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走过一学年

从容走过一学年

7月2日是闹闹跨入小学校园第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原本打算象征性地跟闹爸一起去接他回家的，却因故未能如愿。也罢，经过十个月的锤炼，小人儿已经长大许多，很能体谅大人的某些无奈了。

在这一年中看着他慢慢长大，一点点变化，做母亲的人愿意品尝那日复一日的琐碎带来的温暖和喜悦。烦恼和缺憾当然也是常有的，可是跟快乐和感动相比，那些算得了什么呢？

还记得闹闹第一天上小学的样子：早晨那样迫不及待，欣喜中夹带着点羞涩，一路兴冲冲跑在我们前头；傍晚带回家的，除了胸前的一大块巧克力痕迹，还有脸上的一丝怅然。原来新学校不是他一直想象中的玩具城，老师虽然也很好，却跟幼儿园的校长Mme Garcia不一样。最直观的区别是，没有他三年来习惯领受的亲吻了。真正由奢入俭难！我心中十分不忍，也有些自责。我明白他会有些不适，却只能简单告诉他，小小孩在幼儿园里的主要任务是玩，而大小孩在小学校里，除了玩，将会享受到更多因为学习而获得的乐趣。闹闹很懂事地说：“可能习惯就好了。”无厘头闹爸故意逗他：“那明天我们不送你去小学了，你回到Evelyne的小班重新开始吧。”小人不禁羞笑起来，坚决否定了爸爸的一派胡言。他每天依然高兴地上学，傍晚带回家各式各样的新鲜事，小嘴巴一如既往喋喋不休。

闹闹曾经对全班去外地两周的学习计划感到惶恐，可终究是他自己慢慢克服了忧虑，进而开始憧憬直至雀跃远行。那两周的驻外活动，小家伙流过泪，可是也更加独立，尤其越发珍惜和爸妈相伴的柔情。回来后的日子里，他无意中说了好多次：“我不爱跟你们分离。”我想自己没必要担心这会不会是他不愿长大的迹象。其实，生别离对谁都不易，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如何不丈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到，每次我或者闹爸出门，不管闹闹原先在干什么，即使在家中他已经跟我们拥吻道别多次，他仍然要在我们出去之后又特意打开门，探出小小的身子，嫩生生地喊已经走远去的我或闹爸，跟大人频频挥手说再见，法文中文，还有好几个飞吻，并且祝我们bonne journée，有美好的一天。小人儿这一程式化的执著，总是令出门在外的我们心里一整天都装满了春天！在伦敦旅行的时候，闹闹是那么喜欢跟三个小伙伴一起玩，也喜欢他们家的许多玩具，他甚至问爸爸为什么没有早些去那里，而且离开的前日竟感叹说：“我很想多玩几天，可是不能呀，我们还是得回巴黎。”听他这么说，我假装问他是否愿意留在伦敦，跟小伙伴们一起生活，因为他们的一切条件都比我们的小家更好。闹闹的脸上立即失了笑容，先法语后中文将我全盘否定：“Arrête tesquestions stupides（别提这样愚蠢的问题），妈妈，我不爱你说反话，我就要回巴黎。”小人转身去找闹爸告状，无聊老妈遭到了严厉批评。我满脸羞愧，心底却无比欢喜和自豪，因为我确知闹闹对我们纯真的依恋深深，无可比拟，不可替代，至少现在是。至于将来，他注定会像他父母的如今一样去看外面的世界，那是历史被不同年代的人重演，无可非议。

我和闹爸很久以前就确定，为了牢牢稳住闹闹的汉语基础，也为了让他学到比我们更地道更纯粹的法语，他的法语学习我们完全放手。除了偶尔看闹爸特意给他录制的电视节目，和给他读睡前故事，我们在家几乎从不跟闹闹说法语。偶尔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法语，我们一定会不露声色地用汉语再说一遍。所以他完全是在学校老师循序渐进的教学浸润中慢慢学会读和写的。很快他就爱上了拼读，在街上但凡看见广告，一定要停下来读一下，那认真的神情和稚嫩的声音常常惹得路人发笑，也令我想起闹爸在被困我们乡下老家期间连电线杆上的牛皮癣广告也不放过的情景，不禁莞尔。闹闹尤其高兴自己可以读懂火车上的各类指示用语了，他的火车杂志被翻得更烂，嘴巴也变得更饶舌。去年圣诞节后，突然间他就喜欢自己捧读挺长但有趣的故事了。“J’aime lire（我爱读书）”是做得非常出色的一套儿童读物，孩子们都爱看，小闹人也常常搬了一大摞独自坐在床上翻阅，不时咯咯直乐，有时甚至我连呼多次也不肯洗手吃饭或熄灯睡觉，非得我数完“2”才赶紧行动。早上醒来，倘若时间尚早，他也总是哧溜先跳下去找前夜未竟的故事来看。有一次，闹闹从书中抬起头很感慨地对我说：“妈妈，我真的很喜欢看书呀，因为我觉得有意思。”从前都是我给他读故事，不管他在做什么，只要我开始念第一句，他一定什么都抛弃而偎依到我身边。现在，他可以自主选择了，但是我仍然要保证睡前跟他一起读一个故事，中文居多，一人读一段。他所识的汉字储量当然还不够，有时得借助拼音，偶尔他还会读出奇怪的发音组合，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法语图书呢，他完全能自己读了，这是拼音文字的优点所在。我很欣慰他爱看书，他自然也比我小时候幸运许多。一个爱阅读的孩子，知道书香世界的美妙，他一定会慢慢拥有广阔而丰厚的心灵。

因为日复一日注视着闹闹成长过程中的任何变化，我才知道小孩子的两个上门牙，从乳牙脱落到长出新牙，至少得等漫长的半年之久。我甚至担心了，常常掰开他的嘴观察动静。可是小家伙不以为然地宽慰我：“班里的同学都要等很久的，你别担心。”看着他空空的牙洞，我就遥想自己的当年，是否一如他今天的可笑模样？陪着他安静地长大，我自己那模糊远去的童年印记竟也渐次清晰起来。学期末的时候，闹闹的第一个大板牙终于冒出来了，第二个也蓄势待发。Ouf！让人等这么久！

2月份以来，闹闹开始上游泳课。他那么憧憬，我则有些担忧，因为自从马赛海边之旅以后，再没有领他玩过水。第一次游泳课后，闹闹跟爸爸回到家，立即羞笑着向我汇报了那天的奇遇：“妈妈，我今天第一次下水的时候，没有踩好台阶，就掉到水里去了。幸好教练很快把我拉起来了，老师后来跟我说她那时都担心了。妈妈，只有我和辛迪掉水里了，她不勇敢，还哭了，我都没有哭。可是一开始我蒙了，还有点害怕，但是后来他们给我绑上了腰带，我就不怕了。”我专注地看着眼前这张小笑脸，听着他嫩嫩的还带着惊奇的描述，心里酸酸的，差点流下泪来。我和闹爸一通自责，怪我们自己总是借口忙，竟然没有提前领他适应一下，虽然经历挫折乃是生活的原色，未尝不是好事，可是至少让他有过机会接触水呀！不过，也幸好那天我不在场，否则，那种情境，说不定出于母亲护犊的天性我极有可能一着急直接跳下去拉他，岂不更失态而让闹闹觉得丢脸？落水的奇遇，我那饶舌的、可爱又可怜的小人儿至少讲了三天，不仅跟我们反复提起，见到朋友和邻居，他也会讲述一遍，仍是满脸的惊讶和害羞。幸好他天性乐观，没有从此害怕上游泳课，每次回到家都会主动跟我们讲述当天的情况，提及自己的小小进步，并且很快就过渡到说：“现在我一点也不爱浅水池了，没有深水池好玩。”我陪同过一次“豁牙班”的游泳课。看着闹闹按教练的吩咐依次完成一些训练，在辅助器械的帮助下笨拙而奋力地多次游过深水池中50米的距离，那样紧张、执著。看着那个在水中也没忘记满脸含笑问我自己游得好不好的男孩子，真是欣慰无比。我的老家虽然也有大河奔流，可我却是满十八岁在南方上大学期间的体育课上才学会游泳的，因为那是必修课！二十五米的考试要求，在轮到我上场之前十分钟，我才上天保佑、灵光乍现、“急人”自有天相，突然学会换气而得以蒙混过关的，否则就是一口气游十八米，无论如何没法触到池边。闹闹上课那会儿还不到七岁，乃母没比他强多少。

终于放假了，天也热起来。闹儿回到家，像只小老鼠似的，兴致勃勃地翻出了他的蓝色充气游泳池。小人儿豪情万丈而又坚韧不拔地一脚一脚踩气，仅在最后叫我帮他盖紧塞子。我以为像过去一样，他只要搬一些水车或管子、勺子什么的家什进去玩玩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就在我帮他调水的工夫，小人儿竟然飞快地换上了游泳课的全副武装：橘黄色的泳裤、蓝色的泳帽，还戴上了蓝色的泳镜。看着他酷酷的样子，或趴在水池里扑腾，或者休闲地仰躺着，双手盘在胸前，我不禁哑然失笑，羡慕他调皮的认真和举轻若重，这么会找乐子。是啊，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宇宙，在闹闹的心里，那个原本小小的蔚蓝色游泳池，又何尝不可以是任他随意翻腾的大海呢？

（2008－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