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以善致善:儒家的天下理想
下面我讲一讲儒家的天下理想:以善致善,这也是我和蒋庆对话的书名。这是一次对话得到的最有启发性的,或最有冲击性的一句话。我很钦佩蒋庆。我是看了他写的《公羊学引论》以后拜访他、认识他的,有关儒学的很多知识和主张,我都向他请教。有一次我和他讨论问题时问他,应该说我也是故意刁难他,就说,“蒋庆,你看有什么好办法?”我当时问,“假如中国是一个特别伟大的国家,它有天下主义的理想,那么我们为了这样的理想,能不能扩军备战,成为一个世界上军事力量最强的国家?”
他马上就说不行。他说,“善的目的不能用恶的手段来达到。”这是他的回答。我听了以后非常震惊,竟然还有这样的一种说法。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的题。这就有一个非常大的悖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军事力量,别说实行天下主义,可能都保卫不了自己国家,怎么能保证用善的手段实现善的目的?这是一个让我很惊讶的事情。当然这也引起了我的很多思考。虽然给我一个冲击,但是后来我就慢慢地理解它了。
以恶致善既然不行,我们就想是否可以以善致善。以恶致善除了刚才讲的问题以外,还包含了一个问题,蒋庆讲,在以恶致善的时候,由于是以恶致善,这种行为本身也改变相应的目的,就是说一个人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去杀人,杀人本身已经使他的目的改变了,他已经做了一个恶事,这时候已经不是在以恶致善了,而是以恶致恶了。更何况,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就是想致恶,只是以善的旗号作为号召,但是用恶的手段,其实是以恶在致恶,实现自己的私利,去侵夺别人。以恶致善在某种意义上讲,最极致的时候,也达不到像康德那样的“世界永久和平”。更何况在很多时候,它根本就不是善。比如西方列强打着善的旗号在实现自己的利益,这个时候,它更不是了。
在道德层面我们都同意以善致善,问题是,我们是否能用善的手段来达到善的目的?以善致善何以实现?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够不动用武力就实现我们的天下主义?这是我们反复想的问题,也是那本书里我和蒋庆讲得最多的内容。第一,儒家并不是说以善致善就一点儿不要武力,我觉得没有这样的含义,武力是一个最后的手段。儒家在历史上承认过有些武力的正当性,儒家主流同意汤武革命。汤武革命是什么意思?汤武革命就是用暴力了,“革命”一词形容的是暴力。儒家同意汤武革命是正当的,为什么?因为推翻暴君是正当的。但是呢,儒家有一点很重要,它把使用暴力的手段放在最后,不得不使用,带来的损害最小。汤武革命的当时,夏桀也好、商纣也好,已经是昏庸无道,天下人都反对他们。据说周武王去伐商纣王,商朝的兵就倒戈了,几乎没有打,流血是很少的。关键是时机。这种时机就是让所有人都忍无可忍,包括商朝的兵都忍无可忍了。这一点很重要,汤武革命并不是完全没有暴力的,但是用最小的暴力。
第二,以善致善就要在国内行仁政,能使一国的实力增长。前面讲的经济自由主义,就是轻徭薄赋,使老百姓更有激励去生产。经济自由主义能使这个社会更有效率地通过市场配置资源,使这个社会富裕起来。这也是一种善,这种善使这个社会、使这个国家强大起来。大家要想,这个政治领导人不是没有实力,而且实力是和平获得的,不是通过掠夺。再有一点,这种善,这种善的规则,或者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规范被放到了国际规则上,会得到什么结果?会使这个国家在国际上,在周边国家中获得很高的声誉,或获得一个相对较好的睦邻关系。其实这也是在增强实力。这种做法与中国传统中的很多做法很接近。我后来在《以善致善》的序里,即《在儒学中发现永久和平之道》这篇文章中,引用了这么一个故事,楚国去打宋国,围了好多天,宋国的华元大夫说他出去见见楚国的人,然后就和楚国的子反将军在城外见面了,互相问对方怎么样了。子反说他们只有七天吃的了,华元说他们已经易子相食了,楚国子反将军有点儿于心不忍,回去劝楚王,宋国人都易子相食了,他们退兵吧。楚王说怎么能退兵,不就要打下来了吗?子反说大王不退兵,他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君臣关系是这样的,很有意思。他走了,楚王一看也跟着走了。这个故事现在听起来非常可笑,难道楚国人的军事目的不是要打赢对手?但这个时候,这样的人性、这样的道德规范却高于这种军事功利。
这个故事我是在蒋庆的《公羊学引论》中看到的,他讲《公羊传》高度肯定这样的做法,就是说在国家交往中,甚至在战争中,仍然考虑道德规范。这种道德规范在后来的中国传统中屡次起了作用。这是很有意思的。比如在汉代,汉朝要发兵打匈奴,突然听说老匈奴王死了,匈奴人正在发丧,汉朝官员关于是否出兵分成两派,一派说,好时机,现在乘势把它打了。另一派说,人家正在发丧,怎么能打人家呀!然后,皇帝就说,人家正在发丧,不打了。这样一个选择,很有意思。我前面讲过,宋代新旧两党在“折饼子”,也是这个意思。竟然能把已经从西夏收复的土地退回去,说他们要施以仁义。就和兄弟俩打架似的,打着打着,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东西抢了,他们俩都这么有仇了,抢对方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行,虽然抢了,要退回去,要施以仁义,还要跟对方做兄弟。就是说,儒家主导的传统中国的国际关系,不像西方的国家间关系,即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道德规范。
这样一种做法有用吗?当然有用。其实一个国家有道德和一个人有道德是一样的,个人的道德,我就不讲了,有道德其实对他是有利的。《道德情操论》也讲了这个道理。顺便说一句,中国这样一种文明,如雷海宗所说,是一个无兵的国家,它是一个不会打仗的国家。近代以来,毛泽东拉起这支队伍是了不起的,说实在的,汉人从没有这么厉害过。传统中国是靠少数民族兵来打仗的。罗马帝国垮台以后,再也没有了第二个罗马帝国,而中国这样的帝国,我称为后帝国,它是连绵不断的,它中间倒了,割据分裂一段时间,又形成一个新的后帝国,从汉到明清,为什么?实际上,国家间关系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国家只是在穷兵黩武,炫耀武力,让别人怕他,这样的国家不能长久,反而那种跟周边施以仁义的国家,能够长久。
后来,我在这方面就有了更多的想法。儒家的看法是,世界的一统、天下的一统,不是靠武力,靠的是道德。天下问题怎么解决?孟子讲,“定于一”,定于一是很好的。那么谁能定于一呢?“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谁不喜欢杀人,谁能统一;谁喜欢杀人,谁统一不了。孟子是这个逻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个“一”是动词。而这个世界,武力并不是最重要的,当然武力也是必不可少的。儒家并没有迂腐到不要武力,我再强调一下,总有人误解,它是要有一定的实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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