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石上的女郎
※〔中国〕 刘兴诗
有一种流行的天体演化学说,认为包括大大小小的星星在内,都是宇宙尘埃凝聚生成的,组成流星雨的陨石当然也不例外。只要找到这种地方,就有可能解开美丽的流星雨生成之谜。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驾驶着飞船在银河系里来回打圈子。翱翔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一处空间,密密麻麻地散布着许多石块,好像是海上的礁区,一眼望不见边。
“啊哈,”我高兴地喊道,“这儿必定是天空中的石头仓库,所有的陨石都是从这里飞出去的。”
我的精力没有白费,在这儿拍摄了许多张照片,采集了许多标本,打算带回去送给科学院研究。
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我戴着氧气面罩,离开飞船攀上一块大石头时,忽然听见一阵悲伤的哭声。在死一样沉寂的太空里,听得非常清楚。
这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是一种幻觉吧?我连忙攀上石顶一看,不由惊呆了。只见不远处的一块石上,坐着一个白衣女郎,正在呜呜咽咽地哭泣。
“救命啊!”她瞧见了我,伸出双手高声呼唤。
她的身材十分窈窕,披散的长发,映衬着淡淡的宇宙光,模样儿怪可怜的。
想不到会有这种怪事,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想起了海上女妖的古老传说。许多老水手都曾起誓说,在一些波涛险恶的海区,有比月儿更美丽的女妖,坐在礁石上唱歌。海风把迷人的歌声送得很远很远,引诱过路的船舶。谁若是被迷住了,挨近她的身边,准会触礁沉没送掉性命。我的远祖水手就曾经在南海上遇见过这种女妖,险些儿丢了命。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吐口水避邪,或是转身逃跑。她又喊了:“年轻人,发发善心吧,快来救我。”声音非常凄惨,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神圣的感情战胜了小心谨慎,我问自己:“喂,辛伯达,面前放着这样一个弱女子不去搭救,你还算得了什么男子汉?”理智也提醒我,根据空中和海上救援法则,不管她是妖精,还是凡人,都不能不闻不问。没准儿她是一个空难的幸存者,我还必须询问清楚她的身份和失事原因,把遇难地点标在航行图上,返回向航天局报告呢。
我踩着空中的石头,跳过去问她:“喂,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啥独个儿坐在这儿哭泣?”
她抽抽搭搭地用手比划着,表示听不懂我的话。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懂她的语言和她交谈。
“我叫莎莎二十八妹,是从卡里卡里星挤出来的。”她手指着附近一个黄月亮似的星球对我说。
怪了,人怎么会从星球上“挤”出来?这样漂亮的姑娘,为啥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只有一个囚犯似的编号?
她解释说:“我姓莎莎,28是出生顺序。妈妈生了28个孩子。我是最小的,所以就叫这个名字。”
我拧开水壶,请她喝了一口可口可乐,提了一下神。她向我描绘被挤出来的经过。
“想起来真吓人。”她心有余悸地回忆说,“我被挤到一座山顶,只听见轰隆一声,地下冒出一股火光,一时站不住脚,就飞到天上来了。和我一起挤出去的还有许多人。有的被烧死了,有的被飞上天的石头砸死,我好不容易才捡了这条命。”
她告诉我,在附近的石块上,还有许多被挤出来的难民,处在生死攸关的危难中。情况十分紧急,我来不及过多询问,连忙开动飞船,请她带路去察看。
依靠她的指点,果然在天上找到了许多骨瘦如柴的难民,瞧见我们忙叫救命,很快就把飞船挤满了。我打开探照灯搜索,发现远远近近还有许多黑压压的人影,怎么办呢?
我提议说:“卡里卡里星不远,送你们回去吧!返回来再接别的人。”
谁知这一番好意不受赏识,飞船上的难民竟连连摇手,齐声说:“你做好事就做到底吧!千万别回去,弄不好还会被挤出来,再尝一次苦头。”
这可怪了,哪有漂泊在外的人不愿回家的道理?他们莫不是一批奸狡的逃亡者,不敢重返故士,故意编造一番鬼话欺诳我?万一暴动劫机,我独自怎么抵挡得住?想到这里,我不禁心里有些发怵,偷眼仔细观看,瞧见他们一个个循规蹈矩,面露感激之情,并无异常表现。坐在我身边的莎莎二十八妹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更加不像凶恶诡诈的凶徒。我这才稍稍安了心。
她代表难民恳求说:“刚才我们讲的,句句都是真言。回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随便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只要能活命就行。”
瞧她说得可怜,我心软了,不再坚持送他们回家。我低头细细一想,猛然想起附近有七个青枝绿叶的星球,像是宇宙洋里的一座风光绮丽的群岛。我从低空掠过侦察,只瞧见许多身躯笨重的恐龙在林中出没,没有丝毫文明的迹象。看来那儿还没有演化到人类社会,是一个未开化的世界,作为他们庇身的避难所,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我打定了主意,拨转航向朝其中一个星球飞去。当他们走下舷梯,目睹四周绿树成荫、水流潺潺,好一幅美妙的景色,不由惊得目瞪口呆,俯伏在我的脚下,感谢上苍和我赐给他们的恩情。
他们往下的举动,也使我吃了一惊。我挥手叫他们散开,到新天地里去寻觅乐趣。他们立刻向四周的树林和草地扑去,像一群饿羊,只顾把树叶、青草、野果子往嘴里塞,啃了个满嘴泥。有的抓住一只毛毛虫也咽下了肚皮,只差没有吃泥巴和石头了。我在一旁看了,忍不住好笑。唉,这些可怜的卡里卡里人。
接着我又飞回去,把剩下的人也运来,一一安顿好。我送给他们一支手枪,几把斧头,一些必要的炊具和一个打火机,嘱咐他们好好安排生活,做一群现代的太空鲁滨逊。
莎莎二十八妹激动地说:“这好像是一场梦,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世界,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比我的家乡好多了。”
我告诉她:“这种星球很平凡,天空里有的是,不值得大惊小怪。我却对你的家乡感兴趣。我飞遍了宇宙,还没有见过人从星球上挤出来。
请你给我引路,去开一下眼界吧!”
她同意了,我顺手砍了几挂野香蕉就出发,穿过一团宇宙云,飞近了卡里卡里星。我睁大了眼睛,还来不及仔细看清楚,忽然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地面升起,对准飞船迎面飞来。
“啊!导弹。”我吓得喊出了声,连忙在空中闪开,让它擦着机身飞过去。心里想,这个星球实在太不友好,刚见面就用地对空导弹来对付我。我不想拜访它,打算拨转航向飞回去。
谁知,那个“导弹”飞过时,莎莎二十八妹忽然打开舱门一把拉进来,原来是一个活人。她对我说:“瞧,他也是被挤出来的。”
这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伙子,刚被拉上飞船还惊魂未定,身子不住扑簌簌地战抖,愣着眼睛看着我,嘴里说不出半句话。过了好半晌,他才喘定了气,报了他的姓名:嘎嘎十七哥。
嘎嘎十七哥和莎莎二十八妹伴着我,缓缓降低高度,飞近这个星球。只见到处都是蠕动的人头,肩膀挨着肩膀,瞧不见一寸地皮。有的人实在没法落脚,只好爬上树,像鸟儿一样栖息在树枝上,把树身都压弯了。还有的人干脆像叠罗汉似的坐在伙伴的肩头上,互相换着驮负,求得一丁点儿生存的空间。
天哪,天地间居然还有这种地方。我这才明白了,为啥空中难民不愿重返家园。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立脚之地,是宇宙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纽约的曼哈顿区和别的地方都没法跟它相比。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人是怎样被挤出来的,但是从道理上也可以理解一二分了。
起初,我以为只是城市才这样拥挤。绕着它飞了几个圈子,才看清楚了,无论山岭和原野都挤满了人,根本就没有城市和乡村的区别。虽然也有许多高楼大厦,可以容纳一些人口,但是在屋顶和窗台上都挤着许多人。可见站在露天里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群,只能任凭日晒雨淋,实在太可怜了。
莎莎二十八妹解释说:“修房子赶不上生孩子的速度,只好有许多人站在外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我问:“站在外面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莎莎二十八妹说:“根据临时制定的法律,房子内外的人每天对换一下位置,就不会有许多伤风感冒的病人了。”
我正想探问,为啥会有这样多的人,忽然瞧见一幅稀奇的景象。只见下面一群鸟儿吧嗒吧嗒拍着翅膀在空中飞来飞去,被人们赶着轰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十分慌张,惊恐地吱吱呱呱乱叫。有的疲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了,像石头一样坠落下去,立刻就被饥饿的人群抓住,撕成碎片生吞活咽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恐怖的场面。可是却一时说不上是鸟儿被撕裂时的惨叫,还是饥饿的人群你争我夺的样子,深深刺疼了我的心。
更加使人无法理解的是,当我低飞掠过地面,想找一处地方降落的时候,无知的人们以为是一只大鸟,纷纷伸出手想抓住飞船,把我们也囫囵吞下肚皮。
我又好气,又好笑,抓了一把巧克力扔下去,瞧见他们咂得甜滋滋的,才打开高音喇叭对他们喊话:“你们看清楚啦!这是飞船,不是长羽毛的鸟儿。我是地球来的辛伯达,是来帮助你们的。”
嘎嘎十七哥和莎莎二十八妹也放大声音呼唤:“稀皮蛋的心可好啦!他是卡里卡里人的朋友,不是敌人。”
巧克力加喊话真灵,下面不再吆喝着要抓飞船了。成千上万的人噼里啪啦拍着巴掌,一起放大喉咙回话说:“谢谢稀皮蛋先生的巧克力,请你再扔几块吧!”
我懂得,他们并不是天生的馋猫,因为饿坏了才开口向我乞讨。我握住话筒安慰他们说:“别急,我带来了比巧克力更好的东西。请你们赶快清理一块场地,让我降落吧。”
下面的喇叭回答说:“这儿挤得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了,腾不出空地啊!”
这是一个难题。我虽然有丰富的宇宙航行经验,曾经在许多荒凉不毛的星球上,迎着狂风和雷暴降落,却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难道要我在活人头顶上放下起落架吗?
我问嘎嘎十七哥和莎莎二十八妹:“能够叫他们挤到屋子里,给我留一块地皮吗?”
莎莎二十八妹摇头说:“屋里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要不,我们怎么会被挤出来?”
嘎嘎十七哥叹了一口气说:“地上找不到一条缝了,要想挪开地方,除非钻地洞。”
他的话给了我启发,我的眼睛一亮,拍了一下脑瓜,对地下大声喊道:“快挖地洞!人钻进洞,我们才能下来。”这些卡里卡里人大概从来没有挖过洞,我记起儿时在海滨玩沙子的经验,
在空中对他们大声指导。他们淌着汗水折腾了一下子,居然挖成了。一些人钻进去,给我留下巴掌大一块地皮,刚好能够勉强容下我的飞船。虽然这不够标准,但是我凭着高超的技术,小心翼翼垂直降落下去,正好不偏不倚落在场地中央。
我落进了漩涡了。隔着舷窗看,到处都是陌生人的面孔,贴着玻璃望着我,好像观赏笼子里的动物似的。
他们只是好奇,没有半点奚落的意思,一个个咧开嘴巴笑嘻嘻的,拼命鼓掌欢迎,如雷的掌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最稀奇的是,四面八方一小群、一小群的人轮流唱起了迎宾曲,好像是举行合唱比赛。惟一的听众和评判员,就是坐在飞船里的我。
一会儿,人丛里挤出一个干瘪老头儿,头上戴着一个金箍,气喘吁吁地举起手,人群立刻鸦雀无声了。莎莎二十八妹悄悄告诉我:“这是咕咕四十一国王。”原来,这个星球上谁家的孩子最多,末了一个就可以当国王。妈妈摇身一变,成为尊贵的太后了,兄弟姐妹们也变成亲王和公主了。所以老百姓们都拼命比赛生孩子,谁不愿当国王呀!国王换来换去的,皇家贵族越来越多,许多家族都有一篇值得夸耀的历史。据说,莎莎二十八妹的姥姥的表舅的姑妈,也是一位公主。可惜她的妈妈只生了二十八个兄弟姊妹。要不,她自己也有可能成为皇族,不会被挤出这个星球了。
我隔着窗子和咕咕四十一国王握了手,他致词说:“欢迎你,天上来的朋友,感谢你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说着,把一个碟子那样大的勋章套在我的脖子上。两个漂亮姑娘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热情洋溢地在我的两颊上“吧唧、吧唧”接了两个响吻。四周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合唱声,歌词大意是临时编出来赞美我的词句。我红着面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觉得有些纳闷。我刚到卡里卡里星,脚板还没有踩着地皮,何曾为他们建立什么功勋?
咕咕四十一国王说:“你教了我们打地洞呀!我们这个星球上,人多得没法插脚了。寡人正在召开御前紧急会议,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你出了一个好点子,打洞没有止境,我们又可以大力发展人口了。”
我越听越糊涂。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人口太多很不方便,为啥还要拼命发展呢?
咕咕四十一国王解释说:“根据敝国的宪法,国家的基本单位是‘家’。没有许多兴旺发达的‘家’,就没有兴旺发达的‘国’,这是‘国家’的根本概念,所以为了国强,就必须家盛。家家人丁兴旺,才是好事情。”
这算是什么逻辑?我实在想不通,每个家庭有几十个兄弟姊妹有什么好处?如果咱们古老的地球也推行这种政策,我有一大堆同胞手足,妈妈就不会再偏爱我,只给我一个人烤羊肉馅饼吃了。
我向咕咕四十一国王请教。他说:“家里人多的好处说不完。如果值日拖地板,一个多月才轮流一次。从前大家都喜欢踢足球,组织家庭足球队,爸爸当中锋,妈妈守大门。谁家的人多就能打赢,夺取卡里卡里杯。现在没有球场了,就举办合唱比赛。你听,大伙儿唱得多欢,照样可以争夺冠军。”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话,人们唱得更起劲了。咕咕四十一国王又贴着耳朵悄悄对我说:“若不是我的老妈妈生了四十一个龙种,我怎么当得了至尊无上的国王呢?”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才堆起笑脸请教我的大名。
“阿里·赛义德·辛伯达。”我告诉他。
他又问:“你的编号呢?”
我笑了,对他说:“辛伯达这个名字很好嘛!上了《一千零一夜》,谁不知晓?何必再编号?”
他觉得奇怪地问:“不编号,兄弟姊妹多了,怎么称呼,怎么分大小?”
我告诉他:“我是妈妈的独生子,根本就不用操这个心。”
我此言一出,咕咕四十一国王和旁边的人都惊呆了。正在起劲唱歌的一个家庭合唱团也止住了歌声,纷纷交头接耳说:“原来是一个独仔,连编号也没有。”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辩解说:“独生子有什么不好?爸爸妈妈都心疼我,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学会了许多本领。身体结结实实的,没灾没病。要不,我只能蹲在故乡的墙角里晒太阳,根本就不会飞到你们这儿来了。”
虽然我发表了这一通有板有眼的演说,这些多子多孙的卡里卡里人依旧不开窍,还在叽里咕噜地议论。咕咕四十一不愧是国王,深谙礼宾礼仪,连忙改变话题,不再提起“多子”和“独仔”的争议,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得啦!别管独仔不独仔,既然你从天上来,就有非凡的本领。请跟我到王宫去住几天,再给我们出几个好主意吧!”
我接受了国王的美意,可是却遇见了新的难题。当我打开舱门,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墙把飞船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不见边,根本没法迈出腿去。国王见我犯愁,笑嘻嘻地一拍巴掌,面前的人群忽然哗啦一下闪开,十分熟练地攀上旁边同伴的肩头,露出了一道“人巷”,恰好让我们擦着身子走过。
咕咕四十一国王说:“你别瞧到处都是人,其实到哪儿都能走通,没啥不方便。”我可晕了脑袋,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人堆里乱钻。不知拐了多少个弯,钻了多少道汗臭味儿扑鼻的人夹道,才到达了他居住的卡里卡里宫。
这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必定有相当长的历史了。我必须平心静气地说句公道话,无论它的规模和外观,都丝毫不比地球上的任何一所王宫逊色。可是宫内同样拥挤不堪,塞满了人群,这是历届皇族的后裔。只要他们的家族中有一个人成为国王,就有权利在这儿永久居留下去。所以咕咕四十一虽然是九五之尊,一家人也只好挤在一间木盒子样的小屋里,转动不过身子,实在难受极了。
咕咕四十一国王见我憋得难过,提议说:“咱们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打猎吧!”
这可是稀罕事儿!在这个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国度里,居然还能打猎,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咕咕四十一国王呵呵笑了,对我说:“如果没有打猎,还有什么生活乐趣?再说,今天还能为您添一份野味,增加营养呀!”嘎嘎十七哥和莎莎二十八妹也在一旁起誓证明,卡里卡里人都是好猎手,这是他们的一个重要食物来源,我才半信半疑地跟他们走了。
我边走边问国王:“贵国人口这样多,怎么解决食物问题?”
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说:“种庄稼,打猎呀!我们还在研究从石头里提炼食物。如果试验成功,就再也不愁这件事了。”
我越听越糊涂,睁大眼睛仔细看,才瞧见他所说的庄稼,原来是一种块根植物和青苔,生长在人们的胯下,倒也不占地皮,采集也算方便。可是由于阳光不充足,生长得实在不成样子。好在这些骨瘦如柴的卡里卡里人对肚腹的要求不高,才能勉强算作“庄稼”。我不由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些不明事理的外星佬,为了争夺合唱比赛和满足于皇冠加顶的虚荣心,竟这样亏待自己的肚皮,实在太不合算了。且看他们怎样打猎,补充新的食源吧!
这是一种奇怪的狩猎。咕咕四十一国王兴致勃勃地一声令下,周围的卡里卡里人一齐用力跺脚呼喊,地皮微微一阵震动。说也奇怪,霎时间从四面八方钻出许多灰毛老鼠,惊慌失措地在人腿间乱窜。人们着急地蹲下来抓老鼠,由于场地逼仄,挤成一团弯不下身子,加上老鼠动作灵活,善能攀腿钻缝,很难被抓住,倒也有一番紧张气氛,使卡里卡里人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咕咕四十一国王被迷住了,和嘎嘎十七哥跟着一只大老鼠在人丛里乱挤乱钻,转眼就无影无踪。撇下我孤零零站在原地。我瞧见老鼠就倒了胃口,根本不想参加这场疯狂的游戏,眼见周围的卡里卡里人一个个如痴如醉,跟着主持“狩猎”的咕咕四十一国王瞎起哄,不由感慨万分地吟道:
人呵,我为你叹息,
为什么不知道节制?
用无限叠加的数字,
否定自身存在的意义。
人呵,你不是野草,
也不是无知的蚂蚁,
怎能用这种方式,
在天地间繁殖?
人呵,你是高贵的,
你的智慧无与伦比,
怎么会忘记了,
生命、食物和环境的比例?
人呵,请珍惜自己,
牢牢记住一句箴语:
没有饥饿的桎梏,
才有最大的创造力。
我吟罢站起身,返回卡里卡里王宫。可是人墙中的巷道随时开放、又随时关闭,没有任何指路标志。走不多远就迷路了。我不愿受卡里卡里人嘲笑,认为“独仔”连回家的路也找不着,也不向他们打听,径直朝着自以为是的方向走去。卡里卡里人顺从地在我的面前敞开一条又一条小径,我不知走了有多远,却总也望不见王宫的影子,也找不着打猎的同伴们。
我迷路了。在人海里迷路,是很奇怪的。两旁的卡里卡里人瞅着我,还以为我在独个儿散步呢!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忽然踩着一块晃里晃荡的地皮,几乎立不稳身子。我往四周一看,所有的人都东歪西倒的,好像全都喝醉了酒似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要说是地震,却没有隆隆的响声。我稀里糊涂地还没有弄明白,就踩空了脚,仰面跌进一汪很深很深的水里,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又苦又咸的水。多亏旁边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像水耗子似的湿淋淋提起来,才没有不明不白送了性命。
“这是大海。”搭救我的卡里卡里人提醒我说,“站稳脚跟,别再跌下去。”
我弯下身子看,可不是吗!海水啪哒、啪哒地在脚板底下不住喧响。原来这儿所有的人都站在木板上,海上波涛汹涌起来,就歪歪倒倒立不住身子。天哪!卡里卡里人多得简直无法想象,挤遍了大地、又铺满了大海,居然一排排站在水波上,几乎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两栖动物。
我害怕了,不敢冒里冒失再往前走,连忙踮起脚尖挤出水上人墙,退回到坚实的岸边,大口大口直喘气。这时,我才觉得肚皮空瘪了。却又不情愿屈尊下就,像羊似的咀嚼潮湿的青苔,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由远而近传来了一阵呼唤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
“稀皮蛋先生在哪儿?在哪儿……”
这是咕咕四十一国王传下的命令。大概他已经打完了猎,煮好老鼠汤,才想起了天上来的客人,大声传呼寻找我。
我虽然不想喝老鼠汤,倒也想马上会见国王。请他派人带路,找到失落在人丛中的飞船,弄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
“喂,我在这儿。”我挥着手臂高声回答。旁边的卡里卡里人立刻像传电话似的,一个接一个传出去:“稀皮蛋先生在这儿,快来吧!快来吧……”
为了看清情况,也便于别人寻找,我挤过人群,奋力攀上附近一座小山,支起身子朝远处瞭望。只见山下迅速披开了一道人巷,一个人快步朝着我跑来。远远的地平线外,国王的呼声还一阵又一阵越过人海传来。这是谁,跑得比国王的声音还快,在万人丛中认出了我?
山顶上有一小块地方,居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在这个人多为患的卡里卡里星真难得见到。我想看得更清楚,连想也没有多想一下就跑了过去。这儿无遮无掩,的确便于观察。这时,那个人已经跌跌撞撞跑到我的跟前了。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莎莎二十八妹。
后来我才知道,打猎追老鼠的时候她转眼没有瞧见我,便跟着找过来,恰巧听见人堆里传出我的回声,在这儿找到了我。
“稀皮蛋先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走开,这儿不能停留。”
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奇怪的事情忽然发生了。我只觉得脚下的地皮一阵抖动,轰隆一声冒出一片红光,我就四肢离地,稀里糊涂地被抛到半空中。
“啊唷!”莎莎二十八妹惊叫一声,连忙双手攥住我的脚,想把我紧紧拉住。谁知地下爆裂的力量太强,竟连我带她一起抛射出去。一股滚热的气浪卷起我们,霎时间就冲到了九霄云上。地上的人们急得了不得,高声大叫:“稀皮蛋先生上天了!”有人伸手想抓住我,根本就没法够着。
我在空中骨碌碌翻滚着,头脑却异常冷静。严酷的宇航生活锻炼了我,不慌不忙回忆着空中自救的种种要领。首先伸手一摸,真是谢天谢地,胸前的降落伞还是好好的。这是一种新型伞衣,折拢只有一小团,比20世纪那种粗笨的产品轻巧得多,所以宇航员也喜欢使用。当飞船进入大气层时,为了防备意外,宇航员都系上了它,今天就得完全依仗它的功能了。
我的心落实了,任随气流把我和莎莎二十八妹抛掷着。当我头冲下时,眼睛望着迅速展开的天空,暗自计算飞腾的高度;翻转过来面向大地,尽力辨识白云下的地物特征,仔细选择适当的着陆点,待到炽热的气流把我们抛到顶点,没有别的干扰就拉伞。
莎莎二十八妹却被吓坏了,紧紧抱着我的腿喊道:“糟啦!我们又被挤出去了。”
在猛烈上升的热浪里,我嗅着一股呛鼻的硫磺味,还瞥见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在身边飞腾,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火山喷发呀!附近太空中的碎石和流散的难民,必定就是一次次火山喷发的结果。因为人口太稠密,有的人被挤到火山口内,遇着喷发就被射入太空。好在卡里卡里星的火山作用不如地球上著名的火山维苏威和喀拉喀托那么猛烈,这些被吓得半死的人大多没有送命,成为空中的流浪者。这一次喷发更加轻微,没准儿不到大气层顶,我们就会回跌下来。
我估算得没有错,果然不一会儿,上升气流就减弱了。我瞅住时机拉动伞绳,一朵雪白的伞花嗖的一下展开,带着我和莎莎二十八妹冉冉下落。当我们穿过一片薄云,忽然看见了人丛中的飞船。我不慌不忙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对准它落了下去。
卡里卡里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被“挤”到天上去的人又飞回来了,还是第一次呢!他们高兴得使劲鼓掌,喊道:“稀皮蛋先生真了不起!从天上掉下来也没有事。”落地的刹那,周围的人群连忙拥上来,伸出手臂接住我们,平平稳稳放在飞船顶上。
咕咕四十一国王提着两个大老鼠也赶到了,忙不迭地道歉说:“没有照顾好你,差点挤到天上去,真对不起啊!”
我告诉他:“人不是挤出去的,这是火山喷发。”
“这是真的吗?”咕咕四十一国王惊奇地说,“怪不得那儿总是留不住人,还以为闹鬼呢!寡人立刻下令,铲平这座祸山,永远消灾免祸。”
他把“火山”当成了“祸山”,我又好气又好笑,提醒他说:“这不是那座山的过错。人太多了,挤得站不住脚,总要落进火山口的。”
他皱着眉毛想了好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瞧见有门了,正想进一步启发他,人口太多的种种不方便。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脑瓜,攥住我的双手,挺热情地说:“瞧我只顾说话,忘记你还没有吃饭。快跟我回,宫去,喝一碗老鼠汤补一下身体吧!”
我瞧见死耗子就恶心,慌忙挣脱手谢绝了他的好意,钻进飞船捧出从安顿空中难民的星球上带来的野香蕉说:“多谢你的好意,我吃这个更对胃口。”
莎莎二十八妹已经尝过香蕉的滋味,也不愿喝老鼠汤。周围的卡里卡里人觉得很稀奇,一人伸手掰一只,高兴得赞不绝口。
咕咕四十一国王也被吸引住了,却碍于尊贵的身份,不好意思伸手乞讨,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住我们手中越咬越短的香蕉,忍不住直咽吐沫。末了,他瞧见我手里只剩下最后一丁点儿,实在憋不住了,丢了手中的死老鼠,红着面孔怯生生地求我:“让我尝一下行吗?”
我停住了手,把正要丢进嘴巴的小半根香蕉给他。他刚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就起了变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哪儿还有,快带我去!”
眼望着心情激动的国王和四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给莎莎二十八妹挤了一下眼睛。她告诉国王:“这是香蕉,天上有的是。有一个妙地方,稀皮蛋先生把挤出去的同胞都安顿在那儿,成天吃这种果子。”
“这是真的吗?”咕咕四十一国王大声嚷道,“快带我去,我还没有尝够呢!”
我等待的正是他的这句话,立刻请他和莎莎二十八妹登上飞船,启动引擎离开了拥挤的卡里卡里星。当他登上新星,瞧见那些被抛弃在外的臣民正在林中野餐,津津有味地啃嚼着油汁滴滴的恐龙排骨,忍不住淌下了馋涎,也凑上去参加盛宴。
我一言不发,让他在林中自由自在游逛了三天,才和他在绿草地上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讨论有关多子多孙的利弊问题。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股股花朵的幽香,使人心旷神怡。咕咕四十一国王不说一句话,我相信他的心一定也陶醉了。
时机完全成熟了。我轻声问他:“你喜欢这儿吗?”
“那还用说,”他盯着远处青翠的树林和天边的晚霞,头也不回地回答说,“这儿美极了,比我想象中更好。”
我又问他:“除了风景,还有什么好的?”
他说:“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呀!我最喜欢你给我吃的那种叫‘心交’的软果子,还有大耗子肉。”由于在资源贫乏的卡里卡里星住久了,他不免孤陋寡闻,把“香蕉”当成“心交”,“恐龙”当成“大耗子”,我原谅了他的谬误。
我接着问:“如果这里也挤满了人,没有‘心交’、也没有青草地,你喜欢吗?”
他有些犹豫了,吞吞吐吐没法回答。旁边的卡里卡里难民们可忍不住了,齐声喊道:“不要那么多人,我们不想再被挤出去了。”
看来这儿有一种奇妙的治疗作用,无须我多费唇舌,美妙的景色和丰盛的食物就发挥出效力,使这些迷信人丁兴旺的卡里卡里人改变了传统观念,悄悄站到我这边来。我不相信现实的比较不会在咕咕四十一国王的身上起作用。
我正思忖着,咕咕四十一国王趁他的臣民不注意,悄悄拉一下我的袖子,嗫嚅地探问道:“稀皮蛋先生,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什么事情?”我见他神色郑重,感到有些奇怪。
他把声音放得更低,凑在耳边问我:“在你们的地球国里,兄弟姊妹多的人能不能够当国王?”
我恍然大悟,呵呵笑了,对他说:“我们地球的经验你用不上。我看只要你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好,管保人人有‘心交’吃,不被挤出去,老百姓还会让你当国王的。”
“太好了!”咕咕四十一国王用力一拍大腿,下定了决心,请求我说,“有劳你再辛苦一趟,回卡里卡里星把我的枢密院12位大臣接来。”
我胸口一拍,满口应承道:“陛下放心吧,只要能使卡里卡里人民幸福,再多的事情我也愿意做。”说着就起飞,返回那个挤满人丁的星球,接来了12位白发苍苍的枢密院元老。
咕咕四十一国王变了一个样,和12个大臣整整开了一天一夜御前会议,颁布了一个新宪法:“第一条:卡里卡里王国从今天起,取消多子多孙承袭王位制。不过现在可以暂时不算。第二条:同时取消家庭足球和合唱团比赛。第三条:独仔有奖。”
12位元老大臣手捧着新宪法,请国王一起回卡里卡里星去宣布。咕咕四十一国王望了望天边那个近在咫尺的黄月亮,又瞧着身边一大堆香喷喷的野果子,舍不得起身离开。
大臣们央求说:“国家大法非同小可。陛下御驾不动,谁会相信?若是有人起了疑心,说不定还有生命之忧。”
我见他们两下为难,想出一个办法,对咕咕四十一国王说:“得啦,你们谁都不用去。请皇上亲口读一次,我录了音,带去播放吧!”
咕咕四十一国王和12位德高望重的枢密院元老都没有见过收录机,十分好奇地见我把国王的声音装进一个小匣子,半信半疑的,不知我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我不愿和他们多费唇舌,跳上飞船就腾上了蓝天。这个办法真灵!当我绕着卡里卡里星兜圈子,打开扩音器,把国王的命令放了一遍又一遍,人群立刻沸腾了。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
“听,国王在天上说话呢!”一些人说。
“国王亲口说的话,有神通广大的稀皮蛋先生作保证,当然应该相信。”他们纷纷点头同意。
但是也有一些人不信。他们怀疑说:“为啥只听见国王的声音,不见他露面?多子多孙难道真的不好?”
我在天上说话了:“谁不信,跟我一起去看吧!骗人是小耗子。”
我停下飞船,接了一些怀疑派,也接了一些赞成派飞到新星。请他们坐在咕咕四十一国王和12位枢密院元老的面前,每人吃一堆香蕉,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我和咕咕四十一国王约定,订了一个计划。在保证不再盲目发展人口的前提下,我用飞船把卡里卡里星的人口迁移一部分到七颗新星上,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秩序。
只靠一只小小的飞船,迁出大半个星球的人口,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于是,我指挥工匠赶制了许多大笼子,拖带在飞船后面,像是一列空中列车,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空中移民任务。
咕咕四十一国王十分感谢我的功绩,帮助他创造了一个繁荣昌盛的新王国,拥有八个星球的版图,同时又巧妙地保住了他的王位。他的龙心大悦,封我为大公爵。要我留下来,和他一起治理国家,共享荣华富贵。莎莎二十八妹感谢我两次救命之恩,情意绵绵把我拉在一边,有几句至关紧要的话要对我说。
我全都婉言谢绝了。我对咕咕四十一国王说:“请你记住自己说的话,永远不要变卦(我知道,有的国王说了话是不算数的),就会国富民强,人民还会选你当国王。”
我把莎莎二十八妹也拉到一边,竖起手指头吓唬她说:“你要说的最重要的话,千万别讲出口,小心被录音机录下来,广播给大伙儿听。”
咕咕四十一国王心满意足地望着我,莎莎二十八妹泪眼涟涟地瞅着我。我在万众欢呼声中,驾着飞船飞上了高高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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