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算论述自然规律的偶然性(contingence)(1)问题,这显然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就这个问题已经写得很多了。我只希望促使大家注意赋予偶然性一词的各种意义,以及区别这些意义会多么有好处。
如果我们考察任何特定的规律,我们可以预先确定,它只能是近似的。事实上,它是从实验证实中推断出来的,这些证实曾经是、而且只能是近似的。我们总是期望,更精确的测量将促使我们把新项添加到我们的公式中去;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情,例如在马略特(Mariotte)定律的例子中就是这样。
而且,任何规律的陈述必然是不完备的。这一表述应当包括所有前提的表述,由于这些前提,一个已知的结果能够发生。我们应当首先描述做实验的一切条件,然后才能够陈述定律:如果所有的条件得到满足,那么现象就将发生。
可是,只有当我们描述了整个宇宙在瞬时t的状态,我们才能确信,我们没有遗漏这些条件中的任何一个;事实上,这个宇宙的所有部分都可以对在瞬时t+dt必然发生的现象施加或大或小的影响。
现在很清楚,这样一种描述不应在定律的表述中出现;而且,要是这样做了,定律就会变得无法应用了;假如人们要求如此之多的条件,那么在任何时刻也绝无实现它们的点滴机会。
而且,因为人们永远不能确定没有遗漏某些基本条件,所以不能说:要是某某条件实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将发生;人们只能说:要是某某条件实现了,这样一个现象也许将很有可能发生。
引力定律是所有已知定律中最少不完美的定律,我们以它作为例子。它能使我们预见行星运动。例如,当我用它计算土星轨道时,我忽略了恒星的作用,而且在这样做时,我确信没有欺骗我自己,因为我知道,这些恒星太遥远了,以致感觉不到它们的作用。
接着,我将半确信地宣布,土星的坐标在这样一个时刻将包括在某某限度之间。可是,这种确实性是绝对的吗?在宇宙中不会存在一些巨大的物质块,其质量比所有已知恒星更大、其作用可以在遥远的距离感觉到吗?这种物质块可能被极大的速度激励,在其影响迄今依然不能被我们感觉到的距离处一直运动,此后有可能突然从我们附近通过。它确实会在太阳系产生我们无法预见的巨大扰动。我们所能说的一切就是,这样一个事件完全不可能,然后我们必须使自己限于下述说法:“土星大概将处于天空某点附近”,以此代替“土星将处于天空某点附近”的说法。虽然这种可能性实际上等价于确定性,但它只不过是概然性而已。
由于这一切理由,任何时候也没有一个特定的定律不是近似的和概然的。科学家从来也没有放弃对于这一真理的承认;他们仅仅相信,每一个定律不管其正确或错误,都可以用另一个更精确更概然的定律来代替,这种新定律本身也将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同样的进程能够无限地继续下去,以至科学在进步中将具有越来越概然的定律,其近似程度将以精确性和概然性与确实性的差别像你选取的那样小而终结。
假如这样思考问题的科学家是正确的,那么,尽管每一个特别提到的定律可以被证明是偶然的,可是能说自然定律都是偶然的吗?或者,在得出自然定律的偶然性的结论之前,人们必须要求这种进展有一个终点吗?科学家由于在追求越来越接近的近似中遇到阻碍,他们会在某天洗手不干吗?在超越某种限度之后,他们在自然界中遇见的只是变幻莫测的现象吗?
在我刚刚讲过的概念(我认为它们是科学的概念)中,每一个定律只是不完美的和暂时的陈述,它必定在某一天被另一个优越的定律所代替,前者只不过是后者粗糙的翻版而已。因此,毫无自由意志干预的余地。
依我之见,似乎气体分子运动论将为我们提供一个显著的实例。
你知道,在这个理论中,气体的所有性质都可由简单的假设来说明;人们假定,气体的所有分子以很大的速度在每一个方向上运动,它们遵循直线路径,只有当一个分子通过容器壁附近或其他分子附近时,才发生扰乱。我们粗糙的感官使我们能够观察到的效应是平均效应,用这些平均值可以补偿大的离差,或者最低限度,离差没有补偿是极为不可能的;这样一来,能够观察到的现象遵从简单的定律,例如马略特定律或盖—吕萨克(Gay Lussac)定律。但是,这种离差的补偿只是概然的。分子不断地改变位置,在这些连续的位移中,分子所形成的径迹接连通过一切可能的组合。这些组合各自为数极大,它们几乎都适合马略特定律,只有少数几个与此背离。这些背离虽能发生,但必须长时期等待它们才行。如果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内观察气体,最终肯定也可以看到对于马略特定律的极短时间的背离。这必须等待多久呢?如果要求计算可能的年数,人们便会发现,这个数目太大了,只写出所使用的数字位数,就需要十位数。不要紧,总还是足以做到的。
我不想在这里讨论这一理论的价值了。显然,如果马略特定律被采用了,那么此后它看来好像只是偶然的,由于它变得不正确的一天终将到来。可是,你能认为分子运动论的信徒就是决定论的对手吗?远非如此,他们是力学家中好走极端的人。他们的分子遵循确定的路径,只有在力的影响下才离开原来的路径,该力随着距离而变化,服从完全确定的规律。在他们的体系中,既没有为自由或严格所谓的演化因素留下最小的余地,也没有为可以称之为偶然性的任何事物留下最小的余地。为了避免误解,我再附加一句,马略特定律本身没有任何演化;在我不知道多少世纪之后,它失去其真;但是在一秒的若干分之一后,它又复归为真,并且在不可胜数的世纪内亦为真。
由于我讲了演化一词,让我们去除另外的误解。人们常说,谁知道是否规律演化?谁知道是否我们会在某一天发现,石炭纪时代的规律不是今天的规律?对此,我们必须如何理解呢?我们想一想,当我们知道地球的过去状态,我们从它的现在状态能推出什么。这一推断是如何做出的呢?它是借助于假定为已知的定律推出的。定律是前提和推论之间的关系,它能使我们同样好地从前提推出推论,即能预见未来,也能使我们同样好地从推论推出前提,即能由现在得知过去。了解恒星现在位置的天文学家能够根据牛顿力学由此推出它们的未来位置,这就是他在制定星历表时所做的事情;他同样能够由此推出它们的过去位置。他这样能够做出的计算却无法告诉他,牛顿定律在未来将丧失其真,由于这个定律恰好是他的出发点;计算也不能告诉他,牛顿定律在过去不为真。关于未来的情况,他的星历表有一天能够受到检验,我们的子孙也许将清楚地认识到,星历表为假。但是,关于过去的情形,关于没有证人的地质学的过去,他的计算结果像我们力图从现在推断过去所得的全部推测结果一样,因其真正的本性便逃避了每一种检验。这样一来,即使自然规律在石炭纪时代与在当代不相同,我们也将永远无从得而知之,由于我们不能够知道石炭纪时代的任何东西,我们只能从这些规律具有持久性的假设推知。
也许有人会说,这个假设必定会导致出矛盾的结果,我们将不得不放弃它。例如,关于生命的起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现存的生物总是存在着,由于当今的世界向我们表明,生命总是由生命而生;我们也可以得出结论:现存的生物并非总是存在,由于现存的物理学定律适用于地球的目前状态,这告诉我们,有一个时期,地球太热了,在它上面不可能有生命。但是,这类矛盾总是能够通过两种途径来消除;可以假定,实际的自然规律并非恰恰就是我们所设想的那样;也可以假定,自然规律实际上就是我们所设想的那样,但是它并非总是如此。
显然,我们永远也不能充分清楚地认识实际的规律,因此我们不能采纳这两种解决办法中的第一个,我们被迫臆测自然规律的演化。
另一方面,想象一下这样一种演化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设想,就有证据的这种演化而言,人类持续的时间够长的了。比如,在石炭纪时代和第四纪时代,相同的前提会产生不同的结果。这明显地意味着,前提是极其相似的;要是所有细节都等同的话,那么石炭纪时代与第四纪时代便会无法辨别。显然,这不是所假定的东西。问题依然在于,这样的前提伴随着这样的附带的细节便产生这样的结果;同一前提伴随着另一附带的细节便产生另一结果。时间并未进入事件中。
例如,孤陋寡闻的科学所陈述的定律也许会断言,这一前提总是产生这一结果,无须考虑附带的细节,这种只是近似的和概然的定律,它必然要被引入这些附带细节而产生的更近似、更概然的另一个定律所取代。因此,我们经常回过头来议论上面分析过的同一过程,假若人们发现这类事情,那就不会说演化的是规律,而变化的是细节。
因此,在这里,偶然性一词具有几种不同的含义。勒卢阿先生虽然保留了这些含义,但并没有充分地区别它们,而且引入了一种新的含义。实验定律仅仅是近似的,如果一些定律在我们看来好像是严密的,那只是因为我们人为地把它们转化成我们在上面称之为原理的东西。我们自由地做出了这种转化,因为决定我们去做转化的随想分明是某种偶然的东西,所以我们便把这种偶然性转移到定律本身。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有权利说,决定论含摄自由,由于我们可以自由地变成决定论者。也许人们将会发现,这不得不给唯名论广阔的余地,而且偶然性一词这种新含义的引入对于解决所有那些自然出现的以及我们刚刚谈到的问题将没有太大的帮助。
我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审查归纳原理的基础;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是不会成功的,证明这一原理与在没有这一原理的情况下要取得进展同样困难。我只希望表明,科学家如何运用以及如何被迫运用它。
当相同的前件重现时,相同的结果必定同样地重现;通常的陈述就是这样。但是,要把归纳原理缩减为这些话,该原理也许就无用了。因为人们能够说,相同的前件重现,就有必要使整个环境重演,由于没有一个绝对无差别的事物,从而有必要使环境严格重演。因为这样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所以该原理不能应用。
因此,我们应当修改我们的表述说:假若前件A一旦产生了结果B,那么与A稍微不同的前提A′将产生与B稍微不同的结果B′。可是,我们将如何辨认前提A和A′是“稍微不同的”呢?如果某一环境能够用数来描述,这个数在两种情况下有非常接近的值,那么“稍微不同的”这一用语的含义是相对清楚的;于是该原理表示,结果是前提的连续函数。作为一种实际规则,我们达到了这个我们有权利进行内插的结论。事实上,这就是科学家每天所做的事情,没有内插法,整个科学将是不可能的。
还要注意一件事。我们所探求的定律可用曲线来描绘。实验告诉我们这个曲线的某些点。根据我们刚才叙述的原理,我们相信这些点可以用一条连续的曲线联结起来。我们可凭目视勾画这条曲线。新实验将给我们提供曲线的新点。如果这些新点在我们原先勾画的曲线之外,我们将修改我们的曲线,但是并没有放弃我们的原理。一条连续的曲线总可以通过任何点,不管这些点多么多。毫无疑问,如果这条曲线太随意,那么我们会感到震惊(我们甚至会怀疑实验有误差),可是并没有直接提出原理有毛病。
此外,在一种现象的环境当中,也有一些我们看做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A和A′仅仅在这些附带的细节方面有差别,我们将认为它们二者是稍微不同的。例如,我弄清了氢和氧在电火花的影响下化合,我确信,尽管木星的黄经可以在此瞬间显著地改变位置,但是这两种气体仍能重新化合。例如,我们假定,遥远天体的状态对于地球上的现象不会有可以感觉到的影响,事实上这似乎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存在着一些场合,在这些场合下,实际上无关紧要的细节的选择容许更大的任意性,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需要更多的机智。
更应注意的一点是:假如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相互类似或几乎相同的大量物体,例如假如我们不能够从一些磷推断另外一些磷,那么归纳原理将无法应用。
如果我们深思一下这些需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决定论和偶然性的问题似乎以新的面目呈现在我们面前。
假定我们能够把宇宙中的一切现象系列包括到整个时间序列之中。我们能够设想被称之为序列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指前件和结果之间的关系。我不希望讲恒定关系或定律,我分别(也可以说单独)想象所认识的不同序列。
然后我们能够辨认出,在这些序列中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但是,正如我们刚刚叙述过的,如果归纳原理为真,那么将会有几乎相同的东西,并且可以彼此并驾齐驱地归类。换句话说,可以对序列进行分类。
决定论最终可以还原为这样一种分类的可能性和合理性。这就是前面的分析为它留下的一切。也许在这一有节制的形式之下,决定论似乎不会使道德家闻风丧胆。
无疑可以说,我们经过一段迂回又不得不回到了勒卢阿先生的结论上:我们是自发的决定论者;在一段时间之前,我们好像还反对这一结论。事实上,所有分类都以分类者的积极干预为条件。我同意,可以坚持这一点,可是在我看来,这种迂回似乎并非无用,它多少将有助于启发我们。
我要达到这节的标题提出的问题:什么是科学的客观价值?就客观性而言,我们首先应该了解什么呢?
保证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客观性,就在于这个世界对于我们和其他思维者是共同的。通过我们与其他人交流,我们从他们那儿接受了现成的推理;我们知道,这些推理并非来源于我们,同时我们从中也清楚地辨认出像我们自己一样的有理性的人的成果。因为这些推理看来好像符合我们感觉的世界,所以我们认为,我们可以推断,这些有理性的人像我们一样看到了相同的事物;于是我们知道,我们并没有做梦。
因此,这就是客观性的第一个条件;客观的东西必定对于许多心智来说是共同的,因而能由一人传达给其他人,由于这种传达只能通过“交谈”——可是这种“交谈”却引起了勒卢阿先生的极大怀疑,所以我们甚至被迫得出结论:不交谈,就没有客观性。
他人的感觉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永恒封闭的世界。我们无法证实,我称之为红色的感觉与我的邻人称之为红色的感觉是相同的。
假定一个樱桃和一株红罂粟使我产生了感觉A,而使他产生了感觉B,相反地,一片叶子使我产生了感觉B,而使他产生了感觉A。十分清楚,我们将永远对此一无所知,由于我把红色称为感觉A,把绿色称为感觉B,而他则称第一个为绿色,第二个为红色。为了补偿,我们能够确定,在他看来与在我看来一样,樱桃和红罂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由于他对他感到的感觉给以相同的名称,而我对我感到的感觉给以相同的名称。
因此,感觉是不可传达的,或者毋宁说,感觉中的纯粹的质是不可传达的、永远无法穿透的。可是这些感觉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
从这种观点看来,凡是客观的东西都缺乏一切质,仅仅是纯粹的关系。当然,我不至于走得太远,以致说什么客观性只是纯粹的量(这就会不得不扯得太远了,需要详论上述关系的本性),但是我们听说,有人多么得意忘形,竟说世界只不过是微分方程式而已。
虽然我们对这种荒谬的命题有保留,但仍然必须承认,没有什么不能传达的事物是客观的,因此唯有感觉之间的关系才会具有客观的价值。
也许有人会说,审美情感对整个人类是共同的,它证明了,我们感觉的质对于所有人来说也是相同的,因而是客观的。可是,如果我们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我们便会看到,该证明不是完备的;被证明的东西在于,无论就张三和李四给以同一名称的感觉而言,或者就这些感觉的相应组合而言,在张三身上和在李四身上同样能够激起这种审美感;因为这种情感在李四身上与他称之为红色的感觉A相联系,同样地,它在张三身上与他称之为红色的感觉B相联系;或者更好一点,因为这种情感并不是由感觉的质本身所激起,而是由我们经受无意识印象的感觉的关系的和谐组合所激起。
这样一种感觉是美的,并不是因为它具有这样一种质,而是因为它在我们的观念联想的基本材料中占据这样一个位置,以至于如果不使处在思绪另一端且相应于艺术情感的“接收机”运转起来,它就不能被激发。
无论我们采取道德的观点、美学的观点或科学的观点,事情总是相同的。除了对所有人都是同一的事物以外,没有什么事物是客观的;现在,只有比较是可能的,只有比较能够翻译为从一个心智可以传达给另一个心智的“交换货币”时,我们才能谈论这样的同一性。因此,除了通过“交谈”可以传达的事物,即可以用智力理解的事物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事物具有客观的价值了。
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完全无序的集合没有客观的价值,由于它是不可理解的;但是,即使是充分有序的集合,如果它不符合实际经验过的感觉,那么它也不再具有客观的价值。在我看来,回想这个条件似乎是多余的,要是最近无人坚持物理学不是经验科学,我也许还梦想不到这一点。尽管这一见解没有机会被物理学家或哲学家采纳,但是最好还是警告一下,以便不要让他们在斜坡上滑得太远了。因此,两个条件必须得到满足,第一要把实在(2)与梦幻分离开来,第二要把实在与浪漫文学加以区别。
现在,什么是科学?我在前文说明过,科学首先是一种分类,是把表面孤立的事实汇集到一起的方式,尽管这些事实被某些天然的和隐秘的亲缘关系约束在一起。换言之,科学是一种关系的体系。我们刚才说过,唯有在关系中才能找到客观性;在被视之为彼此孤立的存在中寻求客观性,只能是白费气力。
由于科学只能教给我们关系,便说科学不能有客观价值,这是倒行逆施的推理,因为严格地讲,科学只是那种能够被看做为客观的关系。
例如,为了称呼外部对象,人们发明了客体这个词,外部对象是真实的对象,而不是稍纵即逝的外观,因为它们不仅是感觉群,而且是用永恒的结合物黏结起来的群,正是这种结合物,而且只有这种结合物才是客体本身,这种结合物就是关系。
因此,当我们问什么是科学的客观价值时,这并不意味着:科学教导我们事物的真实本性吗?而是意味着:科学教导我们事物的真实关系吗?
对于第一个问题,人们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否定的回答;但是我想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不仅科学不能教导我们事物的本性;而且无论什么东西也不能教导我们认识它,即使哪一个神灵知道它,也无法找到表达它的词汇。不仅我们不能揣摩出答案,而且即使有人把答案给予我们,我们也无法理解它;我甚至扪心自问,我们是否真正地理解这个问题呢。
因此,当一种科学理论自命能教导我们热是什么、电是什么或生命是什么时,可以预先宣布它有过错;它能给我们的一切仅仅是粗糙的图像。因此,它是暂定的和易崩溃的。
第一个问题是无理的,还剩下第二个问题。科学能够教导我们事物的真实关系吗?科学所结合在一起的东西能够被分离开来吗?科学分离开来的东西能够被结合在一起吗?
为了弄清楚这个新问题的意义,必须涉及上面讲过的关于客观性的条件。这些关系具有客观的价值吗?这意味着:这些关系对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吗?它们对我们的后人还将是相同的吗?
很清楚,它们对科学家和对无知的人来说并不是相同的。可是,这是不重要的,因为假如无知的人没有立即领会它们,科学家可以成功地用一系列实验和推理使他领会它们。基本的事情是存在一些要点,所有开始了解所做的实验的人都能够在这些要点上取得一致。
问题在于必须了解,这种一致是否持久,我们的后继者是否会存留它。也可以这样询问,今天的科学做出的统一是否将被明天的科学确认。为了肯定情况将如此,我们不能乞灵于任何先验的理由;这是一个事实方面的问题,科学已经存在足够长的时间了,我们能够通过探询科学的历史弄清楚,科学建造的大厦是否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或者它是否只是短暂的建筑物。
现在我们看到了什么呢?我们乍看起来好像是,理论只持续了一天,废墟堆积在废墟之上。今天理论诞生了,明天它们流行了,后天它们成为经典,第四天它们过时了,第五天它们被遗忘了。可是,只要我们更为细致地观察一下,我们便会看出,这样死去的东西就是恰恰所谓的、自称能教导我们事物是什么的理论。然而,在它们之中总有某些东西幸存下来。如果一种理论能使我们认识到真关系,那么我们会明确得到这种关系,并且会再次发现,这种关系以新的伪装出现在取代了旧理论而成功地居于统治地位的另一理论中。
只举一个成功的例子:以太波动理论教导我们光是一种运动;今日之风尚却赞同电磁理论,该理论教导我们,光是一种流。我们没有考虑,我们是否能使它们相协调,是否可以说光是一种流,而这种流又是运动。因为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运动大概并不等同于旧理论的支持者所假定的运动,所以即使说旧理论被废黜了,我们也必定认为我们自己是有道理的。可是,在旧理论中也有某些东西保留下来,因为在麦克斯韦设想的假设流之间存在着与在菲涅耳(Fresnel)设想的假设运动之间有相同的关系。因此,存在着某些永远保留下来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基本的。我们看到,现在的物理学家如何毫不窘迫地从菲涅耳的语言变为麦克斯韦的语言,这正好说明了上述事实。毋庸置疑,许多被认为是牢固确立起来的联系被抛弃了,但是最大多数却保留下来,并且好像必须保留下来。
另外,对于这些联系来说,什么是它们的客观性的衡量标准呢?好啦,这种衡量标准与我们对于外部对象的信念正好相同。外部对象是如此之实在,以至在我们看来,它们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感觉似乎是由我们所不了解的某种不可破坏的结合物相互结合起来的,而不是由一日的偶然事件相互结合起来的。科学以相同的方式向我们揭示出现象之间的其他更为精致但却同样牢固的结合物;这些结合物像细丝一样,它们长期存在而未被觉察,但是一旦注意到了,就没有办法不会继续看到它们。因此,它们和给予外部对象以实在性的结合物相比,是同样实在的;只是最近知道,它们是很小的物质,由于二者无论哪一个都不能在另一个之前消灭。
例如,可以说,以太与任何外部物体同样实在;说这个物体存在着,就是说在这个物体的颜色、味道、气味之间存在着一种牢固而持久的内部结合物;说以太存在着,就是说在所有光学现象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亲缘关系,这两种命题无论哪一个也不比另一个少一些价值。
在某种意义上,科学的综合比通常意义的综合甚至具有更多的实在性,由于科学的综合包括了更多的关系,并且倾向于把部分综合吸收在自身之中。
可以说,科学仅仅是一种分类,分类不会为真,而只是方便的。然而,是方便的就是真的,这种为真不仅对我来说是如此,而且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将仍然是方便的东西即为真;最后,不能出于偶然的东西即为真。
总而言之,唯一的客观实在在于事物之间的关系,由此产生宇宙的和谐。毫无疑问,这些关系,这种和谐,不能设想存在于构想它们的心智之外。但是,它们仍然是客观的,因为对于所有的思维者来说,它们现在是、将来会变成、或者将来永远是共同的。
这将容许我们返回到地球自转的问题,该问题将同时给我们用例子阐明上述事情的机会。
我在《科学与假设》中说过:“……因此,地球自转这一主张没有意义,……或者毋宁说,地球自转与假定地球自转更为方便这两个命题具有同一意义。”
这些话引起了不可思议的诠释。一些人认为,他们在其中看到了托勒密体系的复活,也许还看到了宣布伽利略有罪是有正当理由的。
用心读完全文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自欺。例如,地球自转这一真理与欧几里得公设处在同一立足点上。这难道是否定它吗?可以用同一语言十分恰当地说:外部世界存在着与假定它存在着更为方便,这两个命题具有同一意义。这样,地球自转的假设和外部对象真正存在的确实性具有相同的程度。
我刚才在第四节作了说明,现在我们可以更进一步。我们说过,物理学理论明显表达的真关系愈多,那么它同样也就愈真。按照这种新原则,让我们考察一下我们所讨论的问题。
是的,不存在绝对空间;因此,有这样两个矛盾的命题:“地球自转”和“地球不自转”,它们中的无论哪一个都不比另一个更真。在运动学的意义上,为了肯定一个而否定另一个,就不得不承认绝对空间的存在。
但是,如果一个揭示了真关系而另一个则瞒着我们,那么我们仍然能够认为,前者在物理学上比后者更真,因为前者具有更为丰富的内容。现在,关于此事恐怕没有什么疑问了。
看看恒星的视周日运动和其他天体的视周日运动,此外看看地球成扁平状、傅科(Foucault)摆的摆动、旋风的旋转、贸易风,难道没有别的什么了吗?在托勒密主义者看来,所有这些现象其间没有结合物;在哥白尼主义者看来,它们都是由同一原因引起的。在说地球自转时,我断言所有这些现象具有密切的关系,这种说法为真并且依然为真,尽管绝对空间不存在并且不能存在。
关于地球自转就到此为止;就地球公转而言,我们将要说些什么呢?在这里,我们还有三种现象,对托勒密主义者而言,它们是完全独立的,对哥白尼主义者而言,它们被归诸于同一来源;它们是行星在天球上的视位移,恒星的光行差以及视差。所有周期是一年的行星容许有不平衡,而且这一周期恰恰等于光行差的周期,此外还恰恰等于视差的周期,这一切是偶然的吗?采纳托勒密体系回答是;采纳哥白尼体系回答否;后一体系断言,在这三种现象之间存在着结合物,尽管没有绝对空间,这种结合物也为真。
在托勒密体系中,天体运动不能用有心力的作用来说明,天体力学是不可能的。天体力学向我们揭示的所有天体现象之间的密切关系都是真关系;断言地球不动就不得不否定这些关系,这便会使我们受到愚弄。
因此,伽利略为之而蒙受迫害的真理依然是真理,尽管对庸人来说,它并不具有完全相同的意义,而且它的真意义更为微妙、更为深奥、更为丰富。
我希望捍卫为科学而科学,并不是为了反对勒卢阿先生;这一准则也许受到他的非难,可是他也培育它,由于他热爱真理,追求真理,达到了没有真理便不能生存的地步。但是,我还有一些想法需要表白。
我们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事实,因而必须选择那些值得了解的事实。在托尔斯泰(Tolstoi)看来,科学家随意地做出这种选择,而不是以实际应用为目的而做出合理性的选择。相反地,科学家却认为,某些事实比另外一些事实更有趣,因为它们使未完成的和谐完备起来,或者因为它们使人们预见到大量的其他事实。要是科学家错了,要是他们隐含假定的事实的这种等级制度只不过是痴心妄想,那么就不会有为科学而科学,从而也就不会有科学。就我而言,我相信他们是对的,例如我在前面已经表明什么是天文学事实的高度价值,这并不是因为它们能够实际应用,而是因为它们是所有事实中最富有教益的事实。
只是由于科学和艺术,文明才具有价值。一些人面对为科学而科学大惊小怪;可是它却与为生活而生活一样有效,即使生活只是痛苦;假如我们不相信一切欢乐都具有相同的质,假如我们不希望承认文明的目标就是向酒徒提供烈酒,那么它甚至与为幸福而幸福一样有效。
每一种行为都应该有目的。我们必须苦斗,我们必须工作,我们必须为游戏留有余地,但这是为欣赏的缘故;或者至少其他人有一天也可以欣赏。
凡不是思想的一切都是纯粹的无;由于我们只能够思考思想,由于我们用来谈论事物的全部词语只能够表述思想,因此宣称存在除思想以外的某些事物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断言。
然而——对于相信时间的人来说却存在着一个奇怪的矛盾——地质史向我们表明,生命只不过是两个永恒死亡之间的短暂插曲,即使在这一插曲中,有意识的思想持续了并且将仅仅持续一瞬间。思想无非是漫漫长夜之中的一线闪光而已。
但是,正是这种闪光即是一切事物。
————————————————————
(1) contigence也可以写成contigency,它在数学上可译为“相依”、“列联”。——中译者注
(2) 我在这里使用了“实在的”(real)一词,它是“客观的”(objective)同义词;我这样与一般习惯用法相一致;我也许错了,我们的梦虽然是实在的,但它们并不是客观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