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有个文学家叫戴表元(字帅初),是南宋咸淳年间的进士,文章清深雅洁,名重东南,被称为“东南文章大家”。他作文工于立意,创意造言,皆不相师前人,即使是别人作烂的题目,在他的笔下也可翻出新意。所以人称其文可“化陈腐为神奇”。
戴表元的文笔如此神奇,有何诀窍吗?曰:有,那就是他的“三番来者”说。他说:“凡作文发意,第一番来者,陈言也,扫去不用;第二番来者,正语也,停止不可用;第三番来者,精语也,方可用之。”
这段话十分精辟,概括了作文立意的一般规律:大凡我们落笔之前,首先想到的意思,是最容易想到的意思,是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的意思,也一定是你以前见过、听过较多的东西,所谓“老生常谈,不召自来”(清代·袁枚),所以多是一般化、大路货、老一套的东西,没有什么新意,即“陈言也”,应该抛开不用。
譬如,我们总结一项工作,要写几条体会,握笔凝思,首先涌现于脑际的,大多是“领导高度重视”、“广泛动员,层层落实”、“抓好试点,以点带面”等等,因为这些词句平时见得多,听得也多,所以捷足先登,“第一番”来到。但是不要急于落笔,继续往下想。第二番想到的意思,就会比较深入了,称为“正语也”。正:合乎法度;正语,刚好接触到事物本质的意思。譬如,这一番想到意思的可能是“强化××××意识”“实施××××工作措施”等等,不是老生常谈的东西了,而是有些本单位的特色、具体可见的东西。但是不能浅尝辄止,对“第二番来者”要“停止不可用”,进一步深入想下去。一而再、再而三想到的意思,就不是停留在事物表层的东西,而是深入到事物本质里的“精语”,即精彩独到的见解。譬如,第三番来到头脑里的意思,就不仅仅是一些具体的工作做法,而是上升到规律性的一些认识,比如“工作要深入,领导要身入”“政策把握准,村民不求神”等等。
“三番来者”之说,表明了人们认识逐步深化的过程,是很符合人脑的思维规律的。近一二十年来神经科学的发展,使人们对大脑的机能有了深入了解。人脑约有100亿个脑细胞,也称神经元。神经元的数量,从一个人3月龄胎儿期到80岁老年期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自精子和卵子结合后,胚胎的大脑就一边发育,一边将各种信息储存在神经元内。每个神经元通过它上面的“轴突”(也称神经纤维),与其他神经元取得联系,将神经冲动传递给相关的神经元。据说,轴突可在一秒钟之内往返传递40亿个神经冲动。人的思维活动就是神经冲动的连锁反应。
一个人写作时,譬如写了一篇关于企业改革的简报,需要拟定标题,他的大脑屏幕上会显示出许多有关这个标题的词句,这些词句都是他已往有意识或无意识输入大脑的。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的写作习惯而储存起来的,因为平时他会特别留意各种词句,不论是印在纸上的视觉形象,还是从人嘴、扬声器里发出的语音,它们都会进入他的眼帘或耳廓变成信息,输进大脑的神经元。一旦他需要某些信息时,神经纤维便开始搜索储存这些信息的神经元,通向这些信息的“开关”一个一个被打开,根据指令信号筛选出相关的词句来。
这样,最初的标题被取出来,比如是“××局企业改革工作成效显著”。但是当他发现这个标题比较一般化时,就会发出补充或修正的信号,触发了更大范围的信息连锁反应,有关标题写作理论和写作技巧等方面的信息也参与进来,接着开始高一层次的信息处理。在一连串分析、比较、筛选之后,符合大脑修正信号的标题被取出来,比如是“××局企业改革工作取得阶段性进展”。然而,他还是觉得这个标题并非十全十美。这时,如果他的大脑储存的信息足够多,就会又一次引起信息连锁反应,他过去所学的写作课知识、平时积累的文学知识以及其他相关理论知识都被调动起来,进行综合、归纳等创造性活动,直至取出他认可的标题来。比如是“××局企业改革取得三大突破”。这个标题显然比前两个标题要好。这就是大脑思维逐步深入的一般过程。
思维的实际过程,并非如此简单。有时一个认识的获得,需要经过几年、几十年的艰苦思考,却是一个偶然机遇,触发了大脑的信息连锁反应。牛顿若不是在苹果树下被苹果砸一下,不会在那时发现万有引力;阿基米德若不是一边洗澡一边思考浮力问题,也不会从溢水现象中发现浮体定律。当然,前提是他们积累储存了大量多方面的知识,从而才能捕获这极易溜走的信息。
上述人类大脑思维的特点,证明戴表元的“三番来者”之说确有科学道理。自他点破这个道理后,文人学者皆有同感,纷纷转引阐述,“三番来者”之说,成为深化文章主题的诀窍。不少开掘主题的范例,有意无意暗合了“三番来者”之说。譬如,歌剧《白毛女》的创作就是这样。
这个剧本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创作的。
1940年,在河北西北部的一个靠山村,流传着“白毛仙姑”显灵的传说:村头“奶奶庙”里,有一个浑身皆白的仙姑,昼伏夜出,还命令村民每月初一、十五给她上供。一上供就显灵,第二天一早供品真的不见了。于是远近十里八村的村民纷至沓来,一时香火盛极。
一天,区干部来到这个村召集村民大会,可是会场空空如也,一问,才知道今天是十五,村民都给“白毛仙姑”上供去了。区干部问清“白毛仙姑”的来由,判断是村民的误传或敌人玩弄的阴谋,于是当晚带人拿着武器在“奶奶庙”内蹲守。是夜三更,果见一白色人形飘然入庙,抓起供品转身欲去,这时区干部大呼:“你是人是鬼?”白色人形怔了一下,突然狂叫着扑过来,区干部急发一枪,白色人形好像中弹倒下,却又立刻爬起,狂奔而去。区干部等人紧追不舍。但过了几个险崖便不见踪影了。正踌躇着,忽闻小孩哭声,循声走入一个幽黑的山洞,只见那“白毛仙姑”抱着一个小孩绻在角落里。在区干部的质问下,“白毛仙姑”跪倒在人们面前,大哭起来,然后泣诉了一段悲惨经历。
原来在九年前,她是附近某村的一个漂亮姑娘,被村里一恶霸地主看上。这恶霸借“讨租”为名,逼死她的老父,并把她抢进地主家,惨遭奸污。怀孕后地主厌弃了她,竟阴谋害死她,续娶新人。多亏一善心老妈子得知此信,深夜中将她放走。她逃进深山,在山洞里生下婴儿,靠野果、供品度日。由于白天躲藏,终日不见阳光,又吃不着盐,所以毛发皆白……人们听了不由得落下眼泪。后来把她母子俩接到村里,使她们又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这件事马上传开,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其中被添进不少迷信、落后的东西。1944年这件事传到延安后,引起文艺工作者的兴趣。
开始,有些人觉得这是一个荒诞离奇的“神怪”故事,没有什么积极意义,不值一写。另有一些人倒认为可以作为一个“破除迷信”的题材来写,针对一些农民信鬼弄神的现象,用这个戏重点宣传一下“无神论”。这就是《白毛女》主题的“第一番来者”。由于最初被故事情节所感动,创作人员还未能冷静下来深入思考,容易就事论事,对主题的认识只是停留在“破除迷信”的阶段,显然较为肤浅。
后来,经过进一步思索,大家认为把“破除迷信”作为主线来写,易使“喜儿”一家惨遭恶霸地主迫害的情节成了“陪衬”,这样既不能全面概括这个故事的意义,又使戏剧的主题狭小、不深刻。后来决定,把“反迷信”和“反封建”这两个思想结合起来,处理在同一题材里。这是《白毛女》主题的“第二番来者”。
比起最初单纯的“反迷信”主题来说,“双反”主题思想显然深入了一步,也使其现实意义大大增强。应该说这一主题接近了事物的本质,但是离捅破这层“窗户纸”还差一点。所以剧作者没有停止思索,从一个新的方向进行思考,把这个故事放在当时解放区斗争的大背景下来研究。1940年,晋、冀、鲁等地抗日根据地(即解放区),正在选举、建立人民政权,农村在新政权的领导下,开展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分地、减租减息的斗争。联系这一现实斗争的需要,剧作者最后提炼了这样的主题,即:“一方面集中地表现了封建黑暗的旧中国和它统治下的农民的痛苦生活,另一方面又表现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解放区)的光明,在这里的农民得到翻身。”概括起来就是:“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一主题深刻地反映了两种社会两重天的本质,使戏剧展现了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歌剧《白毛女》上演后,点燃了千百万被奴役的农民对旧社会不共戴天的仇恨烈火,激发了他们打土豪、分田地、减租息的斗争热情,在当时和以后的民主革命斗争中,起到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巨大作用。
歌剧《白毛女》的创作,从这个题材“不值一写”,到最后提炼出重大深刻的主题,获得创作的巨大成功,就是剧作者对事物由感性认识(就事论事),“升华”为理性认识的一次“飞跃”,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也就抓住了正确的主题。这一过程中,对主题思想的三次思索、三次修改,恰好对“三番来者”之说作了具体形象地诠释,也是“化陈腐为神奇”的一个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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