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映山红

又见映山红

杨溪乡中心学校　吴小街

四月，是映山红盛开的季节，那朵朵滴着春雨的映山红把这个春天点缀得分外妖娆。

对映山红的眷恋，是因为一个小姑娘，一个在春天的早晨给我送映山红的小姑娘。

1992年我分配到余江一个偏远村小教书，这里群山环绕，周围的村庄星星一样点缀在旁边。那时学校条件很艰苦，白天还好一些，到了下午放学后老师和学生都走了，学校没有什么供我娱乐，停电也是家常便饭，乡村到了夜晚就格外宁静。这个时候读书、听广播就成为我打发漫漫长夜的方式。

学校安排我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农村孩子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前教育，也少有时间接触外面的绚丽世界。因此学习很费力。王珊就是这样进入我的视野:她总是怯怯地坐在位置上，一双眼睛时刻看着我，尤其是当我带孩子读书的时候，她总想抿嘴笑出来，好几次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小声地说:“你和我们讲话不一样，电视上也是这样讲。”我明白了，王珊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听过用普通话讲话的人，现在我一说话，她感到十分新鲜。随着和学生交往的深入，我也渐渐适应了学校的生活，学生们也渐渐不怕我了，课前课后都喜欢围着我问这问那，我发现王珊特别喜欢问，问的一些问题也是可笑的:城里的学校有多高?城里的房子是不是和电视上的一样漂亮?……当我认真回答时，一种向往写在她脸上。

转眼间春天来了，人们都脱下了臃肿的棉袄。每天下午吃过晚饭，还有很长的时间要打发，我喜欢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散步。春风吹到脸上仿佛孩子的手抚摸一样温柔细腻，远方的天空飘着流苏样的白云，一条白色丝带的雾气冉冉地围着四周的群山，树木已经吐出了新绿，整个山上一片绿意葱茏。一条简易的公路在山间富有诗意般地蜿蜒盘旋，山里和外面的世界就是靠这条公路，农村人建房拉材料、买化肥什么的都是从这里出出进进。因此当我走在路上常会看到农用车从山的拐弯处出现。对于一个习惯在城里生活的我来说，山村特有的风景让我产生莫名的激动。我对着四周的群山发出快乐的呐喊，群山呼应着我的回声，春风把我的声音分成千丝万缕送给漫山的红花绿草，让它们也能感受到我的满心欢喜。

静静地走在山里，偶尔碰到一两个骑摩托车的人，他们都是在周围村庄做手艺回家的人，再拐过一个山头就准备回学校了——天黑了，晚上没有月亮就得赶紧回去。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突然闪出一个小姑娘，严格地说是一团火焰向我扑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珊，手上捧着一大堆映山红。在夕阳的点点余晖下，映山红显地格外明媚，让满脸是汗的王珊更红了。“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采这么多映山红干什么啊?”我惊讶乡村孩子的胆大，家里人就这么放心让孩子在旷静的山谷中来回奔跑!

“老师，我写完了作业就到山上采映山红，妈妈可喜欢这花了，每年春暖花开时都会带我和弟弟到山上去采映山红，然后把这些花插进一个装满水的瓶子里，能养很长时间的。我在山上听出你的声音就下来了。”也许跑得太快，王珊气还没有喘匀呢!

“哦，那你妈妈呢?不怕家里人担心你吗?”我也是爱花的人，听完她的话对这个小姑娘添了一份好感。

“妈妈带弟弟走了，听奶奶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今年山上的映山红又开了，我采下来放在家里，如果妈妈和弟弟回来了，又能看到花的开放了……”夕阳的余晖还没有完全褪去，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她似乎有了心事，看得出，小姑娘依然沉浸在和妈妈上山采映山红的情境里，明亮的黑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

“你家在哪里?跟谁过呢?”时间还早，到她家去看看，顺便了解一下学生的情况。

“我家在那树林里，爷爷奶奶在家里。”一听说老师到她家去，王珊一下把刚才的不愉快扫到脑后，立刻在我旁边蹦蹦跳跳了。

不一会就到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家庭:房子是旧瓦房，房前是一条小河，几只鸭子在水里闹得不可开交，四周都是树。她的爷爷奶奶见我来了，一个劲地给我倒茶、拿烟——山里人就是这样的淳朴!王珊很害羞地到东侧的矮屋里烧火弄饭去了，乡村的小孩子没有那么娇气，从小就懂得干活。话题当然是围绕王珊展开的，从老人的谈话中我才知道话题是沉重的，氛围也像暮霭中的沉雾一样越聚越浓。王珊家里穷，妈妈是湖南人，在生了王珊姐弟俩后，看到王珊的爸爸身体不太好，在外面挣不了多少钱，家里还有两个老人，眼看别人家楼房一幢一幢地建起来，而自己家还是八十年代的瓦房，苦日子要熬到什么时候?于是今年年初，她带了王珊的弟弟离开了这个家，看样子是不会再回来了……讲到这里，奶奶不住地擦眼泪，爷爷也一个劲地抽旱烟。“不过老师，孩子很懂事，知道体谅我们，读书也用功，可是我们一天天衰老，她爸爸一年四季在外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以后怎么办呢?这孩子还不知道哇?”

第二天还没有上课，王珊抱了一团火红的映山红摆放在我的窗台上。看着一大束艳红的花，一个个圆润美丽的小花朵都仰着骄傲的小脸温柔地注视着我，像极了孩子们在阳光下照得通红的小脸。王珊已经习惯了我的课，不再抿嘴笑了，上课爱回答问题了，读书时身子也和着文字的节奏一起一伏……她在课桌上插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映山红，她想把春天搬进教室来!

窗台上的映山红开得更旺了，每天清晨起来，看到美丽的花心情就舒畅了很多，王珊也是天天盯着看，发现花枯萎了马上就从家里拿来换过新鲜的……

以后的黄昏，我照样到王珊家的山中去散步，让自己的五官充分吸收春天的美好气息。山间的公路两旁，处处都能看到绿树丛中点缀的映山红，仿佛无边的绿毯上绣上了几朵红彤彤的小花。大自然真是一位天才画家:先是在大地上铺满无尽的绿色，怕这幅画太单调、乏味，于是轻轻一染，星星点点的红色让群山妩媚起来。王珊仿佛约好似的，总在我路过的时候手里捧着映山红从山上跑下来，欢呼雀跃地要我拿几朵回学校。“老师，妈妈临走的时候说了，等山上映山红开的时候，叫我多采些回家，她和弟弟就会回家来看我，她一定会带我和弟弟到山上去采映山红，我知道哪里的映山红开得最好、最漂亮……”说到妈妈，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明亮的光芒，这个女孩子，在对那些美丽映山红的留恋中还不知道家庭的变故!而且这留恋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陶醉和憧憬。我的心渐渐沉下来，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轻轻地闻闻手中的映山红，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夕阳的斜照下成了小红点……我想:映山红寄托着一个小姑娘美好的期盼，她是这样地喜欢花，这样地热爱生活，生活怎么就忍心辜负她起码的愿望呢?

王珊还是没能等到她的妈妈和弟弟回来(事实也不会回来)。星期一的早晨，我刚返校，就听到一个噩耗:头天傍晚，王珊又到山上采映山红，也许她在满怀期望地憧憬妈妈会带弟弟回家，一家人又能到山上去采花的情景;也许是她为今天能采到这么艳丽的映山红而高兴;也许她要把老师窗台上的映山红全部换下，那一定会更美……总之，小王珊的内心飞翔起来了，脚步也轻盈地飞翔起来了，她从山上飞下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意这是乡村公路的拐弯处，群山遮住了对面，就在她兴高采烈地往山下飞的时候，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冲向了那团火焰，司机觉得眼前出现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朵又一朵的红花从空中慢慢飘落，小王珊娇小的身子落到了3米外的巨石上，她以自己最艳丽的生命染红了手里的映山红……

十几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那个学校，很多的人和事都随着生活的奔波而淡忘。唯独王珊——那个抱着映山红的小姑娘，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一簇簇饱含期望的艳丽映山红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网页上。

清明节到了，漫山的映山红又开了，那朵朵清香艳红的花儿注定是春天的主角，只有她最能把这个人间春色点缀地风情万种。王珊躺在青山中，又能看到映山红绽放的笑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