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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大学教育之前途

时间:2023-02-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国战时口号是“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始提倡国家神圣之说,以为全体大于局部,故国家的利益超越人民的利益。一般的说,英国的大学教育目的,在于养成一种英国式的君子。欧洲大学起源于九世纪与十世纪之间,当时教育之权完全操之于僧侣之手。我国大学制度,完全抄袭欧美。许多人批评我国大学只教而不育,这根本理由,就在于目前大学制度本来即专重传授理知。

我国大学教育之前途[1]

抗战胜利以后,我国办理大学,应该取什么途径,实有从长商榷的需要。据笔者的意见,以为办理大学,有三个问题,最为基本而急需解决的。(一)国家办理大学的方针是取积极统制政策,还是取开明放任政策。(二)大学的目标是以培养道德为前提,还是以培养理智为前提。(三)大学教育的内容是通材教育,还是技术教育。第一个问题解决,我们对于办理大学的大政方针即明朗化。第二个问题解决,大学里校长、教授、导师人选的取舍,训导教科的安排,即随之而定。第三个问题解决,则重文抑重实,重质抑重量等等纷争,不致再起。试分别申论如下:

(一)大学虽不应受政治的影响,但必须适合社会环境,而对于国策亦须配合。我国战时口号是“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民族是人民的总和,人民的利益,就是民族的利益。战事终结以后,我们的国策是人民至上,还是国家至上?我国古代孔孟之教,无国家观念,其理想世界为大同。所以《礼运篇》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孟子尤主张提高人权,提倡平等与民主。到金元和满清经过两度亡国之痛以后,攘夷爱国之念油然而生。但忠君的观念,恐怕还胜于爱国的观念。所以要谋光复,还须抬出赵宋和朱明幌子出来。西洋耶稣教是超国家的宗教。十八世纪法国卢骚、孟德斯鸠等提倡民权,卢骚和孟子一样,主张人性本善,主张平等,主张人民高于国家。到拿破仑战争时代,英德和法国是仇敌,但拿破仑征服德国以后,一八○八年德国哲人歌德和拿破仑初次在爱尔福地方相会,一见倾心,歌德称拿破仑为“我的皇”。同时英国著名化学家台韦游历法国,大受拿破仑之欢迎,拿翁并宣称台韦之游法将大有益于法国化学之兴起。足见当时欧洲人的国家观念,也并不怎么浓厚。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始提倡国家神圣之说,以为全体大于局部,故国家的利益超越人民的利益。这类学说,自十九世纪中叶以后,逐渐盛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各国政体已分为两种类型。这两种类型,借用《墨子·尚同篇》中名词,可称之为“上同”和“下比”。上同的国家是以国家为前提,人民不过是发展国家的工具,个人生活的意义,就在其对于国家的发展和贡献。为国家,他得牺牲一切。孟子说:“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但上同国家为了要完成五年计划,奠定重工业基础,不惜使百万生灵涂炭牺牲。相反的,下比的国家以人民幸福为前提。国家存在的理由,就在于增进大多数人民最大的幸福。在这两种类型国策之下,办理大学的方针也就不能相同。在上同的国家,大学如同车之有轮,机件之有螺钉。所以大学要标准化,课程要一律,思想要统制,大学教育要完全配合国家当时的需要,国家政策不断改进,大学里面造就人材目的也随之以转变。在下比的国家,则大学尽可发展其个性,学术研究尽可自由,私立公立大学尽可并存,只要不违背为人民求幸福的大前提。下比国家如英美等国的大学,除掉抗战时期以外,学术自由空气极为浓厚。政党的交替,政治舞台上人物的进退,决不影响到大学办学的方针。

(二)大学的目标,据我国古代传统的观念是在培养道德,《礼记·大学篇》开宗明义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谓至善,是君仁,臣敬,父慈,子孝,友信。到宋明两代的理学家;虽有朱陆之争,朱晦庵一派主张“道学问”,陆子静一派主张“尊德性”。但实际两派教人的目标还是一样,统要学做圣人。所以王阳明就说:“道学问即所以尊德性。”又说:“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程伊川说:“人皆可以为圣人,而君子之学必至圣人而后已。”可见我国自古为学,是以明德为目标,圣人为模范。此与欧洲传统的看法完全不同。希腊哲学家崇拜理知,推崇真理。亚理士多德的《伦理学》书中说:“至善的生活乃是无所为而为的观玩真理的生活。”柏拉图在他《伦理》一书中亦说:“理知者固当君临一切者也。”罗马哲学家西塞禄,以为人生除满足生养之欲望以外,惟以求真为第一要义。至于知识之追求,是否有益于人生社会,在所不顾。近代欧洲大学,仍保持这种希腊和罗马先哲的精神。到十九世纪中叶,纽曼主教写《大学教育之性质与范围》一书,尚说大学教育是培养理智,而非培养道德。一般的说,英国的大学教育目的,在于养成一种英国式的君子。但这所谓君子,并非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的君子。而是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的君子。到如今英国的牛津、剑桥,美国的哈佛、耶卢各大学中导师注重学生的理知方面。而我们大学的导师则注重学生的操行。欧洲大学起源于九世纪与十世纪之间,当时教育之权完全操之于僧侣之手。一直到十二世纪,要在欧洲各大学任意教课演讲,必须得到教皇或教会所发的执照而后可。大学所以补教会之不足。人们的道德,属于灵魂,而不是属于肉体,不在大学范围之内。大学之分野,是培养理知。近世科学发达以后,理知所包涵的内容,虽大为扩充,文理法商农工医无所不包,但仍不超越理知的范围。我国大学制度,完全抄袭欧美。如课程表之繁细,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只要是真理的片段,统可以排入作为教材。所请教员,亦只求其有一艺之长,一术之精,初不问其习惯性情之是否怪僻。大学因为能包涵万流,所以成其为大。许多人批评我国大学只教而不育,这根本理由,就在于目前大学制度本来即专重传授理知。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培养道德,不是在讲堂上口讲指画所能为功,必得以行为来表现,以感情来号召。与古代鹅湖、白鹿书院山长相仿,与生徒朝夕相处,方可收砥砺言行之效。目前大学教授担任教科钟点以外,就想作专门研究工作,要叫他们当导师,既乏时间,又无兴趣。所以导师制度行之七八年,毫无成效。培养道德,家庭社会政府的力量,统要比大学大得多,就是因为家庭社会和政府给与个人的教训多以行为来表现的。社会上贪污盛行,政府赏罚不明,一个纯洁的青年,毕业以后不久就可以为社会所潜移默化。只有培养理知,大学虽短短的四年,他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若是一个大学能彻底的培养理知,于道德必大有补益。凡是有真知灼见的人,无论社会如何腐化,政治如何不良,他必能独行其是。惟有求真心切,才能成为大仁大勇,肯为真理而牺牲身家性命。如希腊的苏格拉底,意大利的勃鲁纳,其道德的卓越,足垂青千古,与文天祥、史可法同为不朽。许多人之所以盲从,自私,贪污,卑鄙,只是未能彻底明白事理。中山先生说:“行之匪艰,知之维艰。”王阳明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大学之最大目标是求真理。这可以说是理知的,但亦可以说是道德的,所以道学问,即是尊德性。

(三)大学教育的内容,应该注重通才教育,还是技术教育。这个问题,在美国目前争执颇为热烈。这是因为有少数美国教育家,如芝加哥大学校长赫青司等,要补救美国大学偏重专门知识的弊端,所以主张大学要读古代经典,课程要普通化。这虽不免矫枉过正,但其理由亦甚充足。抗战以后著名大学如哈佛,专门学校如麻省理工的教材,统预备加重普通的课程,如国际问题、科学史、文学史等,而减少专门学程。我国抗战以后,百废待举,需要大量专门技术人员。工业落后,要建立轻重工业,尤非造成大量工程人员不可。在此时,我们大学似乎应该注重技术教育,可是问题不是这样简单。从前清曾国藩提倡兴建实业,设立上海制造局,派留学生至美国学习制大炮轮船以来,到抗战前夕已七八十年,我国科学仍然不兴,实业仍然不振。这其中原因值得我们深加考虑。一般人以为近代文明即物质文明乃西洋功利主义的产品,这是错误的。张荫麟《论中西文化的差异》一文中说道:“近二三百年西方人在利用厚生的事业上,惊心炫目的成就,使得中国人在自惭形秽之下,认定西方文明是功利主义的文明。而中国人在这类事业的落后,是由于中国人一向不注重功利。这是大错而特错的。正惟西方人不把实际的活动放在纯粹的活动之上,所以西方人能有更大的功利的成就,正惟中国人让纯粹的活动被迫压在实际的活动之下,所以中国人不能有更大的功利的成就。”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道即真理,西洋人求真理,所以才能发明原子弹,从希腊提磨克列忒司,到近今荷兰的阜尔司鲍,英国的汤姆生,他们研究原子,决非因为了有什么用处才去研究,而是要晓得自然界物质结构的原委。科学上将来的发明在那个方向,既不能预料于事先,我们就单从功利主义着想,也得各项科目统加以研究,不能偏废。若侧重应用的科学,而置纯粹科学、人文科学于不顾,这是谋食而不谋道的办法。我国自战国以来,即有功利主义的哲学。墨子以能用不能用为善的标准。《兼爱篇》云:“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韩非子更是一位极端功利主义者,所以说:“富国以农,拒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目今我国社会,仍然充满了这种功利主义。大学里边的课程,支离破碎,只求传教零星有用的知识,而不注重理知的培养。大学生认定院系,不问其性情之是否适合,而只问毕业后出路之好坏,待遇之厚薄。选择科目,不问其训练之价值如何,而专问其是否可应用到所选定之职业。在大学内通才教育与技术教育,理应并重。但在现行教育制度之下,大学课程实有重新厘订之必要。基本科目必须增加,而各系之必修课目必须减少,庶几能达到培养理知之目的。至于训练大量之技术员或低级工程人员以应目前之需要,则可由高等工业、高等农业等学校或大学内另设专修班为之,不必因噎而废食。

我们最高教育原则是三民主义,“三民主义的意思就是民有、民治、民享。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意思,就是国家是人民所共有,政治是人民所共管,利益是人民所共享”。在这种以人民为前提原则之下,大学无疑的应具有学术自由的精神。大学的最大目标是在蕲求真理,要蕲求真理,必得锻炼思想,使人人能辨别真伪是非。世界的安危全系乎各国人民是否能辨别真伪是非,而尤在乎辨明真伪是非以后,能有毅力以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对于是非争执守中立的人,是没有正义感的人,也就是缺乏真知灼见的人。九一八事变,日本侵略东北,是非曲直,昭昭在人耳目。但是列强均守中立,除掉美国外交部史汀生尚能仗义执言以外,其余各国政府噤若寒蝉,连口头上指摘都没有,侵略之风,从此盛行,酿成世界第二次大战。现在联合国已占胜利,我国脱离了次殖民地的地位,一跃而为五强之一。我们瞻前顾后,希望不再有第三次世界大战。否则以现在武器毁灭力量之伟大,人类将与地质时代之恐龙,同灭迹于地球,偶然遗留骨骷在化石上,为其他有生物观摩之资料。大学教育如真能使人理知化,则于奠定世界和平的基础,必大有裨益。所以蕲求真理,不但应为我国大学的目标,而亦为世界各大学共同的目标。

(录自竺可桢:《竺可桢全集》(第2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注释】

[1]本文刊于《大公报》(重庆)1945年9月23日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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