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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晚年”“戒酒”了吗

时间:2023-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注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断定,杜甫“晚年”因病而“戒酒”。“戒酒”的原因是“潦倒”。教材注“潦倒”作“衰颓、失意”。杜甫自言“新停浊酒杯”,这种夫子自道恐怕当不得真。杜甫的“新停浊酒杯”正是陶渊明式的“止酒”。醉酒作歌,自得其乐,诗人有意向世人报告这一信息。看来,杜甫漂泊湖湘的“晚年”,尽管年老多病,还是一路饮酒一路诗,直至大历五年夏,不幸在聂耒阳送来的白酒的作用下永远地醉倒。

杜甫“晚年”“戒酒”了吗?

写下这个题目,首先想到诗人杜甫之死:

甫投诗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以遗,甫饮过多,一夕而卒。

此段史料见诸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郑处诲,太和(827—835)中进士,卒年上距杜甫之死六十多年,所述当不是空穴来风,故两唐书《杜甫传》均从其说。大历五年(770)夏,杜甫阻水耒阳,时值暑天,聂姓县令(此据杜诗《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送来牛肉白酒,杜甫一次未吃完,所余牛肉腐败。诗人吃腐肉饮白酒中毒而亡是很有可能的。尽管诗人之死有“溺亡”、“病卒”之不同说法,但那是为尊者讳。还是清初钱谦益评说客观:“当逆旅憔悴之日,涉旬不食,一饱无时,牛肉白酒何足以为诟病?”(《读杜小笺》)

之所以重提这一公案,是因为读到了人教版《语文》必修第三册《登高》尾联“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一条注释:“杜甫晚年因肺病戒酒,故谓新停。”

注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断定,杜甫“晚年”因病而“戒酒”。诗人明明说的是“新停”,即止酒不久。这时间,少则三日五日,多则三月五月,无论如何扯不到“晚年”上去。何况,由前引文字可知,在终焉之地耒阳,聂令送来的白酒,诗人是来者不拒照饮不误的。

教材的说法也不是毫无来历。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注《登高》尾联:

《绝交论》:潦倒粗疏。魏文帝乐府:嘉肴不尝,止酒停杯。朱注:时公以肺疾断酒,曰新停。《绝交论》:浊酒一杯。

朱注,指清人朱鹤龄之说。《杜诗详注》影响很大,朱鹤龄之说遂为今之注家信从。

教材沿袭旧解,本也无可厚非。问题出在朱鹤龄说的是“时”,教材标示的却是“晚年”。时者,当时、一时也。众所周知,这是两个不同的时间概念。教材注释将“一时”抽换为“晚年”,对时间的这一界定是否有据,就值得讨论一番了。

中国的古典诗歌中常常飘荡着浓浓的酒香,杜诗亦不例外。且以其寓居夔州前的作品为例。“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曲江二首》之二),为了“尽醉”,不惜质当春衣,欠下酒债。“纵饮久拚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曲江对酒》),为了“纵饮”,做一个违世情之人,连公务都抛开了。“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乐游园歌》),为了尽兴,哪管对身体的伤害,罚酒百杯亦不推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之四),这是诗人的饮酒观。杜甫之饮似乎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样温文尔雅,当然,比起“一日须倾三百杯”的酒仙李白,“诗圣”望尘莫及。

《登高》一诗大历二年(767)秋作于夔州。这一年,有一次诗人骑马从白帝城急驰直下巫峡,不幸坠马受伤,友人纷纷携酒看望。《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记载的是诗人寓居夔州时的一次痛饮。诗云:

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

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

酒坛肉盘,堆积如山,诗人下笔有点夸张。但有酒有肉还有丝竹,亦为实情。在这样的氛围中,众人大呼大嚷,杯盘狼藉。太阳西斜了,诗人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伤情,在觥筹交错中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五十六岁的诗人似乎又回到了“凭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今夕行》)的青年时代。

“新停浊酒杯”,是说戒了一段时间的酒。“戒酒”的原因是“潦倒”。教材注“潦倒”作“衰颓、失意”。“衰颓”指容颜,《夔府书怀四十韵》“形容真潦倒,答效莫支持”可印证。“失意”指人生,人生失意之时,不是更要借酒浇愁吗?生活安定之人方讲究养生之道,杜甫寓居夔州时,生活相对安定舒适,才思量止酒。所以“潦倒”指的是疾病。这一点,杜甫自己说得很清楚。是年所作《同元使君舂陵行》云:

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

“长卿”指汉司马相如。诗人所患疾病是糖尿病和肺病。“潦倒”为因,“新停”为果,多病潦倒,因而戒酒,故曰“新停”。

诗人戒酒情形如何?套用名人的一句名言:戒酒很容易,我已经戒过一千次了。杜甫自言“新停浊酒杯”,这种夫子自道恐怕当不得真。“篇篇有酒”的陶渊明作过《止酒》诗:“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止酒可达神仙世界,可致长生不老,对陶渊明而言,“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是永远兑现不了的空言,“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才是文人的大实话。杜甫的“新停浊酒杯”正是陶渊明式的“止酒”。此有杜甫诗作为证: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这四句诗出自七律《九日五首》(其一)之前两联。我国重阳节有登高的传统习俗,《九日五首》与《登高》是创作时间极为相近的作品。(《九日五首》存四,有评家认为,《登高》即其五,待考。)“明日重阳酒,相迎自酦醅”(《晚晴吴郎见过北舍》),诗人约定与吴郎重阳品酒。重阳之日,吴郎爽约,寂寞的诗人只得“独酌杯中酒”了。为消除“独酌”、“新停”的矛盾,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称:“虽酌酒杯中,实际却未饮,由第三句可知”(该书302页)。此说不符合事实。一者,“独酌杯中酒”语出江总诗“独酌一樽酒”,说的是饮酒,不是止酒。二者,首句“重阳独酌杯中酒”又作“重阳少饮杯中酒”(《杜诗详注》卷二十),酒是饮了,多少而已。三者,《九日五首》(其四)有句云“为客裁乌帽,从儿具绿樽”,酒在杯中,岂有不饮之理?至于第三句,说的是名酒“竹叶”饮之无份,至于自酿的“浊酒”,喝多喝少是不成问题的,诗人不是说过“樽酒家贫只旧醅”(《客至》)吗?

此后,杜甫有没有“戒酒”呢?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从写于出峡后的诗作看,虽有所节制,诗人并无戒酒的事实。大历三年(768)春,杜甫由白帝城乘舟出峡,在江陵遇见了尚书李之芳,两人月下对酌。杜甫《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记其事:

湖月林风相与清,残尊下马复同倾。

久拚野鹤如霜鬓,遮莫邻鸡下五更。

“江月既清,酒兴未阑,饮当垂白,达旦何妨?”(《杜诗详注》卷二十一引周珽语)诗中叙述得很明白,二人竟然喝了一个通宵。大历三年(768)秋至公安,作《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酒酣耳热忘头白,感君意气无所惜,一为歌行歌主客。”友人做东,不喝白不喝,直至喝到酒酣耳热精神亢奋。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首题壁诗。醉酒作歌,自得其乐,诗人有意向世人报告这一信息。大历四年(769)春至潭州,舟中作《发白马潭》,诗云“人人伤白首,处处接金杯”。看来,杜甫漂泊湖湘的“晚年”,尽管年老多病,还是一路饮酒一路诗,直至大历五年(770)夏,不幸在聂耒阳送来的白酒的作用下永远地醉倒。

关于“潦倒新停浊酒杯”,陈贻焮先生《杜甫评传》有一实事求是的分析:

因病断酒,稍愈即开,时开时断,酒终难戒,此于酒人中屡见不鲜……“潦倒”,失意貌。“潦倒新停浊酒杯”,是说新近因病断酒,心情更觉不快。今逢佳节,江畔登高,姑且“从儿具绿樽”,“独酌杯中酒”,但求一醉销忧,遑恤他!这样解释,又有什么不合呢?(该书下卷第1056页)

陈先生所说,彻底否定了杜甫“晚年”因病而“戒酒”之说,断言诗人在高调止酒的同时,只要有酒可饮,端起酒杯是绝不迟疑的。这样说,丝毫不会贬损“诗圣”的形象。事实上,杜甫的诗作展现了一个真实的可亲可近的自我,注家力图以杜甫道貌岸然的形象示人,倒是大可不必。

(原载《语文学习》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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