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还有天地

三、王道理想：除了人，还有天地

第三点呢，我就讲到蒋庆的一些贡献上，这和前面是连贯的。蒋庆的政治儒学，提炼了几个原则：一个是王道理想，一个是礼治精神，还有无为之治。什么是王道理想？蒋庆的解释叫作“参通天地人，天下归往”的政治理想。这后面的半句话是我的理解，我的一篇文章，实际上是为蒋庆的《政治儒学》写的一个序，叫作《在传统的边际上创新》，我的序就是对它的一个解说，其实就是经济学的解说，因为我对儒学从来就是从经济学上想问题。按我的理解，所谓天地人不仅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也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代表当世的空间，也代表传统和未来的时间，那么王道理想就是综合考虑这些因素的政治理念，王道政治就是民主传统和天道的贯通和统一。

这个王道理想和上面讲的民本主义有什么关系和区别呢？应该说它涵盖了上面的民本主义，又超越了它。因为这里讲“天地人”，大家知道“民”只是一维，就是“人”。如果我们的政治结构中，只是人或只是民的话，是不够的。如果我们的社会秩序完全从一个一个的个人利益出发，就是大家经验地去体验自己的利益，把它整合起来，那么最终它是不完备的，是有缺陷的。再用一个解释，就是公共选择理论。布坎南讲过，一致同意原则是最好的政治原则，什么叫一致同意，就是一个公共事务、一个公共选择，如果我们所有相关的人都同意，就一定是一个最好的决策。比如这个教室里的人要做一个决定，选择去哪里郊游，如果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同意一个方案，这一定是一个最佳的政治选择。

但是布坎南发现一个问题，即使我们所有人都同意的一个决策，也可能是有问题的。这是他后来在《赤字中的民主》中所讨论的问题。后来我其实有一篇文章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比如说，我们可能会同意一个通货膨胀的政策，所有人都同意，为什么？因为多发钱，我们手里都有钱了，但是这可能会导致通货膨胀，或导致政府负债太多，而这种负债太多在我们现在看来，不需要我们承担，这个负债可以由后代人去还，所以我们当下的所有人可以皆大欢喜，我们都一致同意，但是我们把这些成本加到我们的后代身上，而后代在生理上是没法投票的。所以说，当下所有老百姓一致同意也可能会犯错误，也不见得最佳。我反复讲这个问题，经验的或现世的利益的集合不是百分之百的时候都是对的，它可能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对的，但百分之一的时候不对。但是百分之一的时候不对，别的对的东西也会受到它的侵害，也变得不对了。这是研究公共选择理论的时候发现的问题。布坎南发现，大家都同意这样的决策，以为是把债务留给了后代人，其实通货膨胀是眼前的通货膨胀，大家都受害了。

我还有一篇文章叫作《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对自己不利的制度安排》，也是这个含义。大家可以赞成一个现在看来对大家有好处的公共决策，但其结果导致大家都受害，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也就是说，仅仅强调民本主义是不够的，还有天地。天地是一种代表关系，不仅要讲人与人的关系，还要讲人和自然的关系。举个例子，当代人都同意去砍树，然后把卖了树的钱归大家，但是导致了损害自然的结果，损害自然反过来也损害了人，这个逻辑是一样的。再举个例子，当然这个例子可能不恰当，我们的人大通过了一个决议，这个决议是在三峡建大坝，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缺电。但是大家知道三峡的大坝可能最多有一百年的寿命，一百年以后，它就淤积堵塞了，后代是要承担成本的，但是我们只考虑当下。其实这也是一个人和人的关系，当代和后代的关系。我们不仅要考虑人和人的关系，还要考虑人和自然的关系。但是如果自然没有代表参与这个民主程序的话，对自然的损害是不能被阻止的。所以这要有一个人和自然关系的文化传统，比如说儒家有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佛教也有众生平等的传统，我们的少数民族中的各种原始宗教有尊重自然的传统。这种文化传统就很重要，很起作用。而这种文化传统的合理性，在于它是经过长时间的世世代代人的试错所形成的。传统是什么？传统就是世世代代人的同意。试错就是这个道理，错了，改，最后形成一个传统，被接受下来了。

民主是什么？民主是当下人的同意。传统是世代人的同意，我们必须要有纵向的考虑。还有就是所谓的超越的精神，就是人类理性不可及的那部分，我们怎么办的问题。这样的东西就是宗教的超越和神圣的价值。这部分是必不可少的。真正的有效实施的社会制度结构，必须有这一部分。大家知道基督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佛教也好、儒家传统也好，在社会中起到了两个作用，它告诉人在不知道的时候，就要敬畏自然，要敬畏人不可知的那一部分，而不能简单地说这是民主的结果，大家都同意了。多少人加在一起还是有限的。民主有弊端，并不是说所有人都同意一件事情，它必定是好的，十三亿人加在一起也是有限的。所以，所谓王道理想，包含了民意，包含了民本主义，但是超越了它，就要有某种补充，一个是文化传统，一个是所谓超越的和神圣的部分。

按照经济学的说法，文化传统就是长期的利害计算，不仅是当代人的，而且是长期世代人的利害计算。而宗教的和神圣的部分，就是那个不可知的部分、超出人的经验的部分。蒋庆也经常说，政治合法性有三重，一重就叫民主合法性，就是我们讲的民本主义，刚才讲的天意的含义，就是必须考虑老百姓，这是必不可少的；还有一重叫传统的合法性，就是文化传统，世世代代的人的同意，这是从跨越世代的时间长度去判断的利害；再有一重叫神圣的合法性，就是刚才讲的超越的宗教的合法性。蒋庆讲，只有具备了这三重合法性，这个政治合法性才完备。大家要知道，不能仅仅一重，仅仅一重是不够的。实际上，现在比较成功的民主国家也是如此，以美国为例。虽然美国的政治结构被蒋庆先生批评为民主独大，但是它不完全只是民主一维，它有基督教，这是非常成熟的、非常强大的一维，我是亲眼得见、亲自参加的，看到基督教在国会里的势力是非常强大的。我的朋友带我到国会山去，我就跟他讨论院外活动集团。他说，这儿有一个最大的院外活动集团。他给我指了一个小屋，在国会里的，像一个小教堂的房间，大家在这里做礼拜，进行宗教活动。国会议员中有一个祈祷者早餐活动，每礼拜四的早餐，国会的成员，当然不是所有，到一个地方去吃早餐，在这时，议员也好、代表也好，都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就想自己是一个人，站在上帝面前去相互沟通。也许从蒋庆的角度看它是不够强的，大家知道蒋庆有一个三院制的宪政设计，他希望神圣的一维是直接到议会中去投票。我认为这是有问题的。另外，美国也有它的文化传统，人文主义的、自由主义的，等等，它都是有的，并不是没有，虽然跟民主这一维相比相对弱一些。这样，王道理想可以对民本主义的缺陷做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