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作为知识分子,因高度的责任感与社会关怀,个人的碰壁是难免的,也会因此时常联想到知识分子阶级的命运,写这样忧心忡忡文章的人,多不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忧,他们所忧的,是一种因为对于知识阶级的轻视、怠慢而使社会处于一种危机之中。
一
近来阶级意识猛然抬头,有种种的阶级的名称,其中一种叫做知识阶级。
知识阶级是什么?如果依照了唯物的社会主义论者的口吻来说,世间只有“勃尔乔”与“普洛列太里亚”两种阶级,别没有什么可谓知识阶级的了。我国古来分人为四种,叫做“士农工商”,知识阶级,似乎就是古来的所谓士。但古来的士,人数不多,向未成为一阶级。并且古代封建制度倒坏已久,现在要想依照士的地位来生活断不可能。任凭你讨老婆用“士婚礼”,父母死了用“士丧礼”,父亲根本不是大夫,你也没有世禄,将如何呢?
知识阶级的正体实近于幽灵,难以捉摸。说他是无产者呢,其中却有每小时十元、出入汽车的大学教授,展览会中一幅油画要售数千金(虽然大家买不起,从无销路)的画家,出洋回国挂博士招牌的学者。说他是资本家呢,其中又有月薪十元不足的小学教师,被人奴畜的公署书记,每几字售一个铜板的文丐。知识阶级之中实有表层中层与底层之别:同一教育者,大学教授(野鸡大学当然不在其内)是上层,小学教师是下层;同一文人,月收版税数千元或数百元的是上层,每千字售二三元的是下层。上层的近于资本家或正是资本家,下层的近于无产阶级或正是无产阶级。
就广义言,不管上层与下层都可谓之知识阶级;就狭义言,所谓知识阶级者实仅指下层的近于无产阶级或正是无产阶级的人们。因为在上层的人数不多,并不足形成一阶级的。
为划清范围计,姑且下一个知识阶级的定义如下:
所谓知识阶级者,是曾受相当教育,较一般俗人有学识趣味与一技之长的人们。学校教员、牧师、画家、医师、新闻记者、公署职员、文士、工场技师,都是这类的人物;现在中学以上的学生,就是其候补者。
二
“儒冠误人”,知识阶级的失意原是古已有之的事。可是古来知识阶级究竟有过优越的地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太远的事且不谈,二十年以前,秀才到法庭就无须下跪,可以不打屁股的。光绪中叶,“洋务”大兴,科举初废,替以学堂,略谙ABCD,粗知加减乘除,就可睥睨一世,自诩不凡,群众视留学生如神人,速成科出身的留学生升官发财,爬上资本家的地位者尽多。当时知识阶级(其实有许多是无知阶级)的被优遇,真是千载一时的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学校渐以林立,做父兄的不惜负了债卖了产令子弟求学,预备收一本万利之效;做子弟的亦鄙农工商而不为,鲫鱼也似地奔向中学或大学去。官立学校容不下了,遂有许多教育商人出来开设许多商店式的中学或大学。三年以前,只上海一区就有大学三十八所,每逢星期,路上触目可见到着皮鞋洋服挂自来水笔的学生,懿欤盛矣!
但世间好事是无常的,知识阶级的所以受欢迎,实由于数目的稀少。金刚石原是贵重的东西,如果随处随时产出,就要不值世人一顾了。全国教育诚不能算已发达,中等以上的毕业生年年产数当不在少数,单就上海一隅说,专门或大学毕业生可得几千,全国合计,应有几万吧。这每年几万的知识阶级,他们到哪里去呢?有钱有势的不消说会出洋,出洋最初是到日本,十五年前流行的是到美国,现在则一致赴法兰西了。出洋诸君一切问题尚在成了博士以后,暂且搁在一边,当面所要考察的是无力镀金留在本国的诸君的问题。
不论是习农的习商的习工的或是习什么的,在中国现今,知识阶级的出路只有两条康庄大道,一是从政,一是教书。不信,但看事实!中国已有不少的农科毕业生了,试问全国有若干区的农场?已有不少的工科毕业生了,试问够得上近代工业的工厂有几处?至于商业,原是中国人素所自豪的行业,但试问公司银行店员是经理股东的亲戚本家多呢,还是商科毕业生多?于是乎知识阶级的诸君只好从政与教书了。从政比较要有手腕,教书比较要有实力,那么无手腕无实力的诸君怎样呢?
友人子恺的《漫画集》中曾有一幅叫做《毕业后》的,画有一西装少年叉手枯坐,壁间悬着大学毕业证书。这虽是近于刻毒的讽刺,但实际上这样画中人恐怕到处皆是吧。
民十三年上海邮局招考邮务员四十人,应试者逾四千人。我有一个朋友曾毕业于日本东京高师英语部的,亦居然去与试,取录是取录了,还须候补,这位朋友未及补缺,已于去年死了。去年之秋,上海某国立大学招考书记七人,而应试者至目六七十人之多。我曾从做该校教授的朋友某君处看到他们的试卷与相片履历,文章的过得去不消说,字体的工整,相貌的漂亮,都不愧为知识阶级,其履历有曾从法政专门毕业做过书记官的,有曾在某大学毕业的,有曾在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若干年的小学教师的。我那时不禁要叹惋说:“斯文扫地尽矣!”
三
找不着饭碗的知识阶级,其沉沦当然可悯,那么现有着位置的知识阶级,其状况可以乐观了吗?决不!决不!
先试就现在知识阶级的出路从政与教书来说吧。除了法政学校,学校概无做官的科目,知识阶级的从政原是牛头不对马嘴,饥不择食的事。大官当然是无望的,有奥援而最漂亮的够得上秘书或科长,其余的幸而八行书有效,也只好屈就为科员或雇员之类。姑不论“等因”、“准此”工作的无趣味,政潮一动,饭碗亦随之动摇。年前各军政机关的政治部被解散时,几百几千的挂斜皮带的无枪阶级的青年立时风流云散,弄得不凑巧,有的还要枉受嫌疑,不能保其首领呢!教书比较地工作苦些,地位似也安稳些,但实际,教育随政潮而变动,结果这里一年,那里半年,也会使你像孔子似的“席不暇暖”,还有欠薪咧、风潮咧等类的麻烦。其他,如新闻记者,如书肆编辑,表面上虽都是难得的差强人意的职业,实际却极无聊。百元左右的薪水已算了不得,在都会生活中要养活一家很是拮据,结果书肆和报馆也许大赚了钱,而记者编辑先生们却只会一日一日地贫穷下去。
现在中国知识阶级的状况真是惨淡,实业的不发达,政治的不安定,结果各业凋敝,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那附随各业靠月薪过活的知识阶级。无职的谋职难,未结婚的求偶难,有子女的子女教育经费难,替子女谋职业难,难啊难啊,难矣哉,知识阶级的人们!
四
凡是一阶级,必有一阶级的阶级意识。知识阶级的阶级意识是什么?这是值得考察的。
有一次,我去赴朋友的招宴。那朋友是研究艺术的,同座的有一位他的亲戚,新由投机事业发财的商人。席间,那朋友与商人有一段对话。
“你发了财了,预备怎么样?”
“我恨得无钱苦,预备从此也享些福。”
“有了钱就可以享福了吗?”
“那自然,可以住好的,着好的,吃好的,要字画,要古董,都可立刻办到。你前次不是叹吴昌硕的画好,可惜买不起吗?”
“我劝你别妄想享福,还是专门去弄钱吧。”
“为什么我不能享福?”
“享福不是容易的事。譬如住,你大概所希望的只是七间三进的大厦吧,那种大厦并不一定好看。”
“那我会请工程师打样,还要布置一个好好的花园哩!”
“工程师所打的样子,究竟好不好,你要判别也不容易。即使那样子在建筑艺术上本是好的,也得有赏鉴能力的才会赏鉴。你方才说起吴昌硕的画,有钱的原可花几十块钱买一幅挂在屋子里。但在无赏鉴能力的人,无从知道他的妙处好处,只知道值几十块钱而已。那岂不是只要在壁上糊几张钞票就好了吗?”
那朋友这番话说得那新发财的商人俯首无言。我在旁听了暗暗称快,为之浮一大白。同时想到这就是知识阶级共通的阶级意识。
“长揖傲公卿”,“彼以其富,我以我仁,彼以其爵,我以我义”。知识阶级的睥睨富贵,自古已然。这血统直流到现在毫无改变。今日的知识阶级一方面因自己尚未入无产阶级,对于体力劳动者有着优越感,一方面又以自己的知识教养与资本家挑战。“守财奴”、“俗物”,是知识阶级用以攻击资本家的标语,“穷措大”、“寒酸”,是资本家用以还攻的标语。
五
这“金力”与“知力”的抗争,究竟孰胜孰负呢?在从前,原是胜负互见,而大众的同情却都注意于知力的一方。往昔的传说小说戏剧中,以这抗争作了题材而把胜利归诸知力而诅咒金力者很多。名作如《桃花扇》,通俗本如《珍珠塔》,都曾把万斛的同情注于知识阶级。
可是现在怎样?
现在是黄金万能的时代了。黄金原是自古高贵的东西,不过在从前物质文明未发达时,生活上的等差不如现今之甚,有钱的住楼房,无钱的住草舍,有钱的夏天摇有画的纸扇,无钱的摇蒲扇,一样有住,一样得凉,虽相差而不甚远,所以穷人还有穷标可发。现在是有钱的住高大洋房,无钱的困水门汀了,有钱的坐汽车兜风,房子里装冷气管,无钱的汗流浃背地拉黄包车,连摇蒲扇的余暇都没有了。有钱者如彼,无钱者如此,见了钱怎不低头呢!知识阶级虽无钱,但尚未堕入无产的体力劳动者队里去,一方恐失足为体力劳动者,一方又妄思借了什么机会一跃而为准资本家,于是辗转挣扎,不得不终年在苦闷之中。他们要顾体面,要保持威严,体力不如劳动者,职业又不如劳动者的易得,真是进退维谷的可怜的动物。
因此知力对金力的争抗,阵容不得不改变了,所谓“士气”已逐渐消失。我那朋友对那新发财的商人的态度,原是知识阶级以知力屈服金力的千古秘传,可是在现在只是无谓的豪语而已。画家的画无论怎样名贵,有购买力的是富人,文学者的作品如不迎合社会一般心理,虽杰出亦徒然。所以在现在,一切知识阶级都已屈服于金力之下,一字不识的军阀可以使人执笔打四六文的电报,胸无半点丘壑的俗物,可以令人布置幽胜的庭园。文士与庭园意匠师,同时亦不得不殉了“金力”的要求,昧了良心把其主张和艺术观改换面目。
现在的理想人物,不是名流,不是学者,是富人。官僚的被尊敬,并不因其是官僚,实因其是未来的富人。知识阶级的上层的所谓博士之类,其所以受社会崇拜,并不因其学问渊博,实因其本是富人(穷人是断不会成博士的),或将来有成富人的希望。如果叫《桃花扇》、《珍珠塔》等的作者在现在再写起作品来,恐亦不会抹杀了事实,作一相情愿的老格套,把美丽的女主人公嫁给名流或穷措大了。不信,但看当世漂亮的小姐们的趋向!
六
知识阶级的地位已堕落至此,他们将何以自救呢?他们“武装起来”了吗?他们的武器是什么?
他们不如资本家的有金力,又不如劳动者的有暴力,他们的武器有二,一是笔,一是口。他们的战略只是宣传。“处士横议”,孟子也曾畏惧他们的战略,秦始皇至于用了全力来对付他们,似乎很是可怕的东西。但当时之所谓士者,性质单纯,不如现今知识阶级分子的复杂。当时的金力也不如今日之有威严。今日的知识阶级,欲其作一致的宣传,是不可能的,一方贴标语呼口号要打倒谁,一方却在反对地贴标语呼口号要拥护谁,正负相消,结果虽不等于零,效用也就无几。并且,知识阶级无论替任何阶级宣传,个人也许得一时的好处,对于其阶级本身往往不但无益而且有损。例如五四以后,知识阶级替劳动者宣传,所谓“劳动运动”者就是。但其实,那不是“劳动运动”,是“运动劳动”。如果有一日劳动者真觉醒了,真正的“劳动运动”实现以后,知识阶级的地位怎样?不消说是愈不堪的。我并不劝人别作劳动运动,利害自利害,事实自事实,无法讳饰的。左倾的宣传得不到好处,那么作右倾的宣传如何?知识阶级已成了金力的奴隶,再作右倾的宣传,金力的暴威将愈咄咄逼来,当然更是不利于其阶级本身的了。
知识阶级有其阶级意识,确是一个阶级,而其战斗力的薄弱实是可惊。他们上层的大概右倾,下层的大概左倾,右倾的不必说,左倾的也无实力。他们决不能与任何阶级反抗,只好献媚于别阶级,把秋波向左送或向右送,以苟延其残喘而已。他们要待其子或孙堕入体力劳动者时才脱离这境界,但到那时,他们的阶级也已早不存在了。
七
如果有人问:知识阶级何以有此厄运?我回答说:这是他们的运命!不但中国如此,全世界都如此。法学士充当警察,是日本所常有的。
友人章克标君新近以其所译莫泊桑的《水上》见赠,其中有一处描写律师或公署的书记的苦况的,摘录数节于下:
啊!自由!自由!唯一的幸福,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梦幻,在一切可怜的存在中,在一切种类的个人中,在一切阶级的劳工中,在为了每日的生活而恶战苦斗的人们之中,这一类人是最可叹了,是最受不了天惠的了。
…………
他们下过学问上的工夫,他们也懂得些法律,他们也许保有学士的头衔。
我曾经怎样地切爱过Jules Vallès的奉献之词:
“献呈给一切受了拉丁希腊的教养而饿死的人。”
晓得那些可怜的人们的收入么?每年八百乃至一千五百法郎!
阴暗的辩护士办公室的佣人,广大的公署中的雇员,啊,你们每朝不得不在那可怕的牢狱之门上,读但丁的名句:
“舍去一切的希望,你们,进来的人啊!”
第一次进这门的时候,只有二十岁,留在这里,等到六十岁或在以上,这长期间的生活,毫无一点变动,全生涯始终一样,在一只堆满绿色纸夹的桌子、昏暗的桌子边过去了。他们进来是在前程远大的青年时代,出去的时候,老到近于要死了。我们一生中所造作的一切,追忆的材料,意外的事件,欢喜或悲哀的恋爱,冒险的旅行,一切自由生涯中所遭际的,这一类囚人都不知道的。
这虽是描写书记的,但对于大部分的知识阶级,如学校教师,如新闻记者,如书肆编辑,如官署僚友等,不是也可以照样移赠了吗?
现在或未来的知识阶级诸君啊,珍重!
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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