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入海
次日清晨,当海浪扑打在水湾沙洲上时,北风撕裂浪尖,形成一片水雾。鲻鱼因风向转变而兴奋地在小渠中不停跳跃。在浅浅的河口与海湾的多个浅滩里,鱼群察觉到了突然从空气中传到水里并掠过它们身体的一阵寒意。鲻鱼因此开始往深水处进发,那里储存着阳光的余热。现在,它们开始从海湾各处汇集,组成巨大的鱼群,向着海湾的峡道前进。峡道通往水湾,而水湾则是通往远洋的门户。
风,从北面来,吹向河流,却在到达河口前被鱼群抢了先机。沿着鱼群的踪迹,风,拂过海湾,汇入海口,吹向大海。
峡道白沙底部上方的水域里,渐退的潮水领着鲻鱼穿行在更深沉的葱郁中,伴随着每日两次的潮起潮落,强烈的水流将海底冲刷得干干净净,不利于任何活物停留。鲻鱼群的游动引得上方原本平静的海面密集颤动,在太阳的金光下如无数散落的水晶碎片般闪闪发光。鲻鱼一条接着一条地游向海湾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又一条接着一条地加速弯曲着身体,积聚力量,跃入空中。
随着潮水前行的鲻鱼经过一个名为“银鸥浅滩”(Herring Gull Shoal)的细长沙坑,那里沿渠建有一面巨石墙,用于阻挡被水流带回的散沙。这儿的海藻翠绿并大得夸张,它们的固着器紧紧地抓着被藤壶和牡蛎包裹、呈现为白色的石头。一双满是恶意的小眼睛隐藏在防浪堤中一块石头的影子里,看着鲻鱼往海里游去。这是一条十五磅重的康吉鳗,它生活于海底的石头之间。这条粗壮的鳗鱼沿着防浪堤的暗墙捕食途经的鱼群,它会从黑暗的洞穴中突然冲出,凶猛地将这些鱼都钳在嘴里。
就在游弋的鲻鱼群正上方12英尺的水层里,成群的银汉鱼排着整齐的队形抖动着,每条鱼都反着光。不时会有二十来条银汉鱼冲破水面,跃过鱼类世界的表层,腾于空中,而后又如雨点般回落——它们会先将身体弯曲,然后刺穿空气与海水间那层坚实的界面。
潮水带着鲻鱼流经海湾里的十多个沙坑,每个沙坑都聚集了一小群栖息的海鸥。在一块古老的贝壳岩上,海水在贝壳间留下淤泥和沙粒,退潮带来沼泽草的种子,混合在土壤里,这一切正使这块贝壳岩逐渐变成一个岛屿。在岩石上,有两只海鸥正忙着捕食文蛤,这些贝类半露半掩地埋在湿沙中。海鸥找到这些贝类后,首先会凿开它们那透明、厚实且满布浅褐色和浅紫色的闪光条纹的壳。经过一番努力后,海鸥用它们有力的喙撬开了贝壳,尽享里面鲜嫩的蛤肉。
鲻鱼继续前进,游经一个巨大的水湾浮标。那个浮标在潮水的压力下斜倾,它的大铁块随着海水起伏,仿佛正随着海水不断变化的节奏调整着自己制造的音乐的韵律。这个浮标仿如自成一个世界,漂浮在海湾水面上。海浪时而将它托起,时而反向穿过它的槽位,由此引起的潮起潮落交替而至。
自去年春天以来,浮标就没有被修葺或重漆过,上面已经布满了厚厚的藤壶、贻贝、囊状的海鞘和苔藓虫那柔软的苔藓块。泥沙和绿色的海藻丝穿插在贝壳缝隙间,也夹杂在如密实的毯子般紧紧吸附在浮标上的动物中间(藤壶等)。在这一团厚厚的生物体中间,有一种身体瘦长、披着盔甲的端足目动物,它柔软的身体时而收缩在壳内,时而探出壳外,无休止地寻找食物。海星爬到蛤蜊和贻贝上捕食,只见它用强壮的触手上的吸盘牢牢地吸住贝壳,强行将其撑开。在贝类之间,海葵的口盘时开时闭,伸出触手在水里猎捕食物。这二十多种生活在浮标附近的海洋生物大多在数月前才来到这里,那会儿正是海湾和水湾布满生物幼体的季节。这些生物幼体大多都如玻璃般透明,但比玻璃更脆弱,如果不能找到一个稳固的地方附着,它们注定要在幼年逝去。那些碰巧遇到海湾的巨大浮标的生物,通过身体分泌的黏着液、足丝或固着器将自己固定下来。它们将在那儿度过余生,成为那个摇摆世界的一部分,一起在潮湿的空间中转动。
水湾中的峡道越来越宽,而原本淡绿色的海水也因海浪搅起的散沙变得浑浊。鲻鱼仍在继续前进。海浪的低语逐渐提高声调。凭借着敏感的侧线,鱼察觉到了巨大的撞击和海水振动的厚钝的声响。海水节律的变动来自长长的水湾沙洲,那里海浪翻涌,将海水打成白色泡沫。如今鲻鱼已经穿过峡道,开始感受到海洋更绵长的韵律——海水的上涨,来自大西洋深处洋流突然的升起与跌落。就在第一条碎浪带之外,鲻鱼在更大的海浪里腾跳。它们一条接一条地游到水面,跃起到空中,随后落回水中,激起一片白色水花后,又回归到前进的鱼群中。
站在水湾一个高沙丘上的望风者看到了冲出水湾的第一条鲻鱼。凭借着丰富的经验,他根据鲻鱼腾跳激起的水花大小推测出鱼群的规模与前进速度。虽然船员和他们的三条船已在远处下游的海滩上等待着,望风者却并未因第一条鲻鱼的经过而给出任何行动信号。海水仍处于退潮期,潮水的拉力依旧向着海洋,因此不能逆着这个方向拉渔网。
沙丘群是一个汇集了强风、扬沙、盐雾和烈日的地方。如今的风从北方吹来。在沙丘的凹陷处,滨草随风倾斜,它们那锋利的叶尖在沙上重复地画着圈。从滨外沙坝吹来的风卷起细沙,形成白色的“薄雾”,飘向海洋。从远处看来,海岸上的空气略显浑浊,仿佛有一层雾正要从地上升起。
海岸边的渔民并没有看到那阵沙雾,他们只感觉到沙打在眼睛和脸上的刺痛,沙雾似乎穿过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裳。渔民们掏出手帕,蒙在脸上,然后将头上的长舌帽拉低。从北方吹来的风带来了扑在脸上的沙子和船下翻滚的波涛,同时意味着鲻鱼就要来了。
烈日炙烤着站在沙滩上的男人们,一些妇女和孩子也在那儿帮家里的男人拉绳子。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沙滩上那退潮形成的水坑里蹚水,激荡起层层砂浆波。
潮水已退去,一条船已被推入碎浪区,随时准备用来捕捉即将前来的鱼群。在这样的海浪下,要让一条船下水并不容易。男人们如机器的零件般跳到各自的岗位上。那条船调整到了合适的状态,在绿色的巨浪中颠簸。就在碎浪带之外,男人们在船桨处听候指令。船长站立在船头处,双臂交叉,双腿随着船只漂浮的节奏屈伸,双眼往水湾的方向看去,直视海水。
这绿色海水里的某个地方有鱼,而且是好几百条鱼,甚至是几千条鱼。不久以后,它们就会来到渔网的范围内。北风萧萧,鲻鱼要抢在风之前穿过海湾,沿着海岸前进,这是鲻鱼在过去数千年坚守的传统。
六只海鸥正在海面上鸣叫,这说明鲻鱼已经在路上了。其实,海鸥想要的并不是鲻鱼,而是那些因大鱼群穿过浅滩而惊慌逃窜的小鱼们。鲻鱼已经来到碎浪带之外了,穿行速度就跟成年男人在沙滩上能达到的最快行走速度一样。那个戴着长舌帽的望风者已经定位到鱼群了,他转向渔船,背对鱼群,向船员挥手比画着鱼群的路径。
男人们将双脚抵在船的横梁上,并准备好船桨,用力将船沿着半圆的轨迹推入海滨。合股线织成的渔网安静稳妥地从船尾坠落到水里,软木浮子随着船只浮上水面。渔网另一端的绳子由海岸上的六个男人拉着。
船四周围满了鲻鱼。它们以背鳍划开水面,上下跳动。男人们划桨划得更努力了,试图赶在鱼群逃走前划回海岸收网。最后一道浪线处的海水深不过腰,男人们一到那里便纷纷跳入水中。他们自觉抓住渔船,奋力将它拖到海滩上。
鲻鱼所在的浅滩上原本透明的浅绿色的水正因海浪搅动沙粒而变得浑浊。鲻鱼因为即将回到海洋并再次融入苦涩的海水中而无比兴奋。受本能的强烈驱使,它们集体投入到了第一段旅程中,远离沿岸浅滩,进入海洋开端处的蓝色迷雾中。
鲻鱼那绿色的前行路径中满是阳光,但隐约出现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从一张暗淡的灰色幕布变成了一张由十字交叉的细长线构成的网。队伍里的第一批鲻鱼碰上了渔网,不禁犹豫起来,用鱼鳍拍动着海水停留在原处。后面的鲻鱼却哄然往前挤,凑到渔网前好奇地探索着。当第一波恐慌在鱼群中传开时,它们立即往岸边冲去,企图逃走。在岸边的渔民将渔网线往回收,将网中的鱼困在浅得无法游动的水域中。鱼群开始往海中游,但网内空间却逐渐变小。那是因为岸边的男人们,正站在及膝的水里,在溜砂里精神振奋地拉着绳子,与海水的拉力抗衡,与鱼群的拉力抗衡。
随着渔网合起,逐渐被拉往岸边,围网中的鱼抵抗的力量也变得更大了。鲻鱼群歇斯底里地寻找出路,它们合起数千磅的力在围网朝向海洋的一端竭力往外冲。终于,它们向外的冲力将网的底部彻底从海底拉了起来,鱼儿们悄然从网底逃出,冲向深海,它们中有些还在这个过程中被泥沙刮伤了腹部。对渔网每个动静都相当敏感的渔民,察觉到了渔网被拉了起来,知道快要到手的鱼正在逃走。他们拉得更用力了,仿佛肌肉都要裂开,背部也感到火辣辣地痛。岸上的六个人跳进了深至下巴的海水中,抵着海浪的冲击踩住测深绳,将渔网压在海底。但在外围的软木浮子离他们还很远,有差不多六条船的长度那么远。
突然间,整个鱼群往上直冲。水花四溅,水雾腾起,在一片混乱中,上百条鲻鱼一跃而起,跃过了浮子纲。如骤雨般急降的鱼群不停地弹向渔民,而渔民正背对着这些鲻鱼,拼尽全力地将浮子纲扯出水面,这样的话,那些腾起的鱼在撞到渔网时就会落回到这个闭合的圈中。
在海滩上,两堆松散的渔网正在越积越多,网眼里卡着许多还不及人手掌长的小鱼。此刻连着测深线的绳子正越沉越快,而渔网看起来就像一个拉长了的大袋子,满满的都是鱼。当这个“袋子”最终被拖上边缘浅滩的时候,空气中爆发出阵阵如掌声般的声响,那是成千条鲻鱼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打在湿沙上的声音,它们以此来宣泄所有的愤怒。
渔民们敏捷地将鲻鱼从渔网中取出来,然后抛到等在一旁的船里。他们熟练地一抖网,将扣在网眼里的小鱼抛到海滩上,里面有小海鳟、鲳鲹、去年繁殖季产下的鲻鱼、条斑马鲛、羊头原鲷和海鲈鱼。
不久,那些小得卖不出、没人吃的小鱼就被扔在水面以上的沙滩上了。它们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消逝,它们渴望着有机会可以跃过那几码16干沙地回到海洋里。这些小鱼,其中一部分稍后会被海浪冲回海里,而剩下的则被大海小心搁置于潮水不可及的地方,和一些小棍子、海藻、贝壳和海燕麦残株混在一起,从此便成了海洋为高潮线上的捕食者源源不断地提供的食物。
渔民随后又拖了两张网上来,但因为潮水已快要涨满,他们便开着满载着鱼的渔船离开了。一群海鸥沿浅滩飞来,正要饱餐一顿。它们白色的身体在泛灰的海洋上格外显眼。正当许多海鸥在为争夺食物而“拌嘴”时,两只体型较小、羽毛光滑漆黑的鸟,小心地行走于海鸥群之间,将鱼拖到海滩更高的地方慢慢享用。它们是鱼鸦,主要靠觅食海边的死螃蟹、死虾或者其他残骸为生。日落之后,成群的沙蟹就会从沙洞里爬出来,横扫被潮水冲上岸的废弃物,将岸边最后一丝鱼的痕迹都清理掉。沙蚤早已聚集在一起,它们吃掉那些死去的鱼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力。在海洋里,物质是循环的。一个个体消亡了,另一个个体就会因它而生,这些珍贵的生命元素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无止境的生物链上传递。
在这个夜里,渔村里的灯光逐一熄灭,渔民为了驱走北风带来的寒冷而聚集在火炉前。与此同时,鲻鱼群正顺畅地穿过水湾,沿着海岸往西边和南边前进。它们游经黑色的海水,海里的浪尖就像大鱼留下的尾迹一样,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
注释
1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
2 剪嘴鸥是唯一一种下喙比上喙长的鸟类,它们捕食时会紧贴水面飞行,将下喙探入水中取食。
3 亦称海白菜、海莴苣等。
4 沙蟹善于在沙滩奔跑,据研究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蟹。
5 由于光的折射,肉眼看到的水中的鱼的位置比它实际所在的位置要低,因此,有经验的捕鱼者会往鱼下方叉。
6 1磅约等于0.45公斤。
7 1英尺等于0.3048米。
8 障壁岛为狭长的、与海岸平行的沙岛。
9 1盎司约合28.3495克。
10 亦称沙跳虾或滩蚤。
11 赫德森杓鹬是中杓鹬(北美亚种)的旧称。
12 威尔逊海燕和凯莉母亲的小鸡是同一种风暴海燕的不同称呼,前者名从鸟类学家亚历山大·威尔逊(Alexander Wilson),后者常见于早期文学作品中。此鸟学名为黄蹼洋海燕(Oceanites oceanicus),又称威尔逊风暴海燕。
13 冰碛,由冰川冰汇集起来,并在冰川冰融化时聚积的堆积物。
14 壶穴,由山区急流挟带砾石,在构造破碎、岩性较软处冲刷、旋磨形成的深穴。
15 树沼,地表被浅水淹没或浸润、主要生长湿生木本植物的湿地,包括森林沼泽和灌木沼泽。
16 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等于0.9144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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