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旅程

今夜无眠，在暴风雨中停驻的人，惆怅地望着雨雾蒸腾的远方。

此时他站在一棵旷野中的树下，浓密而宽阔的树叶遮住头顶的雨，他满脸愁容，环顾四方，尽是茫茫雨雾。

在这万物虚空的世界，他无聊地在树下睡着了，在睡梦中，除了梦见这片旷野，这棵树和这片雨雾，他并不知道太多，关于生命，他懵懂得像初生儿一样。

当他醒来，已是另一个早晨，旭日升起，雨水在田野里汇成千股细流，金色晨光照耀，彩虹完整地在天际呈现，这一切的美丽像是存在了几万年。

他要去哪儿呢？对于他，这像个秘密。

没有启示，没有方向，天空中也没有飞鸟引领他前行，现在他站在树下，微风轻俏地吹拂着头顶的树，一切都那么自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渴望却又犹豫不决，这让他突然有一点懊恼。

自己为什么要从梦中醒来呢？否则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他就这样站着，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问题。

风声从耳畔吹过，云朵在天空倦怠地飘着，万物俱寂，却不能让一个人的内心安静。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迈开脚步，离开这儿，他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儿。这时，他的心里又有一个问题让他疑惑：我是如何来到这儿的？我是一直站在这旷野之中吗？

他环顾四周，被大雨冲洗过的田野，没有一点走过的痕迹。

好吧，他想，我一定是想多了。

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渴望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然而，对答案的渴望摧毁了他心头的宁静。

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感受着身体的起伏，试图寻找一种自在的感觉。

如果在我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就好了，他想。那么我就会顺着他走过的那条路前行。

可是，偏偏没有，这让他感觉为难，他久久地停留在树下，陷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烦燥之中。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方向？为什么不能只有一个？就像生命，没有人可以选择，就这么存在了。

不，我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这条路通向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出去。

他对自己的犹豫不决失望极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跺跺脚，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张开双臂像推开了一扇无形的门，走进旷野中。

当他迈出第一步，他感觉自己脚步僵硬，仿佛膝盖的骨骼无法弯曲一样。

他想，他站立着已经太久太久了。

当他迈出第二步，紧接着第三步，他的身体被双腿牵引着，这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边走边在脑海中体会着，自己刚才先迈的是哪只脚呢？他意识到自己在想这个问题时，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赶紧忘掉这一切吧。

这是旷野上的第一条路。

这条路狭窄、短暂，凌乱的脚印深深地陷在雨后泥泞的田野中，但没人否定这是一条真正的路。

当你走起来，就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困扰你，他想。

他轻柔地踩着草地，脸上闪烁着愉悦的光辉，就这样，他一口气走出很远，他像是一个在无垠的时间中走出来的人，身后的旷野慢慢消失在一片混沌的尘埃之中。

不知走了有多久，他的额头开始冒汗，双腿酸痛困乏，体力不支。

此时，阳光西斜，给旷野铺上一层金色光芒。他一边走一边仔细向远方打量，突然有股悲伤之情涌上心头，这旷野一无所有，自从他离开那棵树，就再也没遇见另一棵树，这似乎让他所有的努力瞬间失去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像个没有头绪的傻瓜。

如果前方有什么值得停驻的地方，翻飞的鸟群，一座高山，一条河流，那么他就会停下脚步。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无际的旷野。

他只能不停地走，漫无目的，除了这条路，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依靠或相信的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真的是一条路，旷野中的一条路。或许这条路的价值，现在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他只是想，但愿这不是一条歧途。

因为这条路的诞生，世界开始有了坐标与方向。

比如，顺着这条路的方向，逆着这条路的方向，这条路的左方或右方。难道不正是这条路给予自己行走的意义吗？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他看着身后这条路，除了往前走，似乎看不见更多启示。

总会有的，他想，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

他步伐坚定，身后的路再次向远方延伸，那感觉就像把文明又推向新的里程。如果他能意识到这些，他就永远不会停下。

然而，他不是什么先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行走的所有目的，最终不过是为了停留。所以，当他又一次走过漫长的路，一种莫名的烦忧再次笼罩心头。他并不是担心什么，只是感觉，如此下去，不知道要走到何年何月，他想，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个尽头，就像漫长的白天总会遇见夜晚一样。

可是尽头在哪里？当他停下脚步，环顾四方，意志消沉。

茫茫旷野，那感觉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出发过一样。

这样下去，走到死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吧，他想，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呢？

当这个念头从他心头拂过，他好像突然顿悟一般，理解了现在的困境。自己正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如果换一个方向，或许现在早就可以走出这片旷野了。

他像抓住了某条真理的尾巴，内心立刻变得通透起来。

于是他把身体转向自己左手的方向，为什么不选择右手呢？算了吧，他痛恨自己总是陷入这些无聊的意识之中。当他转过身来，哦，在他面前铺开的是一片崭新的田野，天空的云朵像深蓝色大海上扬起的白帆，而晚霞年轻得像初生的火焰，野花在田野里翻滚，这一切都和刚才所望见的不一样了。

他满心喜悦，又重新迈开步伐，他吹起了悠扬的口哨，多情、温婉，仿佛身体里涌动着新的生命之泉。

就这样，在这种喜悦之中，又不知道走过了多久。

接下来，可以想象的是，在这个方向上行走一段时间后，必然又会出现问题，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疑问，或者一个新问题。结局就是，如果他受到问题的干扰，他就会选择一个新的方向继续前行，如果他信念坚定，则会按照原来的方向往前走。无论多么漫长的旅途，我们相信他只有这两种选择。

当然，往往不会是绝对的其中一种，而是在不同的情况和条件下，做出不同选择。

于是，这个从旷野中走出来的人，他最终走过的这条路，既无方向也无规则，就像是一个孩童无意识地在纸上画下的纠缠着的线。

刚开始的时候是笔直的，然后转了一个弯，又转一个弯，紧接着在漫长的行走之后，他不得不又转向另一个方向，随后又不停地重复以上的行为。

这时，天已经黑了，漆黑的天空下，看不清一切，当他在原地转身四处张望时，他已经忘记了刚才行走的方向，幕色中的旷野更加难以辨认，他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而方向已然不同。

又走了很久，在黎明即将来临之前，他困顿地倒在地上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再次梦见了出发前的那棵树，大雨中他站在树下，就像是站在世界的终点。

这个梦做完后，他又做了一个梦，仍然是这片旷野，却没有了树，他走过的那条路像是迷失了方向一般，漫无头绪地蜿蜒着，在梦里，他望着这条路，含着骄傲与怨恨。

在星辰的守候中，黑夜过去，天空拉开他浓重的帘幕，晨曦升起，鲜花在微风中荡漾着欢乐。这个日夜行走的人，还在睡着，昆虫们在他头顶的草丛里爬行，请不要打扰他，这个迷茫而又坚定的人，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扇为他敞开的门。

当他醒来时，时间已近中午。

太阳在天空热烈地照耀，他朦胧着双眼，努力回忆着，他想起昨天走过的路，现在躺下的地方，正是这段路程的终点。

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终点，他的终点在心中，那会是哪儿呢？

他努力体会心中那个他向往的遥远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这让他有点难过。

他在田野中采摘草莓充饥，用露水解渴，迷茫着又上路了。

好在，这个世界并不总是一望无际，大地上的每一条路都必然会有一个终点，在那里，人们可以短暂停留或永远安居下来。

他拖着疲倦的身体，整整走了五天五夜，终于在第六天的中午，他看见旷野尽头，阳光燃烧的金色天穹下，大地上坐落着一座高山。这一刻，他仿佛看到永恒的尽头，笼罩心头的虚无感一扫而尽。

如果不是朝着这个方向，而是朝向另一个方向，结局会不会不同呢？

不知道。

不过，可以确信的是，他总会遇到些什么，对此，他那么坚定。现在，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阻止他前行了，一条笔直的路延伸到山脉脚下。

这座大山绵延千里，和这片旷野一样，是大地上与生俱来的奇观。

他走近这座大山，第一次看见巨大的岩石和繁茂的树木，山泉从高处的石壁上飞流而下，树林中凉风阵阵。哦，这美丽惬意的景色一下子击中了他，他躲在树荫下，背靠一面岩石，伴着涓涓溪水流淌的声音，很快又进入酣睡之中。

这时，从山峰的顶端，有一个人走下来。

他衣衫褴褛，头带斗笠，鞋子早已磨损得破烂不堪。他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镰刀，随时挥舞着，劈开脚下那些纠缠的草木和肆无忌惮的枝叶。看样子，这个人为了翻越大山，走了不止几天几夜。

来到山脚下，用衣襟擦拭汗水，他回望大山，饱含深情的目光，自己正是从这座大山之中走出来的。

此刻，与他在深山中遇见的不同，摆在他面前的这片旷野，像一个崭新事物，平坦辽阔，无穷无尽，目光尽头与天际交汇之处，看不到任何终点。这让他感到迷茫。

不过，只那么一瞬间，他就释然了。

毕竟，长久地在大山中行走的人，他的性格有着与凡人不同的坚毅。他坚定地望着远方，在他心中，似乎就是为这茫茫旷野而来。

现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前行了。

这时，他不经意地左右看看，突然发现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有一个熟睡的人，背靠岩石，酣睡的身体倾斜着快要摔倒到地上，这一幕，让他倍感亲切。这是在他漫长旅途之中，遇见的第一个人，这欣慰的感觉如同在孤独的夜晚望见星斗。

看样子，这个酣睡的人正是穿过旷野而来，旷野中的事他一定非常清楚，他想。

当他来到这个熟睡的人身边，并没有打扰他。他看见这个熟睡之人的脚下向着旷野的方向，有一条泥泞的小路。他想，这正是这个人来时的方向，如果按这条路走，一定会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因此，他趁着这个熟睡之人还没醒来，就沿着那条深浅不一的小路向旷野中走去。

虽然是同样的旅途，不同的人心情完全不同，他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内心轻松愉悦，无论大雨还是酷热都无法阻止他前行。

饿了就采摘野果充饥，累了倒下就睡，在走过很长一段路程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重叠、交叉、方向混乱，没有规则，这让他觉察到那个走过这里的人迷茫而犹豫的内心。

他摇着头笑了笑，他才不会这样，于是在一个难以辨认的小路的转弯处，他径直走向一条新的路程。

那个从大山上走下来的人，站在他身边看了看就走了，他靠在那块岩石上，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清晨，火热的阳光叫醒了他。

他伸了一个懒腰，感觉身体恢复了力气，他抬头望向面前这座高山，丛林与蓝天交织，阳光穿越茂盛的树冠，如星辰般洒满山坡，万物静默，微风习习，这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宁静。

这是山峰在向我呼唤吧，他想。

他无言地凝视着山林，他需要用行动来回答这一切。如果我不能穿越这座大山，又怎能知道自己心灵的尽头在哪里？

于是，他饱含渴望，沿着山脚下的缓坡攀登而上。

岩石陡峭，密集的植物铺满大山，那些带刺的灌木丛裸露着锋芒，这一切都让他寸步难行。他停住脚步，观察着通向山峰的路面，试图找到一条真正的路。这时，他发现在离他站立的地方不远，树丛中隐藏着一条小径，杂草匍匐在地面，路旁遗落着植物的残枝断叶，显然，之前有人从此路过，这让他感到惊喜。

他遵循着这条路的指引，脚踩荆棘，向着山峰攀登。

他总会在路边看到被砍断的枝干，少了一半的树叶，匍匐着的草丛，甚至死去的只剩半截的蛇，这一切都让他能准确辨认出这条小路。

他想象着那个人，内心充满感激。他并不知道，在他熟睡的时候，那个人正是踩着他所开辟的那条路走向旷野深处。

这一路的艰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过，这美丽的深山，幽静迷人的丛林，野果与树荫，阳光下温暖的岩石，这一切都好似感动了他，他攀登的步伐越来越轻盈，走过的每一步，都让他的内心变得更为清澈。

与在旷野中行走所不同的是，其实，崇山峻岭间并没有太多方向可以选择，穿越山谷的往往只有一条路，蜿蜒于山川之间，或半山峭壁之上，一切明确而清晰。

寻找是无用的，你需要的只是勇气与胆量，他想。

悬崖会阻止你的岐途，河面上露出水面的岩石会指明方向，因此，渐渐地，他不再关心是否还沿着那条小路，而是遵从大山坚定的指引。

没有了方向上的迷茫，而身体的磨难却在考验着他。

在漫长的行走之中，植物的蔓藤刺破了他的双脚，灼伤的皮肤淌着鲜血，他不得不在某棵树下停留。

夜晚，他睡在一小块林间空地上，他望着头顶的星辰，努力让自己与这座大山中的一切融为一体，去接受这一切，让自己的内心平静，坚定，他调整呼吸，唤醒自己的意志，不被疼痛的身体击倒。

好在，时光会照顾好每一个路途上的人。

当他攀登到山的顶峰，放眼望去，让他绝望的是，这艰难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蜿蜒的峡谷一望无际，山峰连着山峰，他看不到哪里才是尽头。此刻，矛盾的心情再次袭击了他。他想起旷野中那棵平静的树，泛着思念之情，当他想要回望那片旷野，却再也看不见了。

或许永远都走不出这座大山了，他自言自语道。

可是，当他说完这句话，他的内心仿佛受到嘲笑一般，心中满是羞愧，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想到那个从群山中走出来的人，那条隐秘在草丛中的路，这似乎又给了他不甘停留的信心。

他究竟走了多久，没人知道。

他见过花开花落，遇见连绵的大雨，他闻到成熟的芬芳，大雪纷飞的季节，他在冰冻的河面上前行，就这样，他的人生像是被岁月遗忘在这茫茫群山之中。好在，大地给了他甘露般的泉水、晨星和朴素的食物，野兽为他让路，而那自然的山洞为他遮风避雨。

当他走出大山的那一刻，世界像是怀着深深的歉意一般为他低下头来，凝望他的双脚和那条埋藏在群山中的路，山峰之上，那一草一木尽是柔情蜜意。

他站在山脚之下，饱含热泪，他早已不是曾经旷野中那个犹豫的年轻人了。这泪水，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对那无尽路途的感激。

群山之下，是无尽的桃园，烂漫的桃花因他而盛开。

难道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终点吗？他想。

不，他笑了笑。走出群山之后，他似乎再也不会寻找什么了，除了无穷无尽地行走，仿佛宿命一般，他知道，生命没有尽头，如果有，那就是他自己，他走过的每一步，都会将尽头引向更遥远的前方。

从此，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前行的脚步。

从大山脚下出发，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他又上路了，与旷野中的那个自己不同的是，现在，他深情款款，步伐坚定，饱含着对路途的渴望。

穿越无尽的桃林，继续前行，无数个日夜后，一片辽阔的大海挡住他的去路。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大海。

他在大海边久久站立，这时，从遥远的海岸线上走来另一个人。

那个人头戴一顶破旧的斗笠，手拄拐杖，身背一把破旧的镰刀，赤着脚在沙滩上前行。当他们彼此遇见，讲起来时的路，这个头戴斗笠的人，望望眼前的这个人，他知道，面前就是那个他在大山脚下遇见的人，虽然，容颜早已被时光改变。

当年，他正是踩着那些凌乱的脚印走向旷野深处，此后又因为背离那些脚印，让他走向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现在，他们又再次相遇了。

当然，他并没有说出这些，他只是说，感谢你曾经走过的路，但愿大海也无法阻止你的脚步。说完后，他们沿着海岸线，向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走了。

旅途尽处，辰星向晚，时间像大海的波涛，永恒地流逝着。

他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无数年后，在他们行走的路上，他们的后代建立了部落、村庄、小镇和城市，他们曾经踩下的蜿蜒小路演变为高速公路，火车在山谷间飞奔，大海上行驶着白帆，跨海大桥独自守望着两岸灯火辉煌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