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瑞霖
我生在一个很闭塞的乡下地方,读书生活是六岁开始的。我从六岁起,受私塾教育,直到十六岁才进中学。我在经、史、子的中间整整混了十年。就这对联诗赋,也练习过不少的日子。我的先生便是我们父亲,是一个乡下地方颇有声名的秀才。父母教儿子,是要“一锄头便掘一个坑”的,我幼年时所受的教育的严格也就可想而知。
我在十三岁时,考进了本县所立的中学,刚刚住到两个月,父亲来城检查我的功课,认为太松懈了,立刻逼着我把铺盖卷起,一同回去。又过了三年,才让我去住府立的一个中学。刚到这个中学里面,教员和监学、校长,都夸赞我的文章,我很有点骄矜自喜,似是数学根底不行,英文完全没有学过,这两个重担子一齐加到头上来,真是辛酸辣苦四味俱全。幸亏那时很有要强的心,常常在天未大亮的时候,起来燃洋油灯读英文习数学。吃了这一种苦,算学英文总勉强跟得上。住了一年半,参加一个极无聊的风潮,被学校开除了,便转到省里的一个中学来。在这个事变当中,受了父亲的严斥婉训,我下决心好好地读书了。在转学后的一年中,成绩确是不坏,英文和数学竟一步一步地抢到所有同班的同学的前面了。我的中文,在未进中学前,虽然可以写,但还觉很有点费力,有时且不中父亲的意,等到进了省里的中学以后,眼界渐广,忽然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可以放笔为文,头头是道。直到这个时候,父亲才不再从信里寄题目来,限我多少天内作好文章寄回去。
可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渐渐不佩服线装书了;我反对线装书了。每到假期回去,常常和父亲辩难五经四书的价值,古圣古贤的价值,父亲说不过,便带着笑意地说一声:“狡辩。我不同你说。”我反对线装书,尤反对诗词歌赋,我把我以前的旧稿都烧掉了,立志不再弄这种“无逻辑”“无补国计民生”的劳什子。我真想不到时代进展到现在,还有些留学生之类的先生们,平仄声远未弄清楚,作绝工架还不大明了,居然抄些前人诗句,夹些自制的半通不通的句子,以抒其怀古的幽情,伤今的绮感,以求附托风雅,倾倒众生!话虽如此,但是我自己深深感觉惭愧,因为我虽然丢掉线装书,丢掉诗词歌赋,我还是毫无成就。
到了中学四年级的时候,忽然“不安于校”,当了什么学生会的代表,常常出去开会,对功课渐渐模糊了,到了考的时候,便在晚间偷着点蜡烛,拿出“强记”的本领,来应付第三天的考试。校监某先生平素很器重我,知道我因为当代表而疏忽了功课,曾有两次劝我还是安心读书,不要用强记的聪明来应付考试,我却暗景地嗤之以鼻。
进到大学以后,在头二年确实用了一点功,后来便又松懈了。到了要毕业的一年(民国十四——十五年),就加入了国民党,同时又参加学生会的活动。在这时我的思想变得很厉害,根本看不起大学毕业文凭。出校以后,绝不过问发文凭的消息,我的文凭还是一个朋友代领,在毕业的第二年秋天寄给我的。
在社会上胡乱混了两年,觉着学识不够,得着一个机会,便跑到英国去念书。这时真想读书,可是中了贪多的毒。我研究经济学,我打算把经济学的各部门都吞下去。自以为很读了几本书,可是一回到中国,遇着爱重“专家”的先生们,问我专的是什么,我简直瞠目无以对。
以上是我读书的简单经历,从这种经历上面,我认为:
(一)读书不能照古法——焚膏继晷的方法,虽然是最严格的、确实的,却很容易使学者灵机闭塞。我虽然不能说我幼年所受的严格教育为无用,但我终以为是危险的。我相信:一个蠢材在那种教育方法之下,只有被弄得更蠢。
(二)读书不能躐等——我进中学时,在算学英文上面吃了很多的亏,便是由于躐等。
(三)读书不能务外——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都是似是而非之词。青年人最容易接受这种理论。青年人应该认清楚自己做人的时代程序。读书的时代在前,救国的时代在后。先尽了读书的责任,才能尽救国的责任。救国是如何巨大繁复、幽深曲折的事业,岂是读书未成的学生所能尝试的。在求学时而欲务外,无疑的是误了国又误了自己。
(四)读书不能尚强记——强记等于急水过田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绝对不能发生深厚的影响,所以凡是强记以应考试的,一到考试完了,其所学的也完了。而且这一种办法,使得脑筋一时运用过度,失了弛张的正轨,是极有害于脑力的。
(五)读书不可贪多——古人曾说过“务广而荒”,这就是说贪多的毛病。研究的范围大而都能融会贯通,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是平常的人(不是有特殊天才和体力的人)体力和聪明都有限,还是缩小研究的范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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