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岛璞
我以为李央央多少痩下来了些,但其实没有。
到如今,一个人的真实相貌只存在于别人的相册里,自己发的照片统统美化过。有人失踪了,公安微博也不得不圈一张当事人相册里的俯拍、磨皮、液化自拍照来找人,实在是哭笑不得。
我在微博上搜索了一下李央央,终于在另外一个人发的微博上看见了一张她的真实照片,没有特意选一个显瘦的角度,也没有液化。她看起来比两年前还胖,脖子都快淹没在厚厚的下巴里了。
我想起两年前,一起坐火车出差。
她想爬上软卧的上铺,却从爬梯上掉了下来,她坐在下铺她一个人无心地感叹:“唉,这就是胖啊。”
她慌慌张张就跑了出去,在走道边的座椅上坐了一个晚上,目瞪口呆看着窗外黑乎乎的风景。软卧隔间里的人则毫无二心地斗了一晚上的地主。
就像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一样。肥胖的初始,就像是一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统,隐秘而根深蒂固地决定了地面上的可见走向。
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胖起来的,胖子们都有自己的理由或者猜想。
我高中的一个女同学,很胖,却有一腔极甜的娃娃音。她曾娇滴滴地咬着牙说:“初中,尤其是初三的时候,我妈每天都给我炖小白菜猪肉丸子汤喝,我就是喝了丸子汤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胖起来的!”
我初中时也有一个很胖的女同学,成绩很好,但家境贫困。那时,她一天的生活费竟然能控制在两块钱左右,是的,一天。早晨她一般就只喝一碗两毛钱的菜粥。同学们都说她的胖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
我小学时还有一个女同学,胖,胸也不合时宜地大了点。听一个和她有亲戚关系的同学透露,她曾生过一场重病,吃了很多激素类药物,于是就不可遏制地胖了起来。
我没敢问李央央胖起来的原因。
李央央全身散发出“肥胖从没成为过她人生障碍”的表面气质,我们又怎么好主动去提及呢?
可我们又心知肚明,胖子们多少都是有自卑感的。胖或者肥这样的字眼,都尽量不在李央央面前提及。
一天晚上,我和李央央都下班晚了。在冬天的冷风里一起走向公交车站。李央央突然跟我分享起了她的心事,对我说:“我在犹豫要不要爱一个人。”
我打了个寒颤,问道:“怎样一个人?”
“小鲜肉那种类型,未来可能不在一个城市。”
“啊?"
“但暧昧期,也许是最美好的时期吧。”她惆怅地说。
可是,小鲜肉会对胖女孩存在暧昧期吗?
我耳闻目睹过无数个胖女孩的悲惨情事。
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孩,胖到浑身是病的地步,兴高采烈地结了婚。对方也是一个胖子,但是没她胖得那么厉害。有段时间她总是开着一辆同样笨重的黑色轿车来上班。后来她渐渐没有再开那辆车,最后我们才知道,他的老公结婚不到半年就出轨了,车子是她出钱买的,还被她老公占去了,最后甚至连那只白金指环都不舍得还回来(买婚戒的钱也是女方家出的)。
还有一个胖女孩,一年四季都穿着袈裟似的巨幅宽衣,手臂上缠满了一串串各种所谓催桃花的珠子。在吸烟室里,她却总抽着最细的爱喜。她用烟嗓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在马来西亚留学时的各种见闻,我一直以为她学成归国不久。也是荼水间的八卦精透露,她几年前离了一次惨痛的婚,得了抑郁症,不知为何后来开始迅速发胖。也许是因为心情,也许是因为药物。
我定睛看了看李央央,确定像她这样的胖女孩一般难以得享男人“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暧昧期。胖女孩不是没有可能得到爱情,只是男人在表达爱情的时候,多少都会心直口快,就像是施舍着自己的一种前嫌不计。
李央央说:“我们的相遇非常离奇。这一次,算是再度离奇相逢。”
我闻到了她身上“迪奥甜心小姐”的味道,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支香水的广告画面:一个穿着红色蓬蓬裙,身材纤细的模特,手捧一支巨型迪奥香水,被一大丛彩色气球带着升上了巴黎的高空。
模特的脸替换成了李央央,气球迅速地朝地面下降。
我问:“能讲讲吗?”
“周末我们一起去吃韩国烤肉好不好?吃完烤肉再找个咖啡馆聊。”
“好。但为什么要先吃烤肉?”
那个周末,北京出奇得冷。吃完烤肉出来,平空刮起了狂风。不到一千米的王庄路,李央央坚持要打车去路尽头的咖啡馆。我们幸运地拦下了一辆慢吞吞的出租车。出租车在缓慢的车流里蠕动,不会比步行更快,但好歹能挡风御寒。
我又想起了那个抽爱喜烟的胖女孩。
她曾对我说过,她来北京后从没坐过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她只打车。在裹成粽子一般的寒冬里,或是汗流浃背的炎夏,也许载一个客人的出租车可以为过度的肥胖留一些空间方面的尊严。
但李央央此时要打车可能真的只是因为怕冷。她还没有胖到害怕坐公共交通工具的程度。我看着窗外,想象着李央央被风吹向天空的画面,她手里紧握着一丛用丝带捆扎住的彩色气球。
李央央对我说:“我跟他遇见,也是在冬天,但是,是在一座山上。”
气球上的李央央逐渐降落在一座北方的名山脚下,天色变成一片漆黑,他们接下来要摸黑爬上山顶,观看雄伟的日出。
“那是我大四的时候,班上组织去爬五台山。天还没有亮,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家说好一个拉着一个的手,一起上山。我去洗手间回来,发现很多人都已经出发了。于是我气哄哄地问前面的人,为什么不拉我的手?这时,前面的人伸过来他的手,他戴着一副白色的手套。
“我记得,一副雪白雪白的手套,在夜色里很明亮的。
“一路我们谁也没说话,上了山顶,就自然分开了。天亮后,我问班上同学,是谁拉我上来的,没有一个人承认。而且也没有人戴白色手套,那真是一件奇事。”
我们到了咖啡馆门口,箭一般地钻了进去,就像外面正下着一场看不见的大雨,而我们是没有雨伞的人。温暖的室内,暖气的作用下,咖啡气味蒸腾,人们昏昏欲睡。
李央央说:“这件事本来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在去年,就在我还在上家公司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一个新同事,据HR说是我的学弟。一次部门活动,大家商量着要出去玩,有人提议去五台山。学弟说,他大三的时候已经去过五台山了。而我也说我大四的时候去过了。
“学弟突然提起,他那年爬山还被一个女生要求拉着她上山。大家此时纷纷起哄,而我简直就像脑子被人打了一拳。”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那个女生就是你?”
“还没有。”李央央庄重地摇了摇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不急,因为我们是有一个相认的凭据的,就是那双白手套。只有被他在黑夜里牵过手的女生,才知道他戴着一双白手套。”
我吸了一口气,“那他之后有向你表示出一些好感吗?在不知道你就是那个五台山黑夜里的女生的情况下?”
“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李央央说,“只是,当时还不是在一起的最好时机。”
“那现在你们情况如何?”
“他想回老家。说在北京,前途太渺茫了。他已经找我聊过好几次。我总觉得,有些话,他是欲言又止。也许,我就是他还不舍得离开北京的理由。”
我又吸了一口凉气,“也许真该说了。”
“但我想等待一个表白,”李央央目光涣散,“这代表无论我们重新相遇多少次,我们都终将相爱。”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多数胖女孩都有一颗梦幻少女心。我还记得我那个高中时的胖女同学曾对我说,每天晚上她都要在睡前幻想她那时喜欢的日本组合Winds的成员,围绕着她一直转圈的画面。
她不说那件事,也许不是件坏事。那个小鲜肉,有可能挂念的是她有北京户口。白手套搞不好是要让两个人都决定破釜沉舟。
咖啡喝完,对李央央的心事也没有产生任何帮助。李央央想得很开:“没事,我身边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喜欢我的人。”
我只是微笑:“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呢。”
李央央再也没有约我喝过咖啡。
她依然为情事所恼,从淘宝上订了好几次花送给自己。不明真相的群众看见她工位上的花,发出几声“哇”也许能让她感觉好受一些吧。她的香水也换了,从迪奧小姐换成了可可小姐。我脑海中浮现出凯拉?奈特莉身着皮衣驾驶摩托车的香水广告画面,但只要把凯拉?奈特莉想象得胖一些,我都会忍俊不禁。
胖瘦竟已让人刻薄到了这种地步。
李央央突然辞职了。
她的辞职让老板勃然大怒,因为她所在的那个Team任务很紧急,工作说辞就辞,完全没给老板留找人接手的时间。我想象着李央央穿着凯拉?奈特莉的皮衣,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驶向远方的情景。
是因为爱情么?
没几个礼拜,茶水间的八卦精们就得到了新鲜消息:“回原来那家公司了,听说那家老板给她涨了不少薪水。”
我加入了八卦精的队伍,“不过我听她说过,她在原来那家单位,是有个喜欢的男孩子的。”
“没戏,根本没戏的。”
原来和李央央一个部门的艾伦叶翘起他的小拇指朝我摆手:“那个男生呀是有女朋友的,他们三人原来就是一个Team的,央央为情所苦就跳了槽。后来那两个人吵架分手了,女的回老家以后央央才跳回去的。但那个男生就跟她在一起了一个礼拜,前女友又回头来找。然后,噗嗤!掰了,人家又跟前女友和好了。”
“可是,那个……”我还没说出白手套的事情,行政总监就走过来朝茶水间狠瞪一眼,众人立马端起杯子作鸟兽散。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将两个版本的故事交叉镶嵌在一起。
但那双白手套是怎么出手的,应该是个谜:
李央央和她的消息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了,我仅仅能从她的微博里偶尔看到她的一些生活点滴。我衷心希望她是真的瘦了,就像她液化后的那样,有一个细细尖尖的下巴。
她似乎之后又接连跳了好几次槽,看不出新工作令她快乐还是不快。如果她有凯拉?奈特莉那么痩美,可能故事结局就不一样了。或者说,故事从开始就会不一样。五台山上,一定会有无数男生等在洗手间外面,并且期盼能拉着她的手一起上山。那么,就根本不会再有那双白手套什么事。不,如果她有凯拉?奈特莉那么痩美,她根本就不会去爬什么五台山了。
奇遇只是不完美与不完美之间的一条完美缝隙。肥胖的身体却从这道缝隙里钴不过去。
我上大学的时候,初中时那个又胖、成绩又好的女同学曾突然打电话给我。我从初二起就转了学,初中两年高中三年我们都没再联系过。隔着五年空白的时光,我用了很久时间才为陌生号码背后的这个声音选对了一张肥胖的面孔。
她告诉我,她现在在某某大学,好久没联系了。然后电话就这样讪讪地挂了。第二天她又打电话过来,问我能不能借给她五千块钱。她现是班里的团支书,却把班上同学集资要作某某用途的钱给弄丢了。
我无从知道她借钱理由的真假。但我当时刚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的确没钱借给她。后来,她也再没有联系过我。
我的手机此时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李央央打来的。我正要滑动解锁,她却已经挂断了。我没有回过去,也许她只是拨错了吧。我洗了澡,吹干头发,迅速蜷进被子准备入睡。
但求一夜无梦。
在我迷迷糊糊之际,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李央央发给我的短信:我在五台山上。
我立刻吓得没有了睡意,赶紧回拨过去:“央央,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跟白手套在一起。”
“啊?”我看了一眼时钟,晚上十二点,“你们……你们是要一起看日出吗?”
她没立刻回答我,听筒里是一阵阵山风的声音。
突然,她竟大声吟起李白的诗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停顿一阵,她把声音再提高了一个八度:“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然后我就听见了她捂住嘴巴大声啜泣的声音。我想,也许五台山上的星光可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而那个影子,一定是极瘦极美的吧。
“胖女孩,究竟有没有未来?”李央央哭完,问我,但又像是在自问。
“痩子,瘦子也不一定有啊……”我有点慌。
“只有你知道白手套的事,谢谢你没有说出去。”她还在哽咽,“我知道你们公司是有几只八卦精的……”
我有些赧颜,我差点就成精了。
“我把这双白手套留在五台山上了,下山后,我就当再世为人。”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许多胖女孩都有过这样一次长夜里的哭泣吧。哭完后,在未来的日子,也并没有真的开心起来,或者突然变得幸福。但是她们还是在努力生活。跟所有痩女孩一样,天天嚷嚷着减肥,或者要恋爱以及发誓变美。
李央央也很快就恢复了“肥胖不是她人生阻碍”的盲目自信气质。狠命为自己的照片液化、磨皮以及买更多香水,无所谓体重在镜头之外是不是在稳重上升。
又是茶水间里的八卦聚会,艾伦叶突然拿指尖戳着手机屏幕叫:“快看,她又跳槽了,现在已经做到AD(associate director)了!还把自己的脸液化得这么小!”
然后我们都在笑。
然后我们都要为自己的生活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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