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种树郭槖驼传》札记
一、体裁:三位一体
《种树郭橐驼传》题目称为“传”,体裁自然属人物传记,然此文并非一般的人物传记,而是融传记、寓言、政论为一体的一篇特殊的文章,在柳宗元的十余篇人物传记作品中也是一个特例。郭橐驼是“长安西”一位种树者,本文交待其形貌、绰号、个性、籍贯、声誉、技艺、行迹等,可以说是具备了人物传记的基本要素,但这与完全写实的《段太尉逸事状》等一类传记不同。郭橐驼不一定实有其人,郭橐驼之种树技艺,说穿了,就是人人皆知却并非人人均能做到的“其天者全而其性得”这一普通道理。金圣叹即认为“此文纯是上圣至言,而以寓言出之”(《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二),沈德潜亦认为此文“同于庄生之寓言”(《唐宋八家文》卷九)。从郭橐驼其人其事看,此篇的确具有寓言性质,但又与柳宗元嗣后创作的相当成熟的寓言《三戒》等迥然不同。文章之结尾,作者将种树之事一笔宕开,转而阐明为官为吏之道。对此,清人孙琮有一评论:“前篇写橐驼命名,写橐驼种树,写橐驼与人问答种树之法,琐琐述来,纯是涉笔成趣。读至后篇,陡然接入‘官理’一段,变成绝大议论。于是读者读其前文,竟是一篇游戏小文章;读其后文,又是一篇治人大文章。”(《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所以称此文为一篇形象地阐明“养人术”的政论,也是恰如其分的。
二、主旨:良吏官箴
柳宗元自称:“传其事,以为官戒。”《种树郭橐驼传》的写作显然是针对着烦政扰民的社会现实,主旨在诫官恤民。安史之乱以后,社会生产遭到破坏,人民生活水平下降,为政之道只宜休养生息蕃生安性,逐步恢复元气;如果急功近利,不顾实际,使老百姓疲于奔命,必然适得其反。不幸的是,庸官俗吏不谙此道。促耕、勖植、督获,尚可理解;煮茧、抽丝、织布,乃至抚养小孩、饲养牲畜,事无巨细,皆要督促检查,如此过度关注,就乖违民情了。至“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名为关心生产,实为骚扰百姓。村民既要迎来送往,应酬官吏,又不得不劳神伤财应付各级官吏摊派的各种差役,“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造成百姓经济负担的增加和精神痛苦的加剧。我们在理解作品主旨时应注意到,柳宗元指责的对象,是越职办事的庸官俗吏而不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其与《捕蛇者说》中“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悍吏”有本质的不同。超越自身责权,好心办坏事,是为官者的多发病、常见病。浦起龙评述“特为良吏作官箴,诩诩讲惠政”(《古文眉诠》卷五十四),准确阐明了文章主旨。与文中那种“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所隐喻的残害百姓的官员的行为不同,柳文针对的是为官者超越自身责权好心办坏事这一现实。由此可看出柳氏体物之精取譬之当,看出本文特殊的社会意义:封建时代的官吏有时主观上也爱民、忧民、恤民,但由于脱离实际,搞形式主义,效果适得其反。
三、人物:美丑统一
郭橐驼形貌丑陋:“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人们称这位主人公为橐驼,原本有开玩笑甚至嘲讽的意思,但郭橐驼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欣然自许,认为“甚善,名我固当”,甚至连自己的本名也舍弃不用。他一方面奇丑无比,另一方面却有独门技艺。“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可见这位普通劳动者受到社会的普遍欢迎。柳宗元塑造的这一人物形象极具个性特点,令人想到《庄子》一书中所描写的许多畸形残疾的人物,如《大宗师》中的子舆,“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子舆病得伛偻曲腰,脉管突出,身体变形,竟还摇摇晃晃走到井口像欣赏稀世奇珍一般欣赏自己的身体。《德充符》中的丑人哀骀它、《人间世》中的怪物支离疏,都有这样的特点。《庄子》寓言中的人物体现了老庄学派的名物思想,即认为名不过是外加的东西,并不能影响一个人的实质。所以任人呼牛呼马,甚至以为被人呼牛呼马也不错。柳宗元写这篇传记,把《庄子》寓言中人物的上列特点集中于郭橐驼一人之身,可见柳氏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是灵活地吸取了《庄子》的写作手法。《庄子》中的畸人、怪人即其理想中的真人、至人,在这些人物的身上,寄寓着庄子美好的理想。同样,柳宗元对郭橐驼形象的塑造既有所本,把外表之丑和心灵之美统一于郭橐驼一人之身,不着痕迹地写出了这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性格,也是为着表现自己的政治理念。
四、思想:顺乎自然
柳宗元创作此篇,不仅在郭橐驼形象的塑造上继承了庄子的观点,在文章的主题思想方面也秉承了庄子的思想。西汉初年,经楚汉战争后的社会经济十分凋敝,庐舍为墟,民不聊生,人民渴望安定的政治局面以恢复社会经济。汉文帝采用黄老之术,“贵清静而民自定”(《汉书·曹参传》),实行清静无为政治,重建封建秩序,形成文景之治。安史之乱后的中唐之世,社会经济发展情况与西汉初年类似,柳宗元主张实行清静无为政治,恢复社会生机。作者的这种政治理想是通过郭橐驼对种树之道的叙述表现出来的。郭橐驼之种树,“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要之,顺乎自然之性;郭橐驼之管理,“勿动勿虑,去不复顾”,“莳也若子”,“置也若弃”,要之,实行无为之治。作者以“问者”之口点出“养人术”三字,这个“养”字极有分寸,对天下百姓,不仅要“治”,而且须“养”。柳宗元认为,藩镇割据祸乱不断之世,应当让人民得到充分的休养生息的机会。“养人”如同种树,也要“顺天致性”,不能违逆其道;要想“顺天致性”,必先掌握使树木“硕茂以蕃”之理,亦即掌握发展社会生产的规律,实行无为之治,这才算懂得真正的“养人术”。柳子这一思想源于庄子的“自然”之道,而与庄子思想又有明显区别。庄子主张消极的无为而治,柳子主张入世,关注国计民生,所以,柳子的“养人术”作为一种政治理想,是儒、道两家思想的结合。被贬后的柳宗元笃信佛教,很少有这样受庄子思想影响的作品,这也可以视为《种树郭橐驼传》的一个特点。
五、笔法:朴老简峭
清人朱宗洛《古文一隅》称此文“题意自达,不犯纠缠敷衍之病矣。处处朴老简峭,在柳集中应推为第一”。“推为第一”不免有过誉之嫌,但此篇迥出,质朴、老练、简洁、峭拔,为柳集中代表作品,历来为选家看重。“朴老简峭”四字,的确道出了此篇妙处。处处质朴,不夸饰渲染;处处简洁,不衍生一字;处处自然,不横生枝节;处处得体,不造势哗众。大家之文,多以意胜。作者达意之法主要有三:其一,借彼证此要言不繁。“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不善植树者、不善养人者,其实一也。善植树者之作为言之既详,则善养人者之“官戒”不言而自明矣。其二,巧作对比多生变化。郭橐驼种树之精心和管理之松懈、郭橐驼之善植与“他植者”之不善植、“养树”者之得法和“养人”者之不得法,全文这三重对比在同一层面展开,行文错落有致富于变化,说理深刻隽永脉络分明。其三,深刻哲理形象出之。作者所论为“养人”、“官戒”,为官之道本来极其复杂,非两语三言可以说清,作者借助郭橐驼这一形象,将其浓缩为“蕃吾生而安吾性”一语,提要钩玄,要言不烦。文章三次强调郭橐驼并无特殊方法:“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吾又何能为哉!”强调这些话语正是为着说明为官者顺乎人情使民蕃生安性并非难事。所言道理既浅,令人行之亦易,正是柳宗元文章的“朴老简峭”处。
六、宾主:独出机杼
《种树郭橐驼传》前叙种树者之事,后议为官者之理,脉络分明。此种结果,古人已有定评,称为“前虚后实,前宾后主,前提后应”(朱宗洛《古文一隅》)。然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主张“此篇削去其三之一”,近代林纾以为此文“无伸缩吐茹之功”。的确,顺木之性,其义甚广,不独为官之理,为学、养生、育人,义均可通。柳宗元的议论完全针对“养人术”而发,删去议论文字,确有引而不发、意味深长之佳趣。从文章学角度看,将文章后部的政论文字删去,本文就是一篇意蕴丰赡的寓言。但是仅从文章体裁角度审视此文,似乎未能深察柳子文心。作此文之时柳宗元正当英年,处于“永贞革新”的前夕,“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家,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作为政坛新锐,柳宗元以卓荦的人格、敏锐的识见、凌厉的风格,指点江山,横生议论,写出这一篇针砭时弊的《种树郭橐驼传》,以议论为主,以叙事为宾,也正是柳氏有高度自信心和政治责任感的一种表现。可以说,写作《种树郭橐驼传》时的柳宗元与被贬永州、柳州时的柳宗元有着完全不同的心态。所以,藉此文以观照柳宗元的政治抱负和改革理想,也应当是学习的目的之一。
(原载《中学语文园地》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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