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比政治技术重要

十三、天命比政治技术重要

问：儒家是在家天下的条件下生成和发展起来的，是为家天下服务的，现在没有了家天下，儒家是否就没有意义了？

答：原来中国有一个说法，叫“天地君亲师”，现在有些地方改成“天地国亲师”。过去那个“君”就是指一个政治领导人。我刚才讲，近代中国的变化，一方面是对西方的反应，一方面是对中国自己的社会变迁的反应，因为这个社会也更接近于个人主义社会。所以我觉得儒家并不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传统，儒家不一定和君主制对应。儒家的主张是更一般化的原则，比如说“民本”，以民为本，“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为轻”的含义其实就是君为一种形式而已，君可以是家族世袭的，可以是用暴力获得的（当然应该有其道德基础），也可以是民主选举的，也可以是其他方式形成的，但关键在于要符合天命，这是儒家最根本的原则。符合天命就要顺民意，要能够代表整个社会更根本的利益。

具体的政权形式，儒家其实并不是特别关注，它关注的是人在获得政权以后怎么做。儒家对于今天的政治制度的意义，我觉得，第一，要认定政权的合法性。如果不合法，他就是暴君，暴君就要被推翻，如果它合法，大家就要尊敬它，它就是过去“君”的概念。儒家也要去看，他是不是符合君的标准，符合政治合法性的政治领导人，那就是他有没有天命的问题。也可能是很模糊的状态。我现在判断，要承认共产党的统治合法性，虽然它是暴力获得的，但是中国古代的君王统治权大多是暴力获得的，关键是它怎么去对待老百姓。应该说共产党用心很好，毛泽东这些人都是用心很好，但是他犯了错误，计划经济、“文化大革命”，犯了错误又不能及时改正；而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应该是顺民意的，这个要承认吧，然后中国经济发展等，这些都是顺民意的。

但是我们认为这做得不够，所以我们要提出儒家的正确观点，该怎么去改进自己，怎么能够维系这个天命，领导人要时刻知道民意，而且还要超越民意。超越民意就是说因为有些老百姓当下并不是完全知道自己的长远利益，领导人要从老百姓的长远利益出发，这时要依赖君子集团、士大夫集团，就是我所讲的文化精英集团，来做对中国最有好处的事情。所以我觉得，现代的儒家的态度是肯定的，认为国家政治领导人是君，但是这个君还需要我们去帮助他，让他去改进。我们不反对共产党万岁，但万岁的前提是你要得天命。得天命就是要顺民意，要约束自己，要有道德。

问：我有一个问题，家庭在王朝统治中边际效用在递减，能够维持几百年的王朝统治吗？

答：别忘了周初分封的那些人，比如周武王的兄弟和儿子，在分封了国以后，这个国就永远是他的，分封的这些核心家庭还是天子的核心家庭，分封的家庭靠近中央，但周边的那些分封国，如果世代延续下去，血缘就越来越淡了。只有一个技术使他们保持血缘的亲近，什么技术？就是保持持久的政治联姻。比如周天子的核心家庭与诸侯的核心家庭要有持续的政治联姻。其实在中国古代这是一个技术，比如姜姓和姬姓的联姻就是持续的，这是周族的母系家族和父系家族。不仅是王族，你们家的儿子娶我们家的女儿，我们家的儿子娶你们家的女儿，这是一种姑舅亲，在传统中国比较常见。说白了就是姑姑和舅舅结婚，姑姑和舅舅生的孩子和你就非常亲。大家有空儿就想一想家族谱系和血缘，会有那种关系。

问：那它改进了，一直到清代的时候有明显的改进……但衰减程度还是在增强。

答：政治集团实际上一直在努力，从而减缓了血缘的淡化，但最终不能阻止血缘淡化，这是最大的问题。其实周这方面的技术用得很好，周是持续时间最长的王朝，大家注意周很有意思，包括有很多持续的固定的联姻关系，包括“秦晋之好”这个词，它就是秦晋两家总是在通婚，这样两国总是亲戚。还有清代也有政治联姻，就是满蒙联姻，满蒙政治联姻也是非常持续的。不仅在中国，在欧洲也是这样的，都是政治联姻的，欧洲的这个国王娶了那个国家的公主，等等。这是一种技术，这种技术不仅在皇家贵族中有，在平民百姓中都有，叫姑舅亲，你想想看，你姑姑和舅舅的孩子和你有多亲。

问：血缘似乎也不能保证一个政治集团内部的团结与合作，如兄弟之间有时会为争夺皇位而互相残杀。所以是否还要有正心诚意作为补充？

答：这几个方面都是需要的。正心诚意是一个政治领导人内在的观念，但他不能保障他的接班人也是这个样子，这并不矛盾。因为我刚才讲的是以家庭为基础的政治结构，实际上并不偏废其他方面。正心诚意也好，依赖血缘关系也好，应该是一个互补的关系。因为单依赖血缘关系是不够的，这肯定是一个综合的关系。如果整个家族心是歪的，就是要剥削天下人的话，那么这个家族很快就会完蛋。不管它的血缘关系有多牢固，也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