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意·诗情·哲理——苏轼《赤壁赋》艺术张力探幽
元丰五年(1082)七月,苏轼濡墨黄州,写下著名的《赤壁赋》。作者描摹秋江夜月景色,倾吐仕途失意苦闷,又以释、道眼光审视人生,实现了精神上的自我解脱。《赤壁赋》如画似诗哲理深邃,将赋体写作技法发展至炉火纯青地步,标志着宋代散文赋的最高成就,成为千古传颂的名篇。
《赤壁赋》的艺术张力何在?
一、这种张力,表现于作者挥洒笔墨,将赤壁秋江夜月之美景作了动人描绘,引读者进入了清幽空灵的境界
作者首先铺展出一幅“秋江夜月图”。“清风徐来”,见出秋气之爽;“白露横江”,写出秋意之浓;“水光接天”,状摹秋水之旺。“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扁舟一叶,随波逐流,怡然之乐,溢于言表。感情不能自已,则生虚念妄想:“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遐举飞升,实无可能,于是,苏轼化“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之一腔豪情作“击空明兮溯流光”之一番豪举,一曲“望美人兮天一方”之浩歌,在月影水光风声涛响的陪伴下,清脆嘹亮升起于辽阔的江面。至此,泛舟高歌之“乐”事与“江山如画”之美景融为一体,令读者领略到一种“人化的自然”、诗化的境界,给读者带来了身临其境欲与共游的一种艺术感觉。
二、这种张力,表现于作者坦露心迹,将个人喜乐哀怨之情感作了曲折渲染,令读者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共鸣
苏轼完整地展现了跌宕波折的心路历程。作者运用拟客发议“抑客伸主”这一赋体传统手法,坦诚真切曲折有致地抒写心曲。主客间的长篇对白,其实是苏轼自己心灵的独白,是思想波折和苦闷解脱的过程的真实展示。苏子陶醉于清风明月交织而成的江山美景之中,逗引出“羽化登仙”的超然之乐,“于是饮酒乐甚”。“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洞箫悲声,完成了情感基调由“乐甚”向“愀然”的过渡。“而今安在哉”的一声浩叹,“人生须臾”与“长江无穷”的一番对比,又令作者跌入现实人生的苦闷之中,情感染上了沉重的氛围。于是,“托遗响于悲风”,情感为之一变。显然,这里的“悲风”已带有极其强烈的主观色彩。“客亦知夫水与月乎”,接着,借眼前之“水月”立论,阐发“变”与“不变”的哲理,悲情在旷达乐观中得到解脱。水月“共适”,“客喜而笑”,情感为之又一变。从游赏山水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喜”,场景不断转换,情感一波三折,“乐”禁不住忧患意识冲击,“悲”又被超脱思想瓦解。从乐到悲,以喜作结,对乐的“否定之否定”,正是苏轼在厄运中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这种旷达思想的缩影,而作为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悲喜情感,无疑又会引发出读者的一种共鸣效应。
三、这种张力,还表现于作者借助释、道,将人生百般无奈之悲剧作了自我消释,使读者获得了精神境界的升华
苏轼令人信服地实现了生命个体的“顿悟”。吾生渺小而天地无穷,吾生须臾而宇宙永恒,本是无以克服的人生矛盾。行文至此,似已意尽,不料苏轼竟用融合道、释思想的“变”与“不变”之论,将这一巨大矛盾轻轻化解。《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佛教的“中观”学说为这种思想提供了方便法门。中观派的代表人物龙树提出著名的“八不中道”说:“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中论·观因缘品第一》)在中观说看来,事物的瞬息变异中寓含着永恒,苏轼“变”与“不变”之论正是得之于中观思想的启悟。可见,这种思想并非苏轼的独家发明,但苏轼用这种思想方法,把“人生须臾”与“长江无穷”统一了起来,在这种糅合着辩证法和诡辩论的思想指导下,苏子与客消愁为乐,摆脱忧患情绪的羁縻,归于超然物外之心态。而读者也在这清风明月的拂照之下,陪伴“相与枕藉”的苏子与客,进入了一种既有文学意趣又有哲学意味的空灵明静境界。
画意,诗情,哲理,《赤壁赋》给人的审美启示是多元的,又是统一的,其艺术张力绝不止于这一层面。
文学史上不乏写景、言情、说理的名篇,但像《赤壁赋》这样将三者绾合得天衣无缝,绝无一点斧凿痕迹的作品似不多见。在似赋似论似诗又似散文的这篇作品中,情感渗入美妙境界,哲理通过诗的意境表现。景、情、理三者水乳交融,将作者忧患人生的巨大苦闷和自我解脱的惊人妙悟,和盘托于读者面前。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五评《赤壁赋》:“以江山无穷吾生有尽,尚论古人遗迹唏嘘凭吊,虽文人悲秋常调,但从吹箫和歌声中引入,则文境奇。其论曹公之诗,曹公之事,低回流连,两迭而出,则文致奇。盛言曹公英雄,较论我生微细,蜉蝣短景,对境易哀,则文势奇。”这里所说的文境、文致、文势“三奇”,应当说是接触到了《赤壁赋》的艺术妙谛。
《赤壁赋》以景贯文。“以江风山月作骨”(同上)是行文显著特点。“清风徐来”“月出东山”,以风月之景开卷;挟风“抱月”“遗响”“悲风”清风明月主客“共适”,文中风月意象一再出现;“东方既白”日出月消,复以江风山月卒章。风月既是秋江荡桨的主景,又是情感转换的触媒,也是推理议论的载体。风月意象的反复出现,使全篇在结构上浑然一体精湛缜密。起始时写景,是作者乐观情绪的外化。秋江浩荡激发了作者的广阔胸襟。作者泛舟秋江举酒诵诗,流露出欣愉畅游之情。这是融情于景。引曹公“月明”之诗,悲“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忧患情绪勃然而起。“抱明月而长终”而“知不可乎骤得”,则将悲境渲染到极致。这是触景生情。最后,仍从眼前“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着眼参悟哲理。这是借景发议。景物的反复穿插,不枝不蔓恰到好处,丝毫也不给人以重复印象,达到了景象与情感理趣的完美统一。
《赤壁赋》以情动人。作者提挈笔势,推进情感变化的波澜,层层节节,丝丝入扣,羽化登仙之乐,倚歌和唱之悲,转捩自如,了无窒碍。“客”之悲情由古今对比而滋生,又因理想现实对比而浓化,一句“托遗响于悲风”将悲情抒发得淋漓尽致。“东坡本是借山川”,《赤壁赋》假赤壁之名骋历史联想,明叹曹公,暗托周郎,包含着苏轼政治理想失落个人命运多舛的巨大悲哀,苏轼将这种悲情融化在如画江山壮阔历史之中,写得错落有致气势恢宏。这是强者的悲啸,而不是懦夫的哀泣,显现一种苍凉悲壮之美。山光、水月,历史、现实,宇宙、人生,作者情感的倾泄置于这样的时空背景之下,更显得高邈超远诗意盎然,对读者造成一种巨大的心灵震撼。
《赤壁赋》以理见胜。大江滚滚东流,一去不返,是为变,然滔滔江水,流之不尽,是为不变;月亮月半盈满,月初亏损,是为变,然风月无边,你我共适,是为不变。人生百年,何其短促,是为变,然千万年来,人类繁衍,绵绵不绝,物我同一,化作永恒,是为不变。人从自然而生,复归自然而灭,自然生生不息,人即生死同一。高贵卑贱,莫能变其规律。贩夫走卒,共享人生之趣,正是在“一刹那间留下了永恒”,苏子表现的留恋人生热爱生命的生活态度,带有相对主义色彩,但仍给人以深刻启示。李白在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之后,发出了“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春夜宴桃李园序》)的喟叹,苏子不取此法,而以释道之理求得解脱,心灵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获得安逸朗净。《赤壁赋》的言理,完全不是枯燥空洞的说教,而是借助形象,以水月为喻进行的,与赤壁夜游之题紧紧相扣,显得理中有景,理中见情。如果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中之“万顷”与“一苇”,已暗伏人生渺小江流无穷的悲剧线索,那么,客之感喟则反跌一笔,为下文的精妙议论作了铺垫。最妙的还是结尾那“相与枕藉乎舟中”的杂乱景象,正反衬出苏子自我解脱后内心的宁静、安谧、舒坦,产生了谐趣横生的美妙效果。全赋草蛇灰线潜流伏脉,一气贯注神韵天成。
如诗如画的江山风月,浓郁深沉的悲喜情感,高深玄妙的哲理启示——这一切在短短567字中交融一体。非坡仙实难有如此笔力。《赤壁赋》所创造的艺术境界和艺术张力,是后人难以企及的,唐庚评曰:“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唐子西文录》)方苞评曰:“岂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为之,亦不能如此调适而畅遂也。”(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前人之评正道出了这一文赋绝唱新颖独特而又难以摹效的艺术魅力。
(原载《阅读与鉴赏》200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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