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这篇文章中,夏丏尊认为:“‘自学’或是‘自己教育’,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在民国时期因为战乱、饥荒等原因,失学的青年不在少数,而“自学”是帮助他们成长、成熟的不可或缺的手段。
我为了职务的关系,有机会读到各地青年的来信和文稿。这些文字坦白地表示着诸位青年的生活、经验、思想、情感。一位在中等学校里担任职务的教师,他所详细知道的只限于他那个学校里的学生。可是我,对于各地青年都有相当的接触。虽然彼此不曾见过面,不能说出谁高谁矮、谁胖谁瘦,然而我看见了诸位青年的内心,诸位期望着什么,烦愁着什么,我大略有点儿理会。比起学校里的教师来,我所理会的范围宽广得多了。这是我的厚幸。我不能辜负这种厚幸,愿意根据我所理会到的和诸位随便谈谈。
从一部分的来件中间,我知道有不少青年怀着将要失学的忧惧,又有不少青年怀着已经失了学的愤慨。那些文字中间的悒郁的叙述,使人看了只好叹气。开学日子就在面前了,可是应缴的费用全没有着落,父亲或是母亲舍不得“功亏一篑”,青年自己当然更不愿意中途废学。于是在相对愁叹之外,不惜去找寻渺茫难必的希望,牺牲微薄仅存的财物。或者是走了几十里地,张家凑两块钱,李家借三块钱,合成一笔数目。或者是押了田地,当了衣服,情愿付出两三分四五分的高利,以便有面目去见学校里的会计员。在带了这笔可怜款项离开家庭的时候,父亲或是母亲往往说:“这一学期算是勉强对付过去了,但是下一学期呢!”多么沉痛的话啊!至于连这样勉强对付办法都找不到的人家,青年当然只好就此躲在家里。想找一点事情做做,东碰不成,西碰不就。哪怕小商店的学徒,小工厂的练习生也行。然而小商店正在那里“招盘”,小工厂正在那里“裁员减薪”。于是每吃一餐饭,父亲叹着气,母亲皱着眉,青年自己更是绞肠刮肚似的难过,无论吃的是咸汤白饭,或是窝窝头,都是在吃父亲母亲的血汗呀!像上面所说那样的叙述,我看见的非常之多,文字好一点坏一点没有关系,总之宣露出现在青年的一段苦闷。
是谁使青年受到这样的苦闷呢?笼统地说,自然会指出“不良的社会”来。我们很容易想象一个理想的社会,在这个理想的社会里,受教育是一般人绝对的权利,不用花一个钱,甚至为着生活上必需的消费,公家还得给受教育者津贴一点钱。而现在的社会恰正相反,须要付得出钱才可以享受受教育的权利。那么给它加上一个“不良的”的形容词,的确不算冤枉。但是这样判定之后,苦闷并不能就此解除。理想的社会又不会在今天或是明天无条件地忽然实现。在现在的社会里,要受教育就得付钱,不然学校就将开不起来,这是事实。事实是一垛坚固的墙壁,谁碰上去,谁的额角上准会起一个大疙瘩。这就是说,如果付钱成为问题的话,那么上面所说的苦闷是不可避免的。你去请教无论什么人,总不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因为无论什么人的一两句话,不能够变更当前的事实。
不过要注意,上面所说的学和受教育乃是指在学校里边学,以受学校教育而言。这只是狭义的学,狭义的受教育。按照广义说起来,学和受教育是“终身以之”的事情,离开了学校还可以学,还可以受教育,而且必须再学,必须再受教育。威尔斯等在《生命之科学》一书里说得好:“教育的目标是要使各个人成为善良的变通自在的艺人(因为环境在变迁,所以要变通自在),成为在那一般的规划中自觉能演一角的善良的公民,成为能发挥其全力的气象峥嵘、思虑周到、和蔼可亲的人格者。终其生都要有能受教育的适应性。旧式的那种阴晦的观念,以为人当在青年期之前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都学好,而以后只是用其所学,和多数的动物一样,那种观念是在从人的思想中消逝了。”可是我觉得,一班给“失学”两字威胁着而感到苦闷的青年还没有抛开那种阴晦的观念。住在学校里边叫做学,离开学校叫做“失学”,好像离开了学校,一切应该学的东西就无法学好了,其实哪里是这么一回事,所谓“自学”或是“自己教育”,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即使住在学校里边,也不能只像一只张开着口的布袋,专等教师们把一切应该学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来,也必须应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才可以成为适应环境的“变通自在的艺人”。而思索这一样,练习那一样,就是“自学”或是“自己教育”呀。离开了学校,没有教师的指点,没有种种相当的设备,就方便上说自然差一点,然而有一个“自己”在这里,就是极大的凭借。自己来学!自己来教育自己!只要永久努力,绝不懈怠,一切应该学的东西还是可以学得好好的。这样看起来,如果能把那种阴晦的观念抛开,建立“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那么遇到付钱成为问题的时候,固然不免苦闷,但是这决非顶大的苦闷。本来以为“就此完了”,所以认为顶大的苦闷。而在实际上,只要自己相信并不“就此完了”,那就不会“就此完了”,所以决非顶大的苦闷。
以上并不是勉强慰藉的话,而是对于学和受教育的一种正当观念。这种观念,无论在校不在校的人都是必需的。不过对于不在校的人尤其有用处,它能给你扫去障在面前的愁云惨雾,引导你走上自强不息的大路。
我知道有人要说:你不看见现在社会的实际情形吗?现在凡是新式的事业机关招收从业员,限定的资格起码要中学毕业生。工厂学徒哩,公司练习生哩,甚至大旅馆中同于仆役的“侍应生”哩,上海地方专以伴人游乐为事的“女向导员”哩,没有中学毕业程度的都够不上去应试。所以读不完中等学校,就等于被摈在从业的希望的门外。一般青年因为将要失学而忧惧,因为已经失了学而愤慨,原由在此。一般父母宁愿忍受最大的牺牲,而不肯让儿女“功亏一篑”,待要真个无法可想,那就流泪叹气,以为家庭的命运已经临到绝望的悬崖,原由也在此。
这种实际情形,我也知道得很清楚。按照理想说,岂但新式的事业,最好是无论什么事业,从业员的资格都起码要中学毕业生,这样,事业上的效率一定会比现在大得多。不过到了这样情形的时候,进学校将纯是权利而不担什么义务了。现在进学校多少带一点“投资”的意味,既然担着付钱的义务,总希望将来能有连本带利的丰富的收获。我知道,这样想头不止是多数父母的见解,更有许多青年也在或明或暗地意识着。这并不足以嗤笑,在现在这样的社会里,自然要产生这样的想头。而照大家的眼光看来,要得到丰富的收获,惟有在新式事业中取得一个从业员的位置。同时,惟有新式事业需要有了相当的知识和训练的从业员,其他事业现在还没有这种需要。所以在新式的事业机关招收从业员的章程里,才有“资格——中学毕业生”这一条。所以每逢新式的事业机关招考的时候,前往投考的常常是那么拥挤,出乎主持人的意料之外。
但是有一点可以注意:在招收从业员的章程的资格项下,往往不单写着“中学毕业生”,而再附加着“或有同等程度者”这样的语句。这说明了什么呢?第一,从这上面可以看出现在学校教育并不能和新式事业完全相应。新式事业所需要的是干练适用的从业员,但是根据平时的经验,觉得拿得出毕业文凭来的不一定干练适用,所以宁愿把挑选的范围放宽,在“有同等程度者”中间也来挑选一下。第二,从这上边可以看出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其被录取的机会并不特别多。他不但有同样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和他竞争,并且有“有同等程度者”和他竞争。这当儿,取得必胜之权的凭借不是一张文凭,而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和训练。在“自学”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得愈多的人,他的被录取的机会也愈多。
就失学的人说来,这里就闪着一道希望的光。只管沉溺在苦闷之中,那惟有一直颓唐下去,结果把自己毁了完事。不如振作起来,在“自学”或是“自己教育”上努力。直到真个“有同等程度”的时候,直到真个有货真价实的知识和训练的时候,其并没有被摈在从业的希望的门外,不是和有了一张毕业文凭的人一样吗?
除了新式事业以外,还有许多的事业,如耕种,如贩卖,如小工艺的制作,细说起来,门类也就不少。这些事业,如果真没有办法参加进去做,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我不能从事实上没有办法之中说出办法来。但是,如果有一点办法可以参加进去的话,我以为这些事业都不妨做。在一些教训青年的书里,说到“择业”的时候往往有一套理论。事业要应合自己的兴趣哩,事业要发展自己的专长哩,还有其他的项目。其实这些都是好听的空话。一个人择业定要按照这许多项目,结果只好一辈子无业可做。事实上惟有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只要那种事业不是害人的,例如当汉奸卖国,贩运毒品毒害人家。在碰到了一种事业的时候,你就专心一志去做,你能够抱着“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信念,即使没兴趣的也会寻出兴趣来,即使不专长的也会练出专长来。同时你不必以此自限,这就是说,在你那事业所需要的知识和训练之外,更可以做其他的研修。这并不是游心外骛的意思。专力本业是当前献身的正轨,而别作研修是自己长育的良法,二者兼顾,一个人才会终身处在发展的程度之中。一朝研修有了相当的成就,而恰又碰到了另外一种事业可以应用这种成就的,你自然不妨放弃了从前的事业去做另外的事业。那时候你还是专心一志地做,和做从前的事业一样。请想想,如果所有从业的青年都像这样子,社会上的各种事业不将大大地改换面目,显出突飞猛进的气象吗?其时任何事业都像新式事业那样有着光明的前途,就从业员的收获说,也不至于会怎样不丰富。
以上的话,我以为不但对于给“失学”两字威胁着的青年有些用处,就是在校的或是从业的青年也可以从这里得到少许启示。诸位要相信,事实虽然是一垛坚固的墙壁,但在不超越事实的情形之下,觅取进展的途径,其权柄大部分还操在诸君自己的手里。能够“自学”或是“自己教育”的,在他前面等候着的往往不是苦闷而是成功!
193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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