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衣萍
作文与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杜甫的诗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俗语也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中国人的作文作诗,大多数抱着一个老法子,叫做多读书。
多读书是不是对于作文有帮助呢?
就是照现在我们的眼光看来,当然也是有的。
我们要我们的文章没有用字上的错误,我们便应该研究文字学。我们要我们的文章没有造句上的错误,我们便应该研究文法学。我们要我们的文章没有思想上的错误,我们便应该研究论理学。我们要我们的文章做得美,我们便应该研究修辞学。
其余如经济学,如心理学、社会学、动植物学等,皆和文学直接或间接有关系。
所以我们要文章做得好,不可不用功读各方面的书。
上面的话,也许中学生诸君看了未免要大吃一惊,说:要研究那些科学才来作文,作文一事,岂不太难么?
我说:不是的。我的话是就广义说。我说的是那些科学常识都和作文有关系,却不是要人把各种科学全弄好了才去作文。
从前有个卖臭虫药的,说是他的药如何灵,人家买来回家一看,原来包内是“勤捉”二字。要臭虫断根只有“勤捉”,要文章做得好只有“勤做”。
学绘画的人只懂得一些光学、透视学、色彩学的原理,不肯用笔去画,是不行的。作文也是一样。只懂得一些文法、修辞的原理,不肯用笔去做,终究做不出好文章。作文正同蜘蛛抽丝一样,要抽才有,不抽永远没有。
读书供给作文只有两方面的用处:一方面是思想方面,我们可从书中懂得世间各方面的真理,人生各样的真相;一方面是技巧方面,我们可从古今各大家的文章上学得他的词句的美丽和风格的清高。
但是,世界上的书籍很多,青年人读书究竟从何读起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这不但在青年们成为问题,在老年人也成为问题。正如从前北京教育部有个司长,很有钱,吃得很胖,而且也很肯买书的。但是他常常叹着气说:“不得了!不得了!书太多了,不知道读哪一本好。”世界上这样叹气的人很多,有老年,也有青年。英国的文学家培兰德(Arnold Bennett)[16]曾说过笑话,以为问读书要从何读起,正同狗咬骨头,要从何咬起,一样奇怪。培兰德意思,是主张趣味的读书法的。
趣味的读书法是很重要的。现在中学学生国文程度不佳,很大的原因,是不准学生去看有趣味的书。我从前在徽州一个师范学校读书,那学校的校长胡子承先生,是个很顽固的人,不许学生看小说(看小说是要记过或开除),甚至于《新青年》也禁止学生看。但我自己的白话文却是从小说中学来的,因为我们徽州的土话,离白话文很远。现在,像胡子承那样禁止白话文的人是很少(我不敢说没有)了。但许多教员多抱定几册商务、中华的国文教本,教的大概是十年以来《新青年》以后一般作家的作品。老实说,这十年以来的新文学,大概都是些“急就章”,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很少。我们应该鼓励爱好文学的学生多看他们所喜欢看的书,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说:“小说、曲、诗词、文,各种;新的、古的,文言、白话,本国、外国,各种;还有一层:好的、坏的,各种;都不可以不看,不然便不能知道文学与人生的全体,不能磨练出一种精纯的趣味来。自然,这不要成为乱读,须得有人给他做指导顾问,其次,要别方面的学问知识比例地增进,逐渐养成一个健全的人生观。”(《我学国文的经验》,《谈虎集》下卷)
周先生的后面几句话也很重要的。要有“指导顾问”,可以说是有系统的读书法。系统的读书法也是重要的。培根(Bacon)曾说:“看书同吃东西一样,有的随便尝尝就够了,有的应该吞咽下去的,有的应该咀嚼消化的。”没有系统的读书,正同随便吃东西一样,一定要弄成胃扩张,不消化的。有系统的读书,可分两面说:一面是我们如要懂得一些文学原理,就应该看些什么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或卢那却尔斯基[17]的《文艺与批评》之类。如要研究自然主义的作家,则不可不读弗罗贝、佐拉、莫白三[18]的作品。这叫做专门的读法。一面是应该知道世界上真正有价值的著作并不多,我们应该选最好的书来读。如法国诗人波得莱尔(Baudelaire)[19]爱好爱伦波(Edgar Allan Poe)[20]的著作,翻译了许多爱伦波的诗,所以他自己的诗也受了爱伦波的影响。又如歌德的《浮士德》(Faust)的有名,是大家知道的。但如曾孟朴先生所说,他不隐居乡间,译了《狐史》,哪来《浮士德》的成功?又如法人伏尔泰(Voltaire)作文,常常先把马西隆(Massillon)的书拿来读,弥尔顿(Milton)一生也只爱荷马(Homer)与Euripides [21]的著作。这就是“咀嚼消化”的读书法,使自己受了书的影响,使书的灵魂,成为自己的骨肉的。这叫做精选的读法。
“别的方面的学问知识”也很重要的。我在前一讲曾说学科学的人不应该为文学多耽误工夫。学科学的人鉴赏或尝试一些文学趣味是可以的。但如目下中学生之不喜欢数理等科,以及国内出版界自然科学书籍的不畅销,关于高级自然科学的书,竟致没有书店肯印,实在是可虑的事情。学科学的学生应该专注精力于科学,是不用多说了。就是学文学的学生,也不可不有普通的科学常识。夏丏尊先生在他的《文章作法》附录上曾说:
无论如何设法,学生的国文成绩总不见有显著的进步。因了语法、作文法等的帮助,学生文字在结构上、形式上,虽已大概勉强通得过去,但内容总仍是简单空虚。这原是历来中学程度学生界的普通的现象,不但现在如此。
为补救这简单空虚计,一般都奖励课外读书,或是在读法上多选内容充实的材料,我也曾如此行着。但结果往往使学生徒增加了若干一知半解的知识,思想愈无头绪,文字反益玄虚。我所见到的现象如此,恐怕一般的现象也难免如此罢。——《我在国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
夏先生的结论是“传染语感于学生”,教员自己努力修养,对于文字,在知的方面,情的方面,各具有强烈锐敏的语感,使学生传染了,也感得相当的印象,为理解一切文字的基础。但我以为这也不是根本办法。要学生的思想不空虚,根本的办法只有学一些根本的科学常识。郭沫若曾说诗人不可不懂得天文学,实在是有见识的话。我以为学文科的高中学生,也不可不有下列的科学常识:
(一)应该多看一些社会科学的书,懂得一些唯物史观、经济史观、人类学等常识。
(二)应该多看一些论理学、心理学的书籍,懂得一些思想法则、心理现象。
(三)应该多看一些自然科学的书,如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地质学等,懂得一些天、地、人、物的历史和现状。
这是根本办法,可以医“思想无头绪”“文字玄虚”的大病的。
(周作人先生曾对青年进过这样忠告,请参看《谈虎集》下卷,《妇女运动与常识》。我的意思完全与周先生相同,略以鄙见补充一点,因周先生对于论理、心理等科未说及。)普通文科学生总带些自命文豪的气味,对于一切科学都看不起。其实,懂得一些科学常识是做人的基础,做人比做文豪要紧得多。做一两句白话诗,做一篇短篇小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事,挂不起文豪招牌哪!
读书对于作文的重要,上面大略说过了。但中国青年学生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养成善于怀疑,独立思想的精神。
叔本华(Schopenhauer)说得好:
写在纸上的思想,不过是印在沙上的行路人的足迹,人们虽然可以因他而明知道前人所取之道路,但行路人为行路和观望前面什么风景起见,是必须使用他自己的眼睛的。
所以书上记载的“真理”和“人生”究竟多是纸上的。叔本华是主张思想,反对读书的,他曾说过很妙的话:“思想是自己跑马,读书是让旁人在我们的脑里跑马。”他的话自然有点偏激。但是中国是一个泥古的民族。所以王安石创经义试士之制,行之千年;武后行弓刀步石武科之制,行之千年;萧何行漕运之制,行之二千年。(康有为弟子徐勤的话。)女人缠足,“或谓始于李后主,宋人只有程颐一家不缠足”,缠足也缠了千年。无论什么笨事傻事,都行之千年而没有人敢怀疑,没有人敢革命。这真是世界鲜有的奇谈。有人说中国人的头脑是一枚明镜,映进红的就是红,映进白的就是白的,一点变化也没有。这是可以亡国灭种的头脑!
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使学生们在作文中养成独立思想的习惯。程颐说:“学原于思。”胡适说:“学原于思,思起于疑。”
胡适又说:“我们读古人的书,一方面要知道古人聪明到怎样,一方面也要知道古人傻到怎样。”这都是我们很好的教训。我们要学生宁失之过疑,不要失之过信。
真理是有时代性的,人生是变迁无穷的。一切古今人的书籍都是我们的参考品,我们的顾问官,我们要敢于疑古,也要敢于疑今。我们要学生能够独立思想,不要掉“书袋”。
培根(Bacon)说得好:“书籍永远不会教给你书籍的用处。”一切书籍都是参考品,思想方面是如此,文章的词句和风格方面也是如此。
法国文学家布封(Buffon)曾说:“文体即人。”韩德(Leigh Hunt)补充布封的话,说:“人即文体。”中国古语也说:“文如其人。”世上没有两个相同的脸孔,树上没有两个相同的果子,山上没有两个相同的石头。一切物体都有个性,文章的词句和风格方面也应该有个性。
从前作古文的人专会模仿“先秦诸子”,模仿“两汉”,模仿“唐宋”。现在古文已经打倒,这些习惯是已经取消了。但是,模仿韩愈、苏东坡固是不对的,模仿梁启超、胡适之难道就对了吗?我们读古今名人的文章,要和蚕吃桑叶一样,吐出丝来,模仿好比蚕吃桑叶吐桑叶。中国的白话文的历史比文言文短得多,所以现在白话文正有待于我们的试验和创造,造成一种丰富优美而清新的词句和文体。我们要使白话文能够写景、写情、写意、写事,运用自如。我们要使白话文能够简洁,也能够繁复;能够明白,也能够深刻。几本古老的《红楼梦》《水浒》,几册简单的《国语教科书》,几页肤浅的新创作小说,绝不够我们学生的欣赏和研究。一切文章有两个伟大的导师:
一是自然,
二是人生。
我们要学生多多观察自然,研究人生,我们要学生从小养成这种习惯。我们不要学生迷信书本,模仿书本。我们要学生不做古人的奴隶,也不做今人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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