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参观古尸展览,他不像有些人那样,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位年轻的生物医学家致力于一项专门的研究,已经达10年之久了。现在,乘古尸展出之便,他要在古尸的血管里寻找一种物质。这种物质,他在动物身上和人体上分别进行了多次实验,并获得了重要的数据,因而他认为在古尸上作一次采样化验,是必要的。
他的实验室在展览厅左侧的一间屋子里,紧连在后面的两小间是他和助手的休息室。这里环境幽静,距展览厅又近,是个理想的专门研究古尸的场所。实验室的门外是一个大花园,园里竹木掩映,有一条平直的小道与展览厅的侧门相通。但是由于有“行人止步”的指示牌挡驾,参观者不会从这里经过,所以赵林的实验室在这里显得十分安静。
赵林要看展品,虽然是很方便的,但仍然必须按照规定的办法进行:先到更衣室换上一套特别的御寒衣服,外加上一顶帽盔,把整个头部蒙住,仅仅露出两只眼睛。因为展览厅里的温度相当于南北极的冬季。大厅里陈列着几十具古尸,分别躺在厚厚的玻璃箱里。玻璃箱的内部充塞着一股强烈的冷气,在机械的控制下始终保持恒定的低温,从而使展品不发生物理变化。最近参观的人不多,这对于赵林来说,倒是好事,因为他可以更专心地进行观察、研究,在每一具古尸上进行采样了。
当他通过自动启合的隔热帘踏进展览厅时,顿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裹在皮衣里的肌肤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是由于气温太低?还是灯光起的作用呢?从天花板上散射下来的淡绿色光线,柔和得使人觉得有点飘然若醉,如入梦境。这儿没有讲解员,当观众走到玻璃箱前的时候,会听到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是箱内的“人儿”在作“自我介绍”。
周围一丝声息都没有,无一个人影儿。赵林好像被古尸包围起来了,可是他还是专心致志地依次观察着。当他站在靠近大厅左侧门的最后一只玻璃箱的前面,看到里面躺着一具黑发、皮色苍白、脸部皱纹纵横、肌肉略显干瘪的女尸,她双目紧合、两眉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十分安详;她四肢平放,高低起伏……啊!躯体肌肉还保持着人体特有的线条。突然好像传来了一种低沉的不急不慢的声音:“我已经长眠300年了。生前,我从事医务工作,却死于癌症。我知道,这是一种不治之病,发觉已经太迟,任何方法和药物对于我都已无济于事了,所以,当我感到剧烈疼痛的时候,即向科学院申请冷冻处理。这样一方面能免除我的痛苦,更重要的是好让后世了解:历史上有这样一个人,不,有这样许多人,由于科学不发达而被病魔轻易地夺去了生命……”
赵林听了这段话,深受感动。他久久地注视着女尸的面容:那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尖以及薄薄的嘴唇,似乎在哪儿见过。也许是满脸皱纹掩盖了这个特征吧?他尽力思索,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特征在他的助手——钱英的脸上,不是也很明显吗?不过,赵林立刻笑起来了,他发觉自己又在想入非非了。这女尸怎么能与钱英相比呢?钱英是个年轻姑娘,而眼前躺着的死尸至少60岁。简直太荒唐了!
“简直是胡思乱想!”赵林在心里骂自己,他发觉自己已经出了神。
离开展览厅以后,不知怎么,一种思想紧紧萦绕在赵林的脑际。300年前的这个60岁的老妇人,尽管并不以为死有什么可怕,但是只要有可能,她总是希望活下去的。只是万不得已,才断然赴死罢了。60岁实在不算大,按现在的标准,还是十分年轻,所以她死得很委屈。要是再活上几十年,医学水平提高了,癌症也许就不算绝症了……想到这里,他仿佛觉得这个老妇人时时在跟随着他。
那天深夜,赵林在电子显微镜前紧张地工作了四小时以后,已经极度疲惫了。他使劲闭了几次眼,然后走到窗前,让清凉的夜风刺激一下神经。正当他准备转身回到显微镜前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门帘似乎在动。是的,一点不含糊,已经露出了一大条空隙,并且空隙还在继续增大。这个自动启合的隔热门帘,必须当有人靠近的时候才徐徐开启。现在,分明是已经有人靠近它了。不错,是一个黑影!它在空隙间摇晃了一下,然后立定,又摸索着走出门来,并且已经踏上了花园的水泥小道向实验室方向走来了。
谁?赵林的肌肤紧缩了一下,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对于深夜盗窃,他是无所顾虑的,因为这些已成为历史或小说中记述的题材了,这类事早已绝迹,再说哪里会有盗窃古尸的贼。那么会是谁呢?
天际突然“刷”地一亮,在闪电的一刹那,来人的面容身形暴露了:正是那具三百年前的女尸。但是眼前的女尸出门,究竟应该作何解释呢?他深信只是科学上尚未触及到的问题罢了,而现在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他当机立断,迅速做好准备——随手拿起一只200CC的注射器,抽了半管烈性麻醉剂——只要等女尸走近,就猝不及防地给它来一下。然而,这一切都徒然了,那女尸摇晃了几下,就摔倒在地。这是当电光一闪的时候显示出来的……
第二天,报纸上出现了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
本报快讯:昨夜雷雨交加,其势极猛,前所未有。古尸展览厅冷气设备受雷电影响,发生故障。数十只盛着古尸的玻璃箱全部爆裂。令人惊奇的是,一具女尸竟突然失踪。据有关部门侦查,展览厅地面发现足迹,确系女尸所留。侦查人员企图运用电子狗追寻,却无能为力,因为女尸的足迹在花园里已为雨水湮灭,并未留下丝毫气味。这一奇案令人莫解,实在是一个神秘的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赵林在实验室忘我工作的时候,兴奋和喜悦使他忘了一切,以致连震耳的霹雷也没听见。就在这样的时刻,古尸展览厅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故。控制室内气温制冷机的一个零件受到强烈的雷电干扰失灵了,影响到整个机器的转动。室温突然上升。而躺放尸体的玻璃箱里的温度由于受另一机器控制却依然如故。就如一只满装着冰的厚玻璃杯突然浸入沸水那样,外层膨胀,玻璃箱顷刻撬裂。箱外的气温从裂缝里渐渐渗入,箱里的温度渐渐升高。这时候,别的尸体并没有什么变化,唯独那具300年前的女尸,肌肉却慢慢地在牵动,继而伸腿转侧,就如刚刚从沉睡中醒来那样,竟支撑着坐了起来,并且顶破了有着裂缝的玻璃箱。
这具女尸复活了,本来她也是应该复活的。300年前,当她还活着的时候,科学院就按照她的愿望把她冷冻了。由于躯体突然降到极低的温度,全身细胞里的水分来不及结冰而形成玻璃化状态,就使细胞都完整无损。其实,科学史上记载着很多关于动物冷冻复活的事例。说得更准确些,这些冷冻的动物不是死亡,而是休眠。它们的复苏,也必须是在体温逐步升高的条件下才能办到。
如今这个休眠了300年的老妇人——不,应该说中年妇女——也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复苏的。另外,可能是由于强烈的雷电使她体内的生物电流发生感应并且渐渐强烈,支持她从破碎的玻璃箱里爬了出来,又摸索着走向就近的左侧门,通过自动启合的门帘,又踏上花园的水泥小道,走了短短的一段路程。但是,她毕竟是沉睡了300年的人,在雷电停息以后,她体内的生物电流也逐渐减弱,因此她又颓然倒下了。
当报上刊登出这条新闻,人们议论纷纷,热闹非凡的时候,赵林却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他正和助手钱英忙得不可开交。女尸进入花园摔倒在地之后,赵林立刻放下“武器”,去休息室唤醒已经入睡的助手钱英,一起将女尸抬进室内。当时,侦查人员万万也想不到,这具女尸就在眼皮底下;而且,他们也决不会贸然地闯进实验室里去的。因此成了一个悬案。
在气温适宜的室内,那女尸渐渐地睁开了眼。经过检查、分析,确定她是长期休眠以后的复苏。几天的忙碌,使赵林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科学实验即将获得成功这件大喜事,代替它的是另一种喜悦,那就是复苏人的癌症已经治愈,健康也渐渐有了起色,并且她已经能够勉强行动,只是显得十分衰老。赵林很想继续进行他即将成功的科学实验,却又不得不暂时放手,因为科学院的学术报告会就在明天举行,而他正是主要发言人之一,因此,他只能向钱英告别了。
赵林的学术报告虽然并不是关于“古尸复活”的问题——这个专题已经陈旧了——却和古尸有些关联,因为他从古尸的血管里作细胞采样,为他的学术报告增添了一个数据。
他的研究工作实际上是以幻想开始的。动物和人为什么一定要从年幼到年轻然后衰老呢?为什么不能从衰老回复到年轻又到年幼呢?在一般人看来,这是想入非非,因为人们把一些日常所见的现象看作是理所当然,而不屑去探求“为什么”。赵林像所有伟大的科学家那样,具有那根问底的性格。他开始从动物的身上抽取血液,寻找各种基本因素,发现一种叫做T淋巴细胞的物质在衰老动物同幼小动物体内,它们的质和量是不同的。人体也是如此,T淋巴细胞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质也逐渐降低。古尸的血管里,连一丝一毫的残留痕迹也找不到。早在几年以前,他从一只幼小的白鼠血液内分离出一些T淋巴细胞,冷藏起来,等待这只白鼠衰老时再注射到它体内。实验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那衰老的白鼠忽然变得活跃了,从行动上考察,同它幼年时不相上下。各种寿命短的小动物都实验过了,得到的结果是同样的。但是,一只高等动物从它的幼年到老年,是要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的,这项科学实验等不到那么长的时间,可又不能用一只幼小动物的T淋巴细胞注射到另一只老年动物的体内去,否则会产生排异性,引起严重后果。赵林进一步分析了T淋巴细胞组成的各个单一物质,试图用化学的方法来合成。经过3年的时间,人工合成的T淋巴细胞产生了,它适用于一切动物。后来又在这种人工合成物质中加进了某种激素,效果特别显著。就只剩没有在人体试验——这就是他还不能说“完全”成功的原因。但是他的学术报告却赢得了科学家们的热烈赞誉。
所以,他是怀着异常兴奋的心情踏上归途的。当他跨进自己工作室的时候,迎面看见自己的助手钱英,就迈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说:
“从今天起,可以进行最后的一个步骤了,钱英,你……”
他忽然发觉钱英睁大眼睛,怀疑地盯着自己,不说话。怎么?她变了,是什么原因使她变得这么呆滞?
“赵林,你回来了!”
回头看,又是一个钱英,正推门进来。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赵林惶惑地说。
“你认为她变得很快吧?”钱英微笑着,“这是你研究的成果呀!”
赵林这才恍然大悟,是钱英将人工合成的T淋巴细胞注入复苏人的血液中,出现了奇迹。在又一次紧紧地握了复苏人的手以后,他仔细地辨认了她同钱英之间的面容,那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鼻尖、薄薄的嘴唇确实相像。这样的巧合不能不使他因感到离奇而激动起来,但是他马上就平静下来了,因为他想起,在古书上就记载着孔子与阳货面貌酷像的事;1944年,英军杰姆士中尉冒名顶替蒙哥马利元帅,由于两人面貌酷似,竟连受过盖世太保严格训练的德军间谍也难辨真假。纵观古今,横览世界,在恒河沙数般的人群,面貌酷似的事例恐怕也不是个别的,何况所谓酷似,也并不是完全相同。就眼前的两个人来说,如果仔细比较,就不难发现毕竟还有互不相似之处。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复苏人已经变成个年轻人,这就难怪赵林一时难以辨认了。
他忽然又想了《聊斋志异》里的《尸变》,“从古尸到一个年轻姑娘,这不是尸变吗?”这话只是在他自己的心里说,连一丝神情也没表露出来,因为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正是尸变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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