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选入苏教版九年级(下)的散文。无论你用还原法还是矛盾分析法解读这篇文章,都会陷入困境——矛盾始终无法解决,始终无法明了文章的主题是什么。其实,我们能查到的和苏教版教学参考上所提到的主题,都是不值得辩驳的。
我们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用中国人思维去框定西方的作品。中国散文总是要设定某种主题,而散文教学则成了揭示或者阐释主题及主题呈现过程的程式。西方很多散文恰恰是反映了什么,而不是表现了什么。它的功用在于反映出生活中所存在的东西,至于它背后的意义追寻则是中国人的思维特点。而马克斯·比尔博姆的《送行》反映的则是孤独的尴尬。
阅读这篇文章,至少以下几个问题我们是必须确认的——
1.作者和被送别的朋友之间是有着深情厚谊的,“我们的面部可以表达出发自内心的离愁别恨,口头上也绝不乏言辞,双方都不会有任何窘困和拘束的感觉,彼此完全心照不宣,情丝相连”。2.尽管是表演,休伯特·勒洛斯也是动了真情的,“老兄,我也一样。”勒洛斯说,“没有感情不可能表演。那个法国人叫什么名字呀——对,狄德罗——他说能够办到。但他对此懂得什么?火车开动时,你没有见我热泪盈眶吗?我并没有勉强挤泪。告诉你,我确实感动了。”3.作者是一个戏剧评论家,是一个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人,而休伯特·勒洛斯则是一个由失败走向成功的人。4.这篇文章前后是照应的,开头“我不善于送行”和结尾“我得承认,他的收费相当高,但我并不吝惜这项投资”之间是照应的,前者是存在问题,而后者则是要解决问题。
有了以上几个问题,我们就会产生如下几个疑问。首先的疑问是既然朋友之间有如此真切的感情,为什么还会在送行时产生如此痛苦的折磨?这个问题不难理解,因为“在房间里,或者就在门口,我们本来可以把送行这桩事儿办得妥妥帖帖”。如果再去车站送行将无话可说,将会产生尴尬。当然,如果是中国人,还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说了千万遍的话,而西方人不是。这势必引出下一个问题:既然尴尬为什么朋友还期望作者送行,而作者为何还要去送行呢?作者去送行不难理解,因为“我们总是对这些恳求充耳不闻,因为心里明白那不过是客气话而已;如果我们信以为真,朋友反会感到奇怪。更何况,他们真想再次见到我们”。反过来想,朋友难道不知道会产生这种尴尬吗?他应该知道的。但为什么还要让作者送行呢?追问到这里,我们就触及了问题的核心。答案有了,我们看下面的文字:
“但这值得吗?”我不禁叫了一声。“当然值得,”勒洛斯说,“这使他们不致有孤苦伶仃之感,会为他们赢得列车员的尊敬,使他们免受同行旅客的蔑视——那些旅客还将与他们共舟呢。这为他们整个的旅程奠定了基础。”
朋友也是美国人,他也是众人中的一员,他难道不会有孤苦伶仃之感吗?肯定会的!这也就是明明知道会尴尬还让作者送行的原因所在。这是一种孤独在作怪,他想获得一种心灵的慰藉,也想“赢得列车员的尊重”和避免“同行旅客的蔑视”,但它是一种尴尬的孤独,而这个尴尬的孤独恰恰是贯穿全文的因子。
解决了第一个“送行”问题,我们来思考第二个“送行”的尴尬与孤独。第一个尴尬就是“英美交际局”的产生:
每年成千上万来英游历的美国人中,总有几千人在英国是没有朋友的。过去,他们常常持介绍信而来,但英国人的反应冷淡,那些信的价值竟连写信的纸都不如。“因此,”勒洛斯说,“英美交际局便应运而生。……”“许多美国人,”他说,“没有财力在英国结交朋友,但他们都付得起雇人送行的费用。单人送行只消花五镑(二十五美元)就行;送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团体则需八镑(四十美元)。他们把款送到局里,同时告知启程日期,附上一个描述性的说明,以便送行者在站台上辨认他们。于是——对啦,他们便被送走了。”“但这值得吗?”我不禁叫了一声。“当然值得,”勒洛斯说,“这使他们不致有孤苦伶仃之感,会为他们赢得列车员的尊敬,使他们免受同行旅客的蔑视——那些旅客还将与他们共舟呢。这为他们整个的旅程奠定了基础。……”
这个部门的产生,是件尴尬的事情,难道送行还要雇人吗?但它就发生了,原因仅仅是想“赢得列车员的尊重”和避免“同行旅客的蔑视”,这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心理欲求,它的根源在于人精神的孤独。
第二个尴尬是休伯特·勒洛斯动了真情。他本是一个被雇来的演员,为什么他会流出真诚的泪水呢?而具有真实友谊的作者和他的朋友却有着无限的尴尬。我们看休伯特·勒洛斯的身份:
在七、八年前在斯特兰德大街见过他的。他当时(和往常一样)正失业,向我借了半块银币。能借与他点什么仿佛是件荣誉的事,他总是那样富于魅力,而这种魅力为什么没有在伦敦舞台上获得成功,一直令我大惑不解。他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又无贪杯的嗜好。但同别的许多人一样,休伯特·勒洛斯(自然我不便说出他为人所知的姓名)穷愁潦倒,只好从京都漂泊到乡下;我同大家一样也就把他忘了。
隔了这许多年,突然见他如此阔气而富态地出现在尤斯顿站的月台上,真令人感到奇怪。使他难于被辨认的,不仅是他发胖的身体,而且还有衣着。往日他老是一副尖瘦脸,身上总不离那件假皮大衣。如今,他的衣着考究,富丽而又雅致,不只是醒目而已,简直招惹众人的注意。
虽然我们无法知晓这样一个人在阔气之前遭受了多少艰难困苦,但我们毕竟知道他孤独过,他被鄙夷和遗忘过。他承受过很多人所无法承受的孤独。而正是这种经历,成了他永恒的记忆。也正是这种经历使得他能够推己及人,才能够面对一个个孤独的灵魂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这里不存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问题,而是人性的灵光所在。所以,尽管他明明知道自己在演戏,而又会不自觉地在戏中自失,在戏中演绎内心的真实。
对于演员来说,忘记身份的自失,是一种尴尬,而这种尴尬的存在恰恰反映了灵魂的孤独。
这也是这篇文章本来可以早早地结束,而作者又用似乎很繁琐的笔墨让休伯特·勒洛斯揭示谜底的原因。休伯特·勒洛斯揭示的话越多,所反映问题的面也就越广,引起人的思考也会越深刻。
第三个尴尬则是文中最大的尴尬。作者不善于“送行”,对作者来说这是“世界上最棘手的难题之一”。最后他为了解决这个难题而求学于休伯特·勒洛斯,尽管“他的收费相当高”。我们推想,作者求学能够解决自己的难题吗?我们又骗不了自己,不能!因为“表演”是一种技术,而解决“困难”的源头不是技术,而是情感的真实。从技术层面的学习追求情感内在问题的解决,无异于南辕北辙,结局只能是一场尴尬。“目前我手下的学生可不少哩。”这是轻轻的一笔,而激起的浪花却千层——这样的人该有多少啊!
成功的途径是没有幻想,幸福的途径是没有欲望。如果人们都满足于当下的拥有,少一些超越现实供给的心灵欲求,或许人会多一点幸福,少一点孤独。这是作者的朋友给自己和作者造成尴尬的原因。在越来越快的现代社会或是文章所发生的20世纪初的西方社会,物质生活日益丰盈的同时,人的内心孤独也日益加剧。《送行》所反映的就是这个问题。
有没有途径解决这个问题?作者提供了一种——学习表演。但我们知道,这是无效的劳动。问题已出现而没有解决的途径,这又是一种尴尬。
孤独引起尴尬,尴尬揭示孤独,这是孤独的尴尬。
没有主题,只有反映,一种对现代社会人的心理状态的真实反映。引起人们的思考和共鸣,这就是文章存在的价值。
附:有人说,这篇文章的语言风格是幽默的,笔者以为,错矣!它应该是矛盾化不开,尴尬解不除的冷峻。
如果作为散文教学的话,本文的结构艺术,是值得学习的。(当然如果是理解为铺垫和对比,则是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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