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绿草地

神奇的绿草地

〔中国〕　孙文圣

一

姥姥家有片绿草地。

去年暑假，妈妈送杜小捷到乡下姥姥家去住。那是个靠山的小村子。山上有绿树，村前有小河，还有一群晒得黑泥鳅似的小伙伴。小捷玩儿得很快活。

这天孩子们从山坡上下来，见瓜棚前坐着一位老人，花白的胡子，秃秃的头顶。他正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一片绿草地，看着绿草地那边一轮渐渐西沉的太阳。

“他是谁？”小捷问伙伴们。

“他是瞎爷爷。”孩子们回答。

“他在那儿干什么？”

“看瓜呀。”

“眼瞎，怎么看呀？”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瞎爷爷来：

瞎爷爷年轻时当过兵，而且是位神枪手。他多次立功，后来在作战中丢掉了一条左腿。上级为他盖了大楼，留他在城里生活。可他想念这条山沟，想念自己的家乡，他回来了。村里人很尊敬他。孩子们却有点怕他。说他有一支自制的枪，用绿豆粒当子弹。他虽是瞎子，却瞄得很准，专门打那些偷瓜吃的淘气娃娃的屁股！

孩子们嘻嘻地笑着，捂着屁股从瓜田边悄悄地跑开了！

小捷对这位爷爷感兴趣了。一天傍晚，他向瓜田走去。

爷爷仍坐在瓜田边，望着前面的绿草地，望着草地那边正在沉落的太阳。

“谁呀？”老人忽然问。

“我。”小捷站住了，心咚咚地跳。

“是城里来的小捷吧？”老人转过脸来。

“是，是。”小捷很诧异，“您，怎么知道的？”

爷爷笑起来；“有人告诉你我是瞎子吧？可是人看东西不光用眼睛呀……”看样子爷爷是个和善的人，一点也不可怕。

“爷爷，我能在这儿玩玩吗？”

“欢迎你来，小伙子！”爷爷向小捷伸出手，小捷跑过去，握住，爷爷的手又大又结实。

“爷爷，您为什么天天傍晚在这儿看这片绿草地呢？”

“白天，我很忙。放羊，喂鸡，照应这片瓜田……”爷爷说，面色像山影一样的凝重，“十几年来，人们把这地方弄得面目全非了。新的村舍，新的田畦，新的道路，新的沟渠……旧的没有了。连旧日的故事也随着消失了！只有这片绿草地，几乎仍和几十年前一样，它仍在这儿，仍在讲着自己的故事……”

“这草地的故事？我能知道吗，老爷爷？”

“怎么不能？到草地上去寻找吧！”老人哈哈地笑了。笑容藏在蓬松的胡子里。

小捷将信将疑地向绿草地走去。

二

草地上升腾起朦胧的雾，把小捷背后的村庄、瓜田、老人都遮没了。脚下的绿草似乎更加丰厚，河边多了一丛丛的芦苇，一株株的垂柳。河水在绿荫下幽幽地流。有点苦涩味儿的水汽弥漫着……

小捷有点发慌。他忽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坐在一块角角棱棱的大石头上，看着几十只羊晃着鼓鼓的肚子跑到河边喝水，西沉的阳光在河水里、也在他眼睛里闪耀着。

这孩子干瘦，破烂的无袖布褂纽扣几乎掉光了，露出黑黝黝的胸脯；脏乎乎的短裤，赤着脚。他正用小鞭儿抽着脚下的青草。

小捷走过去。“我叫杜小捷，城里来的。”他说，“我住在姥姥家。你呢，你是谁？”

那孩子蹙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小捷，不情愿地说，“我叫铁钻儿……”

“咱们一块儿玩儿，好吗？”

“玩儿？我可没空儿！”铁钻儿笑笑，挥着鞭子向河边走去。那边有两只羊不好好喝水，正在拼命地抵角打架，把羊群搅乱了。

小捷抢过去：“铁钻儿，让我来好吗？”

铁钻儿想了想，把皮鞭给了小捷。

小捷得意地摇着鞭儿想把打架的羊赶开，还喊着：“不准打架，到河边喝水去！”两只羊不打架了，却一齐瞅着小捷，终于认出他是生人，便低头朝他冲来。小捷怕了，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挥动鞭子一边往后退。铁钻儿连忙来解救他，可是来不及了，他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

“钻儿哥，钻儿哥！”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呼叫着走过绿草地。

“杏儿，我在这里！”铁钻儿招呼她。

“那是谁？”杏儿望着刚从河里爬上来的落汤鸡似的小捷。

“城里来的孩子。”铁钻儿说。

那女孩儿红衫绿裤，苍白细弱，但很秀气。小捷湿淋淋的，在她面前觉得很难堪。可杏儿那直入鬓角的眉毛向小捷挑了挑便不再理他了。

“我给你带了块油饼来，”她低声对铁钻儿说，“怕主人的婆娘看见，一掀锅盖我就拿了揣进怀里。烫得我好痛好痛呀……”说着，她解开衣襟上的纽扣，把冒着热气的饼子拿出来。“啊哟！”她尖叫起来。

“杏儿，怎么了？”铁钻儿问。

“许是烫起水泡了！”

“快，我来瞧瞧！”

映着落山的阳光，看见女孩儿红肿的胸脯上有几个指甲盖大的水泡。

“瞧你，把自己烫成这样！”铁钻儿生气地跺着脚，朝她直嚷，“你真是个傻丫头，傻！”

“我想，这些日子，你老吃野菜……”

“吃野菜怎么的？全村人除老财主家都吃野菜哩！”铁钻儿的样子仍然很横。

杏儿抽抽搭搭地哭了。

小捷为女孩儿抱屈，他走过来，掏出手帕。杏儿扭过头依旧小声地哭，让泪水在脸上流。铁钻儿抽下搭在肩上的汗巾给她抹着泪。“夏天了，烫伤不容易好。杏儿，别哭了。”

“你把饼吃了，我就不哭。”

“好吧，我吃。”铁钻儿接过油饼咬了一口，说：“好香呀！”可是，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了，接着把油饼揣进怀里。

“哥……”

“我要把饼留给妈妈。”铁钻儿呜咽着说，“她病了几天了，没什么好东西给她吃……”

小捷也很动情。他想问：事情为什么这么悲惨呢？……可是面前的一切都随雾气飘散了。铁钻儿、杏儿、羊群……都不见了。

太阳已经沉没。头顶上有了几颗星星，亮亮的像泪滴。瞎爷爷沿着小径向村里走去了，木拐嗒嗒地响。

小捷担心浑身淋漓姥姥会责备的，可是用手一摸，干干的，一点儿也不湿。

三

神奇的绿草地把小捷迷住了。他想把自己的奇遇告诉伙伴们，可是他忍住了，他怕像一切神奇的事情一样，知道的人一多，它的魔力也就消失了。

第二天他又来到了绿草地。

他没有打扰正在沉思默想的爷爷。

刚踏上绿草地他就吓了一跳——周围响着尖厉的枪声。子弹呼啸着从头顶上掠过，像许多尖嘴的鸟儿时时想啄人、拧人，逼得小捷弯下腰慌乱地找地方躲藏。

这时，他才看到绿草地变成了黄草地。花儿谢了，草儿枯了，冷风吹着，河湾里的芦苇飘着白发似的花穗，瑟瑟地响。

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响，回身一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匆匆地跑来黄草地。

他认出了他们是铁钻儿和杏儿。

使小捷惊诧莫名的是：他们都长大了长高了，约摸有二十几岁。铁钻儿黝黑干瘦的脸上表情兴奋而焦灼，眼睛像火星那样刺人。杏儿提着一个小包裹，面色仓皇但十分坚定。毫无疑问，枪是朝他们打的……

他们一齐看见了小捷。

“我们把敌人的老窝给炸了！”铁钻儿对小捷说，“他们正在追我们……瞧一瞧，敌人到了哪里？”

小捷很害怕，但仍愿意照铁钻儿的话去做，他爬上一旁的大石头，吓得不敢站直了。

“挺起腰来，他们的子弹打不着的！”铁钻儿说。

小捷站起身，看见穿黄军衣的几十个敌人端着枪一边射击一边蜂拥而来！正如铁钻儿所说，子弹飞蝗般地扑来，却没一粒碰到他身上。

“敌人很多，已经来到了！”小捷喊道。

杏儿忽然把包裹塞到铁钻儿手里，大声说：“钻儿哥，咱们一齐跑是跑不掉的，你赶快过河去，快！”

“杏儿，你？”

“你不用管我，快，快呀！”杏儿急得跳。

“我就会回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走！”

钻儿哥向河下跑去，一眨眼便不见了。这时敌人噢噢叫着追来，杏儿向一旁猛跑，一头扎进芦苇里，并弄得稀里哗啦地响。

“在那边，钻进芦苇去了！”

“开枪打！”

“点火，烧！”

几十个敌人从小捷身边跑过，竟像没看见他似的。他们包围了芦苇丛。

小捷为杏儿担心，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枪声和呐喊止息了。小捷像从噩梦中醒来，挤挤眼睛。面前绿草地上繁花点点，芦苇青青。太阳已压在山头，几片红云彩飘过来，似在燃烧……

四

“姥姥，我跟你打听两个人。”

“咱们小山村的吗？那，我没个不知道的。”

“铁钻儿、杏儿是谁？”

姥姥笑了，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正在搓麻绳，搓好的麻绳像细蛇盘在她的周围。“是哪个顽皮的孩子告诉你的？”她问。

“怎么啦？”

“这是咱们尊敬的两个人的小名儿，你可不能乱叫！”

“我没有乱叫，姥姥。”小捷说，“那铁钻儿我已经知道了，他就是瞎爷爷。杏儿呢？”

“那是他的媳妇儿，挺好的人，七八年前就死去了，山脚下松树旁的小土疙瘩就是她的坟丘。论起班辈来，我还得叫她婶婶呢！孩子，你为什么问起这些老人们来？”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小捷走开了。他还不愿把草地上的事告诉姥姥。可他真的明白了——他走进了瞎爷爷的回忆！

……还要去打扰他吗？

五

小捷忍不住，傍晚他又去了绿草地。

瞎爷爷仍坐在那儿，听小捷来了，只抬了下眼皮，笑了笑。太阳正擦着山脊落下去，河里飘着金色和玫瑰色的云朵。

小捷走过绿草地，见周围安安静静，担心不会有什么故事了。正在这时，看见小桥那边走来一个人。

这人只一条腿，两腋各夹着一条木拐，一个绿色的挂包从脖子吊到背后。他走到桥中间又回过身去。桥那头停着一辆系有席篷的马车，车夫在一旁伫立着。

“你，把车赶回去吧，我到家了！”这人喊道，“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他下了桥踏上绿草地，站住。

“绿草地，绿草地”他小声地说，“我回来了，回到家乡来了！无论我走到哪里，绿草地，你一直绿在我的心里！”

他是铁钻儿。满脸黑苍苍的胡须，额上横着几条皱纹，右边腮上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望着绿草地在轻轻地啜泣。

小捷走过去。“你年纪大了，我该称你伯伯了吧？”

铁钻儿噙着泪花儿笑了。

草地上急急走来一个人，一个大姨。比那个冒险吸引敌人的姑娘年纪大多了，可小捷仍认出了她。她是杏儿。

杏儿站住了，端详着铁钻儿，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笑着又哭着。

“……我回来了！”铁钻儿说。

“回来就好……”杏儿说。

“瞧，我少了一条腿！”

铁钻儿低下头，看着那条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空裤管。

“钻儿哥，怕啥哩，咱们会过得和人家一样好！”

他们依偎着走过绿草地，哭着又笑着，泪珠儿洒在草地上变成五彩斑斓的鲜花。小捷采折着，结成一个大大的花束。

他想把花束献给他们，一直跟到草地边儿。

他们却倏地不见了。

老人仍用他那双瞎眼睛望着夕阳。他眼角上有泪水，但面色是恬静的。

小捷把花束放在老人怀里。“老爷爷，你们的故事多美呀！”

许久许久，老人才说：“孩子，你们的故事也许更美，可我知足了。一个人到了老年不流羞愧的泪水就好……”

六

小捷还想去拜访瞎爷爷，可是妈妈来接他回城了。在学校里，他常把绿草地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今年暑假，他又到姥姥家去了，希望见到瞎爷爷，希望看到那片绿草地。

姥姥告诉他，去年深冬老人家去世了。

小捷流着泪跑到河边，那片绿草地也不见了。在那儿建起了一簇簇的红瓦尖顶的楼房……

他很伤心。

他忘不了瞎爷爷，忘不了他的话，忘不了那片神奇的绿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