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围邯郸之役的失败——《史记》“互见法”典型一例
秦昭王五十年、赵孝成王九年(前257),在赵、楚、魏三国军队的夹击之下,围攻赵都邯郸两年之久的秦师败于邯郸城下。秦将王龁撤邯郸之围败走,秦帅郑安平率二万人降赵,这一历史事件,《史记·魏公子列传》记载如下:
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单看这一段文字,许多读者会生出这样的印象:“信陵君窃符救赵”是挽救赵国危局的决定因素。但是,联系《史记》的其他记载,全面审视这一历史事件,便可知这一判断是有欠准确的,甚至是极其片面的。
历史事件是错综复杂、彼此牵连的。秦围邯郸之役的失败,决定于多种因素。考量秦与赵、楚、魏三国政治、外交、军事的复杂关系,便可知秦围邯郸之役的失败具有历史的必然性,赵、楚、魏三国军事力量的联合作战令围城秦军全面溃败,而其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赵国的军事力量。
首先是赵国军民的殊死抵抗。赵孝成王六年(前260)9月,赵王任用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为帅,造成长平之败,赵军四十余万人被俘。秦帅武安君白起仅释放240名年幼战俘,一举坑杀战俘40余万。一年多后,秦将王陵率军攻取邯郸,面对的是难以攻克的一座坚城和同仇敌忾的赵国军民。其时,赵国处境十分困难。“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炊骨易子而食”“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平原君虞卿列传》)。但是,赵孝成王决心倾全国之力抗击到底,赵相平原君“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而赵国40余万冤魂的亲朋则视秦军为洪水猛兽,宁死也欲与之一搏。兵临城下的秦军缺乏攻坚决心,屯兵坚城之下,徒唤奈何。邯郸传舍吏子李谈(司马迁写作“李同”,避父亲司马谈之讳),说平原君散财募士,冲击秦军。《平原君虞卿列传》记载:
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李谈率敢死队冲击秦军,说明赵军并非一味死守,而是采用较为灵活的防守反击战术,给秦军以震慑威胁。时廉颇、蔺相如尚在,秦军要啃掉邯郸这块硬骨头又谈何容易。事实上,平原君及其使者尚可冠盖相属赴楚、魏求援,说明秦军的包围圈并非十分严密。故自前259年9月秦军始攻邯郸,至前257年10月秦军败降邯郸,秦军未能实现原定的战略目的攻克邯郸。如果没有赵国军民的殊死抵抗,这种旷日持久的抗击不可能坚持下去。
其次是秦国内部的种种矛盾。长平之役后,武安君白起主张一鼓作气攻克邯郸,遭到秦相应侯范雎的反对。其时,韩、赵恐惧,使苏代厚币游说范雎:“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无几何人矣。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白起王翦列传》)范雎听信苏代之言,延缓了进军邯郸的步伐,也埋下了秦国将相不睦的祸根。《白起王翦列传》记载:
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由是与应侯有隙。
秦昭王四十八年(前259)9月,秦昭王任用五大夫王陵攻取邯郸,作战失利,秦军阵亡4000余人。秦昭王欲用武安君白起代之。白起对当时形势的判断是:“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白起王翦列传》)白起称病不愿领军出征,秦王逼其自裁,乃以原白起裨将左庶长王龁代替王陵,但久攻依然不能得手。范雎推荐郑安平接替王龁,任秦军主帅。秦王先后任用的三个将领,一个比一个平庸,秦军最后彻底失败于范雎推荐的将军郑安平之手。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应侯之罪当收三族。秦王虽恕范雎之罪,但范雎自此失势,并很快从秦国政治舞台上消失。秦军兵临邯郸期间,秦国将相失和,用人失当,面对日益恢复信心的赵军,秦军的失败是必然的。
再次是楚、魏两国的联袂出兵。楚、魏两国的援手,皆有戏剧性成份。一是毛遂自荐,一是窃符救赵。平原君带毛遂等十九人赴楚救援,毛遂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楚王歃血为盟,出兵援赵。平原君返赵后,楚使春申君将兵救赵,《春申君列传》记载: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余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
楚、魏、赵三国皆与秦接壤,多年饱受侵凌。楚、魏皆畏秦,然唇亡齿寒,援赵是符合楚、魏的长远政治利益的。楚国为秦国宿敌。“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平原君虞卿列传》)这应当是楚国出兵的重要原因。魏与秦亦有深仇大恨。秦昭王时,秦三次围攻魏都大梁(今河南开封),目的是灭亡魏国,打通进攻齐国的通道。但因为魏国是“天下之中身”,秦围大梁,是“示天下腰断山东之脊”(《战国策·魏策四》),天下必救之,故秦国攻魏小胜即退兵。魏安釐王二十年,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军救赵。魏王令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所谓“持两端”,即存在救与不救两种可能性。笔者有理由认为,在邯郸久攻不下和楚国援兵先至的情形之下,晋鄙的十万军队也会投入战场,因为这样做完全符合魏国的切身利益。邯郸久攻不下,楚、魏的生力军投入战场势在必然。在敌对两国斗得筋疲力尽之时,任何政治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在宿敌的背上插上一刀。也就是说,信陵君矫夺晋鄙军权救赵的作用,仅仅是加速了秦围邯郸之役的失败。无论是毛遂的自荐,还是信陵君的窃符,在“救赵”问题上起的都是催化剂的作用。
所以,综合起来看,秦军或退或降,是受到三股兵力联合压迫的结果,而真正和秦军拼命的,还是李谈的敢死队。
秦围邯郸之役的失败是战国末期关涉秦、赵、楚、魏的政治、外交、军事的一件大事。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将历史人物一个个分散来写,势必造成记事的不完整,这是纪传体结构本身的不足。在《魏公子列传》中,司马迁为了突出信陵君的高大形象,不可能将秦、赵、楚三国政治、军事、外交的情形作全面交待,这就造成了读者“信陵君窃符救赵”这样一种错觉。
但这怪不得司马迁。纪事本末体这种述史方式其时还没有出现。但《史记》已用“互见法”,展示出秦围邯郸之役失败这桩历史事件的完整过程。“互见法”是司马迁首创的一种述史方法,为纪传体史书所特有。“史臣叙事,有缺于本传而详于他传者,是曰互见。”(李笠《史记订补》)“一事所系数人,一人有关数事,若为详载,则繁复不堪,详此略彼,则互文相足尚焉。”(靳德俊《史记释例》)了解“救赵”的全过程,仅仅读《魏公子列传》是远远不够的。评价历史事件,不能局限于一篇传记提供的材料,还要依靠其他篇章提供的材料,如此,史事才首尾完具,这是“互见法”的基本要求。秦围邯郸之役,堪称太史公成功运用“互见法”叙述历史事件之典型一例。
(原载《新语文学习》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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