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注释不可自相矛盾
人教版《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选录《项羽之死》,文下有两条注释:
东城 秦县名,故城在今安徽定远东南。
乌江 今安徽和县东北的乌江镇。
西楚霸王终焉之地,《项羽本纪》有两种写法。一曰“自刎乌江”。本传叙述:“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项羽)乃自刎而死。”一曰“身死东城”。论赞评判:“(项羽)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注释未说明“东城”“乌江”的地理沿革,无疑造成了文意理解的混乱。按照教材注释,西楚霸王身死之地,一说在“今安徽定远东南”,一说在“今安徽和县东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可以断言,熟谙秦汉历史地理的司马迁记项羽死地,不可能自相矛盾。造成自相矛盾情形的,只能是教材注释。也就是说,教材对古代地名的这两条注释,孤立地看,似乎没有问题,联系项羽终焉之地审读,就不能尽如人意了。
“身死东城”之“东城”位于何处?东城,是秦朝初置九江郡(郡治寿春,今安徽寿县)十县之一,因是郡治最东一个县,故称东城。历代史志均载,其县城遗址在今安徽省定远县东南50里大桥乡三官村。治所不等于地域。东城的地域范围,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秦代郡县图》标示,北靠钟离(今安徽凤阳县东北),南连历阳(今安徽和县),西接阴陵(今安徽定远县西北),东界东阳(今江苏盱眙县东南),横跨淮南东西、纵连江淮南北,是一个方圆几百里的大县。“身死东城”之说,交代的是项羽之死的地域范围。秦汉之际,东城之县治在今定远,但东城不等于定远,“身死东城”更不等于项羽死于定远。
项羽自刎之地乌江亭,位于今和县乌江镇。乌江镇有“西楚霸王灵祠”(霸王庙),位于乌江镇凤凰山,离和县县城约二十公里。祠内外有汉阙、衣冠冢、墓道、乌江亭等十几处古迹。《和县志》记载,项羽兵败垓下,渡淮南逃,自刎于此,汉将瓜分遗体,当地百姓土葬项羽血衣,建“衣冠冢”。霸王庙唐初始建,李白叔父李阳冰题“西楚霸王灵祠”。唐宋以降,不少诗人游历霸王庙,留下诗作。杜牧《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胡曾《乌江》:“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王安石《乌江亭》:“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陆游《项羽》:“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龚鼎孳《乌江怀古》:“萧萧碧树隐红墙,古庙春沙客断肠。”蒋士铨《乌江项王庙》:“等闲割地分强敌,慷慨将头赠故人。”诗人所咏乌江皆此地。“自刎乌江”是项羽之死的具体地点。千百年来,无论是历史文献还是文学作品,对《史记》《汉书》实录的项王“自刎乌江”(《汉书》作“自刭”)之说没有异议。
弄清秦汉时期东城县与乌江亭历史上的从属关系,可知《史记》的叙述和评论不存在矛盾。最早涉及乌江地理沿革的是初唐李泰《括地志》:“乌江亭,即和州乌江县也,晋初为县……《汉书》所谓‘乌江亭长舣船以待’项羽,即此也。”这里点明乌江原来是一个亭,晋朝初年始扩建为县。《括地志》早佚,这段涉及乌江地理沿革的文字为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录。晋朝扩县以前的乌江亭隶属何县管辖?对此,唐宋历史地理学家有明确记载:
项羽……南走至乌江亭,灌婴等追羽,杨喜斩羽于东城。(李吉甫《元和郡县制》)
乌江县……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地。项羽败于垓下,东走至乌江,亭长舣舟待羽处也。晋太康六年始于东城县界置乌江县。(乐史《太平寰宇记》卷124)
乌江本秦东城县之乌江亭,项羽欲渡乌江,即此。(欧阳忞《舆地广记》)
由上引文字可知,秦、两汉、三国时,乌江一直指东城县属的乌江亭。西晋武帝太康六年(285),划分东城县属乌江亭为乌江县,从此结束了乌江亭与东城县509年的隶属关系。所以,弄清东城与乌江的历史隶属关系,可知东城不等于“今安徽定远”,“身死东城”更不宜片面理解为战死于“今安徽定远”。“身死东城”应理解为项羽死于东城县的乌江亭,乌江亭所在之县,晋之前为东城,晋以后为乌江,后又多经兴废,民国初为和县。
对生活于汉代的司马迁而言,乌江亭与东城县的隶属关系是一清二楚的。《项羽本纪》为什么要采用“自刎乌江”和“身死东城”两种写法呢?太史公执笔叙写人物事迹,可详叙,亦可略述。《项羽本纪》之本传部分记载垓下决战项羽失败后,详细叙述了垓下溃逃、阴陵失道、东城突围、乌江自刎四个具体阶段,行动的方向、目的、过程都十分清楚,项羽死地交代明确。而评论或其他人物传记旁涉项羽的文字,行文习惯上则一概作“身死东城”。“身死东城”的说法在《史记》中出现了多次:
(高祖)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高祖本纪》)
项籍败垓下去也,(灌)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樊郦滕灌列传》)
魏其(周定)……破籍东城,侯,千户。高陵(王周)……破田横、龙且,追籍至东城,以将军击布,九百户。(《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史家叙事,有具指和泛指的不同。只要不以项羽为传主,行文时一律作“身死东城”。这与刘邦的身份“泗水亭长”仅见本传,余皆作沛公极为相似。这就是“自刎乌江”仅出现一次,而“身死东城”多次出现的原因。[1]所以,项羽“身死东城”是指县而言,“自刎乌江”是指地而言,司马迁的两种写法是不矛盾的。本传记事详细,具指项羽自刎的具体地点——乌江亭;论赞叙事简略,泛指项羽身死的地域范围——东城县。教材注释,无疑将司马迁清楚叙述的问题搞混乱了。
苏教版《<史记>选读》选《项羽本纪》,相关注释如下:
东城 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县东南五十里。
乌江 今为安徽和县与江苏江浦的界河。秦时东城县属的乌江亭即在此。
与人教版教材注释对照,这两条注释指出了乌江亭之县属,西楚霸王终焉之地的矛盾即不复存在。相对而言,关于乌江亭的注释比较严谨。倘能标示秦汉之际东城的地域范围,则《项羽本纪》关于西楚霸王终焉之地的两种写法可以获得更为清楚明确的解释。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11年第11期)
【注释】
[1]项羽到底身死何处?近年来国内文史界关于项羽身死之地,有“乌江说”“定远说”两种看法。冯其庸《项羽不死于乌江考》(《中华文史论丛》2007年6月第86辑)主“定远说”,认为项羽战死于定远,“《史记》里确实不存在乌江自刎之说”,“项羽乌江自刎是空穴来风,与《史记》并无关系”。不少学者不同意这种看法,袁传璋《项羽死于乌江考》(《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宁业高《西楚霸王到底身死何处?》(《文史知识2008年第3期),认为项羽死于乌江这一传统说法不可动摇,“战死定远,实属误解,不可标立”。读者参考这些文章,可知两种看法分歧所在。笔者认同“自刎乌江说”,但本文的着眼点是就教材的地名注释提出意见,尽量不涉及两种观点的是非。显然,教材注释引起的理解上的自相矛盾的情形,持两种看法的学者都是不会认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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