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西顿
1
那是1882年11月初,曼尼托巴的冬天刚刚来临。这天吃完早饭,我歪在椅子里懒洋洋地休息一会儿,从小屋的一扇窗户里,闲散地浏览着外面的景色。这儿可以看见一片草原和我们牛棚的一端,还可以听到那些拴在附近木桩子上的看羊狗弗兰克的叫声。但是,这梦一般的声音和景色,很快就被打断了。我看见一只灰色的大家伙,被一只黑白色的小东西紧追着,蹿过草原,跑进了牛棚。
“有狼了!”我叫了一声,抓起枪冲出去帮狗的忙。可是,还没等我赶到,它们已经离开了牛棚,那只狼在雪地上跑了一阵以后,又回头反抗起来,我们邻居家的看羊狗呢,围着狼转来转去,想瞅准机会咬它。
我朝远处放了两枪,但结果却把它们赶到草原上去了。它们跑了一会儿,这只勇敢的狗就赶上了狼,抓住了它的屁股,但为了防备狼的凶猛的反扑,它马上又朝后退了退。它们相持一阵,又在雪地上赶一赶。每跑了几百码路,就这样重复一次。狗一次次地想把狼赶到房子这边来,但狼却在妄想冲回东边一带黑糊糊的树林里去。到末了,它们像这样边打边跑地奔了一英里路以后,我赶上了它们。狗看见现在有了好帮手,就逼上去作最后的决战了。
两只动物混战了几秒钟后,狼被压在下面了,看羊狗淌着血,骑在它背上,咬住了它的喉咙。这时候,我很容易地走上前去,用一粒子弹打穿了狼的脑袋,结束了战斗。
这只出色的狗看见敌手死了以后,再没有朝它瞟一眼,就沿着雪地,慢吞吞地往四英里路外的农场跑去,那是它离开主人开始赶狼的地方。它是一只了不起的狗,即使我不来,它也一定会独个儿把狼咬死的。因为我知道它已经弄死过许多狼,尽管那些狼,即使是个儿比较小的,或者是出生在草原上的,也都比它大得多。
我对这只狗的出色本领,心里充满了爱慕。我马上赶过去,随便出什么价钱我都要把它买到手。可是它的主人却傲慢地回答说:“你干吗不买一只它生的小狗呢?”
既然弗兰克不出卖,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拿弗兰克的嫡亲后代,一只仅次于弗兰克的小狗来满足自己了。我买下了它老婆生的一个儿子。这只良种狗的后代,是一只满身长着黑毛,胖得圆滚滚的小家伙,看上去不像一只小狗,倒像只长尾巴的小熊仔。但是它像弗兰克一样身上也有些褐色的条纹,但愿这些条纹,能成为它将来长得又壮又大的保证,对它嘴巴上那个非常特别的白圈圈,我也抱有同样的希望。
把它买到手以后,第二件事情就是给它取名字。事实上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弗兰克的叫声,是我们相互认识的基础,所以我们就把这种叫声适当地美化了一下,给它取了个小名儿叫小宾果。
2
那年冬天其余的一些日子,宾果是在我们的小屋里度过的。它又笨又肥,一肚子好心肠,干的却尽是坏事情。它整天吃得饱饱的,长得也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笨拙相。它老是用鼻子去碰捕鼠机,就是受到伤心的教训也改不了。它给猫的最友好的提议,却被对方误解了,所以结果只是造成了一种武装对立。这种局面,虽然有时候情形会有些恶化,但一直这样维持着。最后,还是宾果少年老成,有了主见,想出了一个在马棚里睡觉的办法,才算完全躲开了这间小屋子的纠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开始认真训练它了。我和它都吃了不少苦头,它才学会听从命令,去找那头在空旷的草原上,到处随便吃草的老黄牛。
它一学会干活,就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只要一声命令喊它去找牛,那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比这更能叫它高兴的。它会一个冲锋跑出去,兴高采烈地叫着,高高地跳着,因为它可以利用寻找被它管制的牲口,把草原看得仔细些。不用一会儿,它就回来了,把牛赶得在它前面飞跑,呼哧呼哧直喘气,不等到安全地赶进牛棚最里边的那个角落,它是不会让牛得到安宁的。
它干活要是能少卖点劲儿,倒会叫我们更满意些。但是,它对这种半天一次的赶牛工作,竟喜欢得没等我们的命令,就开始把“老杜尼”赶了回来,这叫我们实在不能原谅它。到最后,这位浑身是劲的放牛娃,每天不是一两次,而是十几次,自作主张地冲出去把牛赶回牛棚了。
最后,事情竟然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它想稍微活动活动,或是有了几分钟闲工夫,或者甚至是心血来潮,宾果就会像赛跑似的冲到草原上去,过不了几分钟,就把那头倒霉的黄牛给飞快地赶回来了。
起初,它这么干好像倒并不十分坏,因为可以叫牛不会跑得太远,但是不久我们就发现,这样对牛的吃草有妨碍。牛瘦下来了,奶也出得少了,它好像在思想上也背了包袱,老是像精神病似的当心着那只讨厌的狗,每天早晨,它都要在牛棚附近荡来荡去,生怕冒险跑出去,会马上受到狗的攻击。
这件事情已经糟得不可收拾了。所有想叫宾果节制一下自己兴趣的办法,全都落了空,所以我们干脆把它革了职,不让它再干了。这样以后,它虽然不敢再把牛赶回家,可是在我们给牛挤奶的时候,它还是要挺感兴趣地在牛棚门口躺着。
夏天来到的时候,蚊子成了一种可怕的祸患,挤奶的时候,杜尼的尾巴甩来甩去,妨碍了挤奶的工作,比蚊子更讨厌。
挤奶的伙计弗列德,是个爱动脑筋但又没有耐心的人,他想出一个简单的办法,来制止牛尾巴甩动。他把一块砖头拴在牛尾巴上,然后就轻松愉快地安心工作起来,我们其余的人都不放心地朝他望着。
突然,在蚊子的嗡嗡声当中,传来有人被笨重的东西打了一下的声音,和一阵突如其来的笑闹声。那头牛照旧平静地嚼着草料,可是弗列德却站了起来,气冲冲地用挤奶坐的凳子打起牛来。他的耳朵被这头老笨牛用砖头砸了一下,已经够窝火的了,加上旁边的人又嚷嚷着一笑一闹,这就更叫他沉不住气了。
宾果一听见闹声,以为是喊它帮忙,就冲进牛棚,从另一边攻击杜尼。在事情平静下来以前,牛奶已经泼翻了,牛奶桶和凳子也被砸坏了,牛和狗也都重重地挨了一顿打。可怜的宾果根本就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它早就瞧不起那头牛,现在更觉得讨厌透顶,决定以后连牛棚门口也不去了,从那时候起,它只跟马和马棚打交道。
牛是我的,那些马是我哥哥的。宾果自从把它的一片忠心从牛棚转到马棚以后,好像把我也扔开了,连日常往来这一类的事情也跟我断绝了。但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意外,宾果还是要跑来找我,我还是要跑去找它。我们两方面好像都觉得,这种人和狗之间的联系,是和自己的生命一样长久的。
在这以后,宾果只担任过一次赶牛的任务,那是在同年秋天的年会上。在那些色彩悦目的、引诱大家参加牲口比赛的广告中,有一笔“训练得最好的牧羊狗”的两块钱的奖金,让人们多增加一项获得光荣的希望。
我受了一个坏朋友的怂恿,给宾果报了名。到规定的那天,我一大早就把牛赶到村边的草原上。时候一到,我指着牛对宾果下了命令:“去把牛赶回来。”当然啰,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叫它给我把牛赶到裁判员这儿来啰。
但是,这两个家伙却比我更懂事。整整一个夏天,它们一点训练也没受过。杜尼一看见宾果那副执行任务的架势,就知道只有回到牛棚去,才有希望得到安全。宾果呢?也是一个样,认为它生活中唯一的使命,就是往那个方向加快牛的脚步。这一来可好了,它们就像狼追鹿似的在草原上飞奔着,一直往两英里以外的家里跑去,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裁判员再也没有看见那只狗和那头牛。那笔奖金也只好发给别人了。
3
宾果对马的忠心,是十分明显的。白天,它跟在它们旁边跑,晚上就睡在马棚门口。马群上哪儿,宾果也上哪儿,无论什么也不能把它和马群分开。这种有趣的看管马群的责任感,给下面的故事带来了更大的意义。
我是不迷信的,在这以前,也根本不相信有什么预兆。可是这一次奇怪的事情,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宾果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要角色。当时,我们只有两个人住在农场。有一天早上,我哥哥要上河边装稻草去。路上来回需要一天,所以他一清早就动身了。说来也奇怪,宾果一辈子就是这么一次,没有跟他们出去。
我哥哥叫它,但它还是站得远远的,斜楞着眼睛看着他们,不肯动一动。接着,它突然仰起鼻子,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哀的叫声。它遥望着马车走远了,甚至还跟着跑了一百码左右,并扬起喉咙极其凄惨地叫着。那天它整日待在马棚里,头一次自己情愿离开那些马,不时像唱挽歌似的吠叫着。我一个人在家里,狗的行动使我预感到一场可怕的灾难,弄得我越来越觉得不安。
到六点钟左右,宾果的叫声变得实在让人听不下去了。我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好朝它扔点东西,叫它走开。可是,我心里真担心啊!我干吗要让哥哥独个儿出去呢?我还能看见他活着回来吗?从这只狗的行动上我可以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哥哥回家的时候终于到了,约翰坐着装满稻草的马车回来了。我安置好马匹,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一切都挺顺当?”
“挺顺当。”他简单地回答。
现在谁又能说预兆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呢?
但是,在很久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精通算命的人,他面孔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宾果是不是总来找你?”
“是呀。”
“那你就别笑了。那天有危险的就是你,虽然你压根儿就不知道危险是打哪儿来的,可是它留下来救了你的命啦。”
4
初春的时候,我开始训练宾果了。但是,没过多久,它却训练起我来了。
在我们的小屋和卡波里村之间,是一片两英里长的草原,农场的界桩,就立在这片草原的半中腰,这是一根埋在矮土墩上的大木桩子,隔得老远就能看见它。
我很快发现,宾果每次经过这儿,总要去仔细地研究这根神秘的木桩子。接着我又听说,有些草原狼也要上这来拜访它,所有附近的狗也一样。我用望远镜观察了好几次,这些观察帮助我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使我对宾果的私生活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大家都公认,这根木桩是狗类的一个登记处。它们敏锐的嗅觉,能从留下的痕迹上马上闻出最近有谁到木桩这儿来过。碰到下雪的时候,就更明显得多了。我接着又发现,这根木桩,不过是全区联络系统中的一个分站,说得简单些,就是整个地区在各个方便的地点,都分布有这样的信号站。这些信号站,都是用碰巧在理想地点的、显眼的木桩、石头、水牛骨头或者是别的东西做标记的。全面的观察说明,这还是一个非常完整的打听和传递消息的联络网呢。
每一只狗或狼,都一定要到靠近它路过的那些分站去看看,最近有谁上那儿去过,就像一个人回到城里,要到俱乐部去查查会员登记簿似的。
我看见宾果跑到那根木桩跟前,东闻西嗅,检查周围的土地,然后就汪汪地吠叫,又耸着毛,忽闪着眼睛,神气活现地拼命用后脚扒土,最后才挺不自然地走开了,一面还一个劲儿地往回瞅。这些动作,要是全解释出来,那就是:
“汪汪!汪汪!麦卡西的那条脏野狗来过这儿。汪汪!今儿晚上我去找它去。汪汪!”
另外一次,它检查完了以后,显出一副挺感兴趣的样子,研究一只山狗来回的脚印,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据我后来了解,它说的是:
“这些脚印,是从北边来的一只山狗留下的,上面有死牛的味道,真的吗?鲍尔的老牛没了准是死啦,这倒是件值得调查的事。”
有时候,它就摇着尾巴,急匆匆地在附近打转儿,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跟前去,把它自己来到这的记号,弄得更明显些,这也许是为了它刚从布兰顿回来的狗哥哥比尔找它更方便吧。因此,有天晚上,比尔跑到宾果家里来,被宾果带到山上去,用一顿美味的死马肉,非常恰当地庆祝了它俩的重逢,就不是什么偶然碰巧的事了。
有时候,它也会被留下的记号弄得突然兴奋起来,便追踪线索,飞跑到下一站去,打听更新的消息。
有时候,它的观察只是引起了自己严重的注意。它好像是自己对自己说:“哎呀,这是谁捣的鬼呀?”不然就是说:“去年夏天,我好像在码头上碰到过这个家伙。”
一天早上,宾果一走到那个木桩跟前,它全身的毛就都竖了起来,尾巴耷拉着直哆嗦,作出一种突然感到肚子不舒服的样子,一种确确实实害怕的表示。它无心再继续追踪下去,也不想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就转身回到屋里。半个钟头以后,它身上的毛还竖着,显出一副又恨又怕的样子。
我研究了这种恐惧的形象,懂得宾果语言里的这种又恐惧又低沉的“汪汪”声,意思就是“大灰狼”。
这些就是宾果教给我的一些事情的一部分。后来,当我碰巧看到它,在马棚门旁边霜冻的窝里跳起来,伸伸懒腰,把雪从毛茸茸的身上抖下来,安安稳稳地慢跑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我总是在想:
“哎嗨!小家伙,我知道你上哪儿去,也知道你干吗要避开小屋子不住。你夜里到外面去的时间为啥安排得这么好,你怎么知道要啥就到啥地方去,什么时候和怎样找到它,现在我可全明白啦。”
5
1884年秋天,我们把小屋封闭了,于是宾果也搬了家,搬到我们的好邻居赖特家的马棚里去了。
它从小就不愿意待在屋里,只有打雷下大雨的时候才是例外。它对打雷和放枪怕得厉害——毫无疑问,它怕打雷准是由于怕放枪引起的,而怕放枪又是由于几次不愉快的鸟枪事件开的头。宾果夜里总是喜欢睡在马棚外面,就是最冷的天气也一样。它显然是喜欢在夜里得到充分的自由,宾果会在半夜里跑到好几英里以外逛着玩。有很多事实都能证明这一点,有些住得老远的农民,都捎话给赖特说,要是他在夜里再不把狗关在家里,他们就要开枪打它了。宾果后来见枪就怕,证明他们的警告并不是空话。有个住得挺远的人说,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看见一只大黑狼把一只山狗弄死在雪地上,可是后来他又改变了看法,认定是赖特家的狗干的。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有冻死的牛马暴露在外面,宾果就准会在夜里跑去,把那些草原狼赶走,自己大吃一顿。
有时候,宾果夜间出击的对象,只是弄伤一只远邻的狗,尽管它受到了一些报复的威胁,可是担心宾果这一类会灭种的顾虑,看来还是没有理由的。有人甚至发誓说,他见过一只领着三只小狼的草原狼,这些小狼很像它们的母亲,只是又黑又大,并且嘴巴上都长了个白圈圈。
这到底是真是假,我在三月末就弄清楚了。那次我们坐雪橇出去,宾果小跑着跟在后面,有只草原狼吓得从一个坑里跳出来就跑。宾果紧紧地追了上去,可是那只狼并没有拼命地逃,所以跑了没多远,宾果就赶上了它。但是说来也真怪,它们既不扭打,也不咬斗!宾果显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在那只狼的身边跑着,还舔了舔它的鼻子。我们看了大吃一惊,吆喝着怂恿宾果咬上去。我们叫骂了好几次,才把狼吓得飞快地跑开了。宾果又追上去,赶上了它,可是那副温柔亲切的样子,实在太明显了。
“那是只母狼,它不肯伤害它。”我说,心里对这件事亮堂了。赖特说:“原来是这样,我给弄糊涂了。”
于是,我们把不情愿离开狼的狗喊了回来,继续前进。
几个星期以后,有一只草原狼跑来捣乱,弄得我们很头疼,它咬死了我们的鸡,偷走了好几块放在屋里的肉,有不少次,当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它从小屋的窗口朝里面望,把孩子们都吓坏了。
宾果对这只野兽,好像一点都防卫不了。最后,我们打死了这只母狼,可是宾果竟对打死狼的奥利维,明显地表露了无限的敌意。
6
一个人和他的狗,不顾一切艰难困苦,相亲相爱地厮守在一起,这是多么有意思,多么美妙的事啊。伯特勒讲过这么一段事情,说的是在遥远的北方,有个集体生活在一起的印第安部落,就因为一个族人的狗被邻居弄死了,以致引起一场残杀,搞得全族都灭了种。在我们中间,为了“爱我,也请爱我的狗吧”这句同样的老话,也引起了一些诉讼、格斗和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们的一个邻居,有一只非常好的猎狗,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优良最可爱的狗了。我挺爱他,也挺爱他的那只狗,但是有一天,可怜的汤恩被砍得浑身稀烂,爬到家里,就在门口死掉了。我和他的主人一样,心里充满了仇恨,于是,我们出了赏金,并且收集各种证据,想尽一切办法去侦访那个下毒手的坏蛋。后来事情清楚了,有三个人在朝南方走,这桩残酷的勾当,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干出来的。线索越来越明显,不用多久,我们至少可以强迫那个害死可怜的老汤恩的坏蛋,来接受严厉的报应了。
但是,后来我又产生了另一种思想,认为残害这只猎狗并不是什么绝对不可宽恕的罪行。赖特的农场坐落在我们的南面,有一天,知道我在追查凶手的小赖特把我拉到一边,他偷偷地朝四周望了望,用伤心的语调轻声说:
“这件事是宾果干的。”
于是,这件事到这里就只能罢手了。因为我承认从这时候起,我就竭尽一切力量来破坏这次报仇的成功,过去我却一直在挺卖力地使它实现呢。
我送掉宾果已经很久了,但我还是感到自己是它的主人。不久,我又遇到了一件富有意义的例证,可以说明人和狗之间的这种难分难解的情谊。
老赖特和奥利维是邻居,又是好朋友,他们彼此共同砍伐木材,直到那年的冬天,他们一直和睦地在一块儿工作。后来,奥利维的一匹老马死掉了,他决心尽量利用它,就把死马拖到草原上,放上毒药来毒附近的狼。可是,糟糕的是,这回倒霉的却是可怜的宾果。虽然它一次次地因为过着像狼一样的日子吃了苦头,但它还是要过像狼一样的生活。
它和狼一样,挺爱吃死马肉,就在那天晚上,他和赖特的狗卡尔列一起,去拜访了那匹死马。当时,宾果好像主要是在忙着防备狼群,可是卡尔列却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一顿。雪地上的痕迹,说明了当时吃马肉的情形,毒性发作时停嘴不吃的情形,和卡尔列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东倒西歪地赶回去的情形。它一到家,就浑身哆嗦着倒在赖特的脚边,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了。
“爱我,也请爱我的狗吧。”这件事一发生,随便什么解释和道歉都没有用,想说明这是意外也不成,奥利维和宾果长期的不和,这时候也应当作为这一事件的一个重要的佐证。砍伐木材的契约被废除了,一切友好的关系中断了,直到今天,因卡尔列的死所引起的敌对纠纷,还非常严重。
一直过了好几个月,中了毒的宾果才完全复原。我们总以为,它的身体决不会像以前那样壮实了,可是在春天来到的时候,它开始强壮起来了,不到几个星期,它又变得身强力壮,使它的朋友感到骄傲,但却叫它的邻居感到头疼了。
7
生活的变迁,使我远远地离开了曼尼托巴。等到1886年,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宾果还在赖特家里生活着,我离开了两年,以为它已经把我忘了,可是并非如此。那年的冬天,有一天,它失踪了48小时以后,拖着一只缠着捕狼机和一根大木桩子的脚,爬回到赖特跟前,那只脚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它野得厉害,谁也没办法走过去帮它的忙。当我这个陌生人弯下身来,用一只手抓住捕狼机,另一只手抓住它的腿的时候,它马上咬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动也不动,对它说:“宾果,你不认识我啦?”它还没有把我的皮咬破,马上放开了我,虽然在去掉捕狼机的时候,它哼哼了好一阵,但是它不再反抗了。尽管它换了住处,我也离开了很久,它还是把我当做它的主人;尽管我把它送给了别人,我还是觉得它是属于我的。
宾果非常勉强地给带进屋里,它那冻僵的脚也暖和起来了。在这年冬天的其余的日子里,它一直跛着脚,最后还脱落了两个脚趾。但是,当天气还没转暖的时候,它的健康和精力就完全恢复了。粗看上去,这次可怕的捕狼机事件,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8
在同一年的冬天,我逮住了许多狐狸和狼,它们不像宾果那样幸运,没能从捕狼机里逃掉。这些捕狼机我一直放到第二年的春天,因为即使毛皮不值什么钱,但是奖金可不少哩。
肯尼迪平原一向是个捕捉野兽的好地方,一方面因为这里难得有人来,另一方面,它又处在茂密的森林和村落中间。我的运气不错,在这儿弄到不少毛皮,并且在四月末尾,我又骑着马做了一次定期的巡视。
这些捕狼机是使用重型钢制成的,装有两根弹簧,每根有一百磅的力量。它们四架一组,安装在隐蔽好的食饵周围,再牢牢地系在隐蔽的木桩子上。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用棉花盖起来,再撒上些沙子,布置得一点也看不出来。
有一只草原狼被一架捕狼机逮住了,我用一根木棍打死了它,把它扔在一边,再重新把捕狼机安置好,这种活儿,我在以前已经干过千百次了。我很快地把一切布置停当,再把捕狼机扳头扔到小马那边,又发现附近有些细沙,于是我伸手想去抓一把,使布置工作做得更好些。
也是由于长期荒疏而产生的粗心大意,原来那些细沙是撒在旁边的一架捕狼机上的,因此我马上被它抓住了。虽然由于捕狼机上没有铁齿,加上我戴的厚工作手套又缓和了它的夹打,所以并没有受伤,可是我的手,齐指关节那儿被它牢牢地夹住了。我对这种情况并不怎么慌张,还想用脚去把捕狼机的扳头钩过来。
我脸朝着下面,被夹着的那条胳膊尽量伸直,使足力气伸出脚去想要钩到它。我不能同时又看又钩,只是凭脚趾头的感觉,来分辨是不是碰到了那个能解救我的小铁扳头。头一次的努力没能成功,我尽力拉紧铁链,可是脚趾头没碰着一样金属的东西。我慢慢地扫了一圈,但还是不中用,于是我又忍着痛观察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位置太偏西了。我开始向四周探索,轻轻地用脚趾头瞎拍一气,想钩到那个扳头。我这样用右脚拼命地摸索,竟忘记了自己的另一只脚,直到“啪哒”一声响,第三号捕狼机的铁爪子把它紧紧地抓住时,才想起了我的这只左脚。
起初,我对这种可怕的情况并不在意,可是马上我就发觉,自己的一切挣扎都是白费力气,我连一架捕狼机也摆脱不了,也没法把两架捕狼机挪到一块儿,只好紧贴着地面,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这一下我会怎么样呢?冻僵的危险还不大,因为寒冷的天气已经过去了,可是肯尼迪平原上除了冬季的伐木工人以外,是绝对不见人影的。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上哪去了,假如不是我自己搭救自己,那除了叫狼吃掉,或者是冻死饿死以外,是一点没有指望了。
红艳艳的太阳,落到了平原西面一片美丽的沼地上空。离开几码远的一个土墩子上,有几只滨鹨在嘁嘁喳喳地唱着黄昏的歌曲,就像昨儿晚上在我们小屋门口唱的那支一样。我躺在那儿,虽然胳膊上有种麻乎乎的疼痛在往上爬,同时还感到彻骨的寒冷,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只鸟的耳形的羽毛有多长。接着,我的思想又跑到了赖特家里称心如意的晚餐桌上。我想,他们这会儿正在炸猪排做晚饭吧,不然就是坐下来在吃饭了。我的马还是像我离开时一样,马笼头放在地上,非常耐心地站在那儿等着让我骑回去。它不懂为什么时间拖得这么久,我喊它的时候,它就停止吃草,用沉默的、毫无办法的疑问眼光瞅着我。只要它能回到家里,空马鞍子就可以说明一切,就可以带人来帮我的忙了,但是它却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老是忠心耿耿地在这儿等我,而我呢,又是冻又是饿,真是苦得要命。
后来我想起了老猎人基罗是怎样失踪的。第二年的春天,他的伙伴们发现了他的尸骨,有一条腿被夹在一架捕熊机里。我不知道自己哪一部分的衣裳,会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尸骨,可是接着我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一只狼叫捕狼机逮住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唉!我过去造的是什么孽啊,现在我可要得到报应了。
夜色慢慢地降临了,有一只草原狼在嗥叫。我的马竖起耳朵,朝我走近一些,然后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接着,另一只草原狼叫了起来,接着又是一只,我听得出,它们正在临近的地方集合呢。我直挺挺地躺在那,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还犹豫着,要是它们跑过来把我扯成碎块儿,是不是不够公平。我听见它们叫唤了很久,才看见一些黑糊糊的影子,在躲躲闪闪地朝我走过来。起初,我的马看见了它们,吓得喷着鼻子,把它们赶退了,可是这些狼第二次又走了上来,围着我坐在草原上。不一会儿,一只胆子比较大的狼,爬过来拖它那只死伙伴的尸首,我大声喊了起来,它也嗥叫着跑开了,我的马吓得奔了一段路。过了没多久,那只狼又回来了,它像这样跑上来退下去,来回跑了两三趟。那只死狼被拖走了,不到几分钟工夫,就被其余的狼吃得一干二净。
吃掉死狼以后,它们又合在一起跑了过来,坐在那,朝我望着。胆子最大的那只狼,嗅了嗅我的枪,还用爪子扒土往上泼。我用那只可以自由活动的脚踢它,一面又大声喊着,它才退回去。可是当我有点身软力乏的时候,它的胆量就更大了,竟跑过来直冲着我的脸嗥叫起来了,这么一来,我恐怕要被自己最瞧不起的敌手吃掉了。就在这时候,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从朦胧的夜色里突然跳出来一只浑身漆黑的大家伙。那些草原狼顿时东奔西散,只有胆子大的那只,被新来的黑家伙抓住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成了一具拖得稀烂的尸首,接着,这只凶猛的大家伙朝我奔了过来。原来是——宾果——尊贵的宾果,用它毛烘烘的、呼呼喘动的身子,在我身上摩擦着,还舔我冻得冰凉的面孔。
“宾果……宾……老伙计……给我把捕狼机扳头弄过来!”
宾果跑开去,拖着我的那支枪回来了,因为它知道我在要什么东西。
“不是这……宾果……是捕狼机扳头。”可是这回拖来的是我的腰带,但它终于把扳头拖给了我,并且因为做对了,还乐得直摇尾巴。我用没给夹住的那只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长筒螺丝帽拧开。捕狼机松开了,我的手被放了出来。一分钟后我就自由了,宾果把我的马赶过来,我慢慢地走动了一下,让血脉流通流通,就能够骑上马背了。于是我们动身往家走去,刚上来我骑得很慢,可是不多会儿就让马飞奔起来,宾果跑着叫着,在前面开路。回家后我才知道,这只勇敢的狗,虽然在巡回捕狼的时候,从没有带它出去过,可是它昨天晚上的行动却非常奇怪,老是呜呜咽咽的,守在那条拖运木材的道上。后来到了夜里,不管别人怎样阻拦,它还是在黑暗中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使它了解了事情的底细,它竟及时地赶到了出事地点,来替我报仇,来解救我。
忠实可爱的宾果——真是一只奇怪的狗。虽然它的心向着我,可是第二天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它连看都不朝我看一眼,但小赖特喊它去逮地鼠的时候,它却飞快地跟上去了。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最后,它也一直过着它所喜欢的狼一般的生活,也总能找得到冻死的马。有一次,它又找到了一匹下过毒的马,并狼吞虎咽地把下毒的地方吃得精光。接着,它感到非常痛,但它不去找赖特,却跑来找我,来到我应该在的小屋门口。第二天,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它死在雪地里,脑袋搁在门槛上,这是它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在它心中,认为我归根到底还是它的主人,它在最最痛苦的时候,是要我帮助它的,可是它扑了个空。
黎金 林希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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