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历史与书法教学（四年级）

温　馨　篆刻

温　馨　画

“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文字生。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书林藻鉴》）

“古人制字鬼夜泣。”——龚自珍

一团忙乎的场景：一组孩子拿着泥巴在操场上卖力地塑着泥团，另一组孩子用小棍在泥团上一本正经地刻着字，说是字，其实是画，牛头、流水、屋子、日、月、星、果、小孩子摘果、人坐在树旁休息、抓东西……孩子们活动着，无穷的想象力淋漓尽致地体现着。之后大家互相欣赏，老师评点完，孩子们回到教室。老师徐徐打开黑板，黑板上有漂亮的板书，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苍颉化己，庇，乃尼山艾友所。

草米并刈，乞少子左互。

学耒，弢雨水，儿纠叔

兵朱。

“大家能猜到是什么吗”

于是孩子们乱猜一通，有提到仓颉的。

“三年级的时候，大家学过创世神话，知道仓颉造字的故事，据说这些就是仓颉造的字。说是他身体变化，受到了庇护。尼山是养老送终的好地方。杂草一并割下，请小儿子来帮助。学习使用农具，取水灌地。小儿缠着阿叔摆弄兵器上的红飘带……你们懂不懂？”

“不懂！”

“很好，我也不懂。（笑）不过据说文字是仓颉造的，开始真像天书，让人不明白。这也许记录的是他的生活情景吧。他是‘黄帝’（不是‘皇帝’）的史官。‘史’就是手拿签筒占卜，然后记载的人。他有四目，生来就有四个眼睛。他造字之后，天上下起小米粒，鬼神都在哭泣，因为字里面有天上的秘密，所以他们哭泣。你们知道仓颉是怎么造出字的？见灵龟负图，书丹甲青文，遂穷天地之变，仰视奎星圆曲之变，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古书这样说。就是根据乌龟背上的图形，看星空、鸟羽毛、人手掌纹理样子刻画下来，形成了文字。”

以上是“书写的历史”板块教学的两个场景。四年级的孩子已经有了时间感，时间的先后对孩子们来说是有意义的。时间的确认事实上拉开了“他”与“我”——世界和自己的距离。很多华德福学校，也正式开始让这个年级孩子们写钢笔字。对于中国华德福学校来说，书写的历史的学习很好地总结了文字的发展演化和书写变迁的过程，也为书法的学习打下基础。

中文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是它们中唯一被千百年来传承使用的活文字。如开篇的两句话，汉字不仅是日常生活的交流应用，“上古结绳而治世，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它不仅用书写文字代替结绳记事（《易系辞下》），更是通天地的神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易系辞上》）这个象既是描画天地生灵的象，也是上苍神明立的约。汉字是我们华夏精神的最大密码。

具图像化的文字，是以空间为存在特质。这与拉丁字母为基础的西方文字以时间特质的文字极不相同。在施泰纳诸多给教师具体建议的演讲中，他反复提到抽象的拉丁字母的具体化。在汉字教学中，几乎不存在这种情况。关于汉字教学庞大的内容，以后将会在有一年级主题的本书下册中详细探讨。

关于汉字基本的知识老师应当清楚。

①六书。

②汉字演进过程。

③书写工具的变化和查字工具。

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较系统阐述了汉字造字法。“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㧑，‘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现代语文学常提到的是前四种：象形、指事、会意、形声。汉字的形是十分重要的。事实上，汉字虽然被称为“象形文字”“图画文字”（Pictorial Writting），但音也十分重要。汉字中不仅70%以上是形声字（据大英百科全书），汉字字音本身也具有特色，并越来越受到重视，包括声调。施泰纳也转引法国学者的观点，认为汉语声调是汉语言的一半内容。

我把《说文》这段拷贝在此，是因为不仅它说明清晰，而且也是很好的材料。老师不是人人都做学者，但注意材料，做个有心人，教学会更顺手，更扎实。

在讲解汉字演进的历程时，一般从讲刻画开始，到甲骨文、金文，再到篆书、隶书、行书、草书、楷书，也有把楷书排行书前的。其实，写慢，写方正，就为楷书；写快，写俭省，就为行草。我们要尽量回到书写产生的可能性上去，不用对以前说法一味相信。具体书法演进，后面部分讲书法教学时会更多谈到。同时，因为它们最鲜活地展示出中国意识的发展，我们必须给予重视。

甲骨灵通作占卜，

金石厚重求永恒，

缣帛昂贵不易得，

简牍成卷重难负，

竹麻造纸利书写，

华夏文明传今古。

这首小诗很清晰并富有意味地把书写材料中的载体概括出来。而书写用的石、刀、笔之类，也是决定书写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想象一下，司马相如上一篇赋给武帝，要士兵箩筐抬着，表达陈情如何不易。而当我带着孩子们刻甲骨文的时候，才知道拿什么刻都是问题！那时没有铁制品，更没有刻刀锯条可用，如何在坚硬的龟甲上刻字？当然，龟甲可否搞得不那么坚硬？也值得探讨。

关于查字工具。

《新华字典》《说文解字》《康熙字典》《辞海》等都是可以借用的查字工具，而对老师们来说，互联网资源不容错过。“汉典”（zdic.net）和“象形字典”（vividict.com）都是非常不错的参考。

书写历史的体验是异常丰富的。成都华德福学校以前有一段与邻居半人高的实体围墙，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四年级班的学生在书画老师带领下纷纷在上面画画，画有动物，有符号。一问，是书写的历史教学活动。像这样回到过去，尽量揣摩当时情形的活动，能够给孩子们较真实的体验，刺激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是对校园的文化建设。

归纳一下以前班级做过的活动，内容设计大致包括：山洞壁岩石画、大地书画、河图洛书、伏羲八卦、结绳记事、陶文塑刻、甲骨文刻写、制作竹简、毛笔、刻章印制、版画体验等。

最古老的艺术就是岩画艺术，不管西班牙、非洲，还是内蒙古，都能见到这样的遗迹；大地书画是指在地上刻画、镶嵌（华德福学校十一年级艺术史还会学习）；河图洛书是用数来表达天道，直接启发伏羲八卦。河图排列成数阵的黑点和白点，1～6，2～7，3～8，4～9，0～10，5，蕴藏着无穷的奥秘。洛书上，纵、横、斜三条线上的三个数字，其和皆等于15，十分奇妙。

记事绳有直接用麻绳做的，也有加贝壳的，也可以以泥土为原料，塑字、塑泥块刻画各种纹样。

学习甲骨文刻写时老师用木板撰写代替，确实四年级孩子可能刻不动龟甲兽骨。不过我们可以对甲骨加醋浸泡、蒸煮、表层剥离，使它更柔软。

说到毛笔，这里有一个蒙恬造笔的小故事。

相传蒙恬戍边，须向秦始皇奏报军情，而当时文字书写用刀锲刻太慢。由于边情瞬息万变，文书往来频繁，刀刻字速度太慢，蒙恬急中生智，随手从士兵手中的武器上撕下一撮红缨，绑在竹杆上，蘸着颜色，在白色的丝绫上书写，由此大大地加快了写字速度，后来人们就开始用这种方式书写。这只是一个传说，毛笔的产生其实已不可考。想来也是，人们为了表达，肯定早就试图用软的东西蘸颜色书写。出土材料早就证明战国时就有毛笔。不过蒙恬改良毛笔确有记载。有的老师让孩子们用各种毛，甚至孩子自己的头发、胎毛做成小小的笔，太有意义。用不同材质的笔去书写，一下就让孩子体会不同的材质有不同的效果，大大开阔了他们的眼界，也意识到书写工具的重要，以及为什么书写工具有的保存下来，有的就被放弃。

成都有个惜字宫街，很多人不知道惜字宫是干什么的。中国社会以前各阶层都十分尊崇文化，尊重文字的神圣性，人们讲究“敬惜字纸”，凡有字之纸不可随便抛弃，均收集起来送去焚化归天，惜字宫就是焚字纸的地方。

印刷术的体验，可与篆刻结合。有个班级在学篆书的时候每个人用橡皮章刻出了《春歌》中的一个字，在活字印刷时，将每个人的刻字进行排版印刷，印出了29份篆书的《春歌》，期末展出，令人赞叹。

造纸术、印刷术是中国四大发明之内容，也可以很好地结合进课程里面。

相对东方而言，西方书写历史的发展却是不同，莎草纸、羊皮卷、墨水瓶、鹅毛笔，再到近代的抽水钢笔、圆珠笔。两相比较，硬和软，体现了不同的传统与哲学。

活动中的内容、得到的结果、深切的感受，都可以好好地书写到主课本内容中。书写的历史的教学孩子们参与度非常高，有活动、有故事、有实操的学习与创造。但教学中要注意到教学的顺序和材料的准备。活动的介绍、材料的分发、程序的介绍、及时个别的指导、收拾整理，都是需要老师费心的。

下面我探讨一下书法教学，先举一个例子。

成都华德福学校，每到秋季学期末，放寒假前，六、七年级的同学们总会到学校的幼儿园去给小弟弟、小妹妹们写春联。我们会选择有阳光的一天，在幼儿园活动的院子里，案桌摆好，红纸铺开，蘸笔书写，字句妥帖。小弟弟小妹妹们围过来，看着颇有仪态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眼里有多少的敬重和向往。而大哥哥大姐姐们，心中又有多少的庄严和兴奋。

书法是中华文化中高度集中化、纯粹化的“线的艺术”。（李泽厚）它从刻画神性的符号到实际的应用，“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孙过庭《书谱》），方寸之间，即传达宇宙自然中万物的感性的美，表达书写者自身内在心灵的所感所思，以及这种由心而感而来的生命意趣。它是审美的，但又不是一种纯粹的形式的美，书法以汉字为载体，不是为形式而形式，不空洞。

汉字是在空间展开，均衡、映衬、中正、对比，培养着孩子的感官，引导着孩子的审美。从时间上来说，书写过程需要生命力和意志力，有气息的引导，需要坚持和专注，是对孩子心性培养以及平衡感、运动感、思考感培养的良好途径，甚至延年益寿。书写本身气息调匀，重力平衡结构均衡，对现代孩子有很多治疗作用。事实上，国外治疗教育研究资料表明，在中国，读写困难症，比如写反字的孩子，远远低于西方用字母书写的孩子。书法书写风格的多样性可以培养学生的个性。同时书法在校际、国际文化交流中，在学生生活美化实用性中，以及在用书法装饰生活中，也有很好的作用。

那么，各年级孩子发展身心意识特点和书法学习相适应的内容可能是什么呢？

“圆而神”到“方以智”（《易系辞上》）。字体（书体）的演变，恰恰反映出人类自身意识状态发展，亦即人由圆融，与自然浑然一体，到“破圆为方”，人思考的觉醒，再到个体个性的呈现。

我们尝试的真正书法的学习是从三年级开始，因为书法的书写要求我们用力量去运笔（不管软笔还是硬笔，这里主要讨论毛笔书法），书写书法绝不是使用蛮力，这种力量是一种生命力，它需要被意识所控制和引导。三年级孩子自我意识增强，身体真正能够开始用手腕及身体的力量去描画字形。孩子的专注力和手的精细动作得到发展，有控笔能力，也有一定的意志力去坚持。

我是一支笔／我笔直站立……阴阳调和／合而为一。

孩子们开始前念一首小诗。书写的仪式感很重要。另外，孩子们准备好书写工具——文房四宝——这应是一个用心准备，培养耐心动手能力的很好的学习过程。同样，书写完毕，收拾清洗，物品归位，对孩子意志力以及习惯培养也十分重要。这一头一尾，对初学者，其意义可以说大于书写本身。

学习可以从临老师的篆书书法开始，老师在演示与书写的过程中讲解要领，对孩子来说有很直接的影响。小篆作为书法入门，十分吻合低年级孩子梦幻发展特征，笔法简单，不需要太多思考。装饰性平衡对称就是练习各种线条组合。推荐秦李斯的《峄山石刻》，有装饰之美，又有灵动之美，古意盎然。

大篆就能满足大一点的孩子对世界的感受。孩子们要学习用大篆线条去表达自我即自我感受，比如《石鼓文》。

四年级孩子的个性气质开始呈现，思考变得更加活跃。而隶书中“破圆为方”就象征着个性开始呈现，由篆而隶的这个过程也不应忽视。楚墓简就充分体现出这个过程，比如《大一生水》《性自命出》等。孩子们开始学习侧锋用笔，在此之后，学习隶书正当其时。

隶书用笔讲提按、轻重，线条粗细分明，有标志性的“蚕头雁尾”，一波三折，结构上，由篆书的纵向转为隶书的横向。这些特征，与四年级孩子意识分化的状态有高度相似性。

推荐碑帖：《礼器碑》《曹全碑》《乙瑛碑》。它们结构精确，端庄精严，适合初学隶书的孩子临摹。

五年级时，在孩子的意识中，除了思维过程中的图景元素之外，他们更多地依赖于对清晰、真实和可自由感知的概念的能力。那么，此时教师适合带入楷书的学习。

楷书，也叫“真书”。从隶书到楷书，有一个书体演化过程。以唐楷为主，法度完备，点画精良；进而学榜书如魏碑书法，朴拙险峻，舒畅流丽，则能结密无间而气魄宏阔，不致涣散无神；后学小楷，以魏晋时期为主，自然淡雅。

推荐碑帖：

大楷：颜真卿《勤礼碑》、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小楷：王羲之《黄庭经》、钟繇的《宣示表》。魏碑：《张猛龙碑》。

六年级，孩子的逻辑思维也开始发展。代表书贴为柳公权《玄秘塔》《神策军》。所谓“颜筋柳骨”，很能对应孩子的发展。另一方面，教师可以以楷书为主题，间搭隶书与篆书的对比，让孩子们对书法的时间之流更有意识，对书体也有稍微全面的了解，对书写更有意识。

七年级，孩子完全进入青春时期，青春的情感与青春的理想交织，个性化更明确，想要一些自由的表达，又必须“令有规矩”。行书之表达完全能够满足到这个时期点的孩子。行书介于隶书与草书之间，动态是其一大特色。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寒食帖》都可临。

八年级，孩子的个性更加鲜明，思维开始绽放。草书直抒胸臆，个性充分张扬。在前面几年扎实学习的基础上，认真读帖，可大胆尝试。以前成人教书时，总喜欢说“还没学会爬，就想学会走了”。孩子会以为前人高不可及。万万不可让孩子产生这样的心理。只有精心临摹，孩子方知差距所在。崇敬之心要有，畏惧之心需无。

以下是教学活动实施的建议或要点。

书法课必须将讲解、临摹、欣赏、创作及活动五方面结合。讲解重书理与书趣。即为什么这样写，好在什么地方，用笔是如何的。临摹侧重在观察体会。临帖可先看帖，仿效它写一遍。第二遍用薄膜描一遍，仔细调查研究它的位置关系。第三遍看帖，仿效写。欣赏一定要结合孩子们自己的书写，并且孩子们相互欣赏也很重要。创作是提起孩子兴趣的极好途径，要鼓励和肯定孩子。先放后收，小孩子的天性是没有惧怕的，一定让孩子敢写，努力写出来就可以了。要让孩子把握住童趣、笔趣、墨趣、意趣。

书法教学应该重视学生的个性，强调书写风格的多样性。让孩子们真正意识到书法是一种表达，个体的表达。

最后，书法教学应和其他学科或活动结合在一起学习，比如书写的历史、游学、文化人物传记、历史知识、考古与收藏等。

学时安排的考虑：每周一到两个学时，一个学时一个小时。书法课一定是一个时间长一点的课，不然除了书写工具准备与简单讲解，以及最后的收拾，就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孩子沉下心来写。到中学，孩子可以通过兴趣班或课外俱乐部的形式继续学习。

感谢书法老师赵冬、刘一的探讨与贡献。

主要参考书目

[1]（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注意版）[M].张汐，导读，刘果，整理.长沙：岳麓书社，2006.

[2]刘涛.极简中国书法史[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

[3]蒋勋.汉字书法之美[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