杜闲终奉天令,故杜甫虽有田园在巩洛,然居止多在长安。其居地,即城南杜曲之少陵,故杜甫常自称杜陵野老、少陵野客。杜甫的一生,与长安关系更为紧密,襄阳与杜甫关系不大,巩洛虽曾为诗人居留之地,但在诗人心中远没有京师长安重要。“思故园即见长安”之说不无依据。
更为重要的是,《秋兴八首》以怀长安为主,次章“每依北斗望京华”为八首之纲。诚如清代钱谦益《杜诗钱注》所析:“孤城砧断,日薄虞渊,万里孤臣,翘首京国,虽复八表昏黄,绝塞惨淡,唯此望阙寸心,与南斗(钱注以‘北斗’为‘南斗’——笔者)共芒色耳。此句为八首之纲骨。”
寓居夔州而遥念京师为《秋兴八首》之主旨。“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秋兴》其六),此身所处之夔府“瞿塘峡”和此心所系之京师“曲江头”远隔万里,相连相通,“故园”自当指长安而非巩洛。事实上,八首诗的回忆以长安为主。“闻道长安胜弈棋”“几回青琐点朝班”“彩笔昔曾干气象”,这些诗句皆指发生在长安的人和事,“故园”自以指长安为是。
综上,笔者对“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之句试作如下解释:
大历元年,扁舟出峡的第二个秋天,杜甫寓居夔州,又见丛菊开放,思念前尘往事,一次次流下漂泊之泪;虽然归心似箭,孤舟却泊于夔州,难以解缆登程,寂寞苦闷之中,杜甫思念京华忧心国事,思乡之情难以抑止。
(原载《语文学习》201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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