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门尼德》

八、《巴门尼德》

论自己的“分离”说之荒谬

 

苏格拉底170说完后，巴门尼德171说：“苏格拉底啊，你说的很好，你的论证大有进步！请告诉我，你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分的：一方面是理念本身，另一方面是分有这些理念的东西，二者彼此分离？你是不是认为，在我们的一切类似*172之外，还有什么类似本身173，以及一、多和你从芝诺那里听到那些东西？”

苏格拉底说：“我确实这样想。”

巴门尼德说：“此外还有某个自在的‘公正’的理念、‘美’的理念、‘好’的理念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理念？”

苏格拉底说：“是的”。

巴门尼德说：“而且，在我们以及一切像我们这样的人以外，还有什么‘人’的理念、‘某人’的理念、以及‘火’的理念本身？”

苏格拉底说：“巴门尼德啊，关于这些，我确实常常感到困难，不知道是不是应当像那样说。”

“苏格拉底啊！关于那些很可笑的东西，例如头发、污泥、秽物以及最不足道、最无价值的东西，你也该感到困难吧？你是不是应当肯定这些东西各有一个分离的、与我们用手拿的东西不同的理念呢？”

苏格拉底说：“当然不行。那些东西只不过是我们肉眼看到的，相信它们有它们的理念恐怕太荒唐了。不过这件事过去已经引起我的不安，心想也许任何东西都是同样有理念的。后来我一碰到这个问题就逃避，害怕掉进愚昧的深渊，毁了自己。我逃避到刚才说的那些有理念的事物里，把工夫花费在那上头。”

巴门尼德说：“苏格拉底啊，那是因为你还年轻，哲学还没有抓牢你。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它将来会把你抓紧的，那时你就不会轻视那些东西中间的任何一个了。你现在还年轻，还不能不对人们的看法有所顾虑。请告诉我，你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认为有某些理念，其他的东西分有着它们，因而具有它们的名字；例如分有‘类似’的就类似，分有‘大’的就大，分有‘美’和‘公正’的就美和公正？”

苏格拉底说：“我确实这样想。”

“那么，每个分有者岂不是要末分有整个理念，要末分有它的一部分吗？此外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分有呢？”

苏格拉底说：“当然没有了。”

“既然理念是单一的，你想，它是整个地在许多事物的每一个里面吗？”

苏格拉底说：“巴门尼德啊，那于单一有什妨碍呢？”

“那单一的理念同时也是同一的，它同时整个地在许多事物里，而这些事物又是彼此分离的，这样，理念就要同它自己分离了。”

苏格拉底说：“并不。它至少像日子那样，是单一的，同一的，同时在各处，并不同它自己分离。如果这样，每一个理念就既是单一的，同一的，也同时在一切事物里了。”

巴门尼德说：“苏格拉底啊！你这个说法很妙，这就使同一件东西同时在许多地方了。你的意思似乎是说，如果用一块帆布盖在许多人身上，一件东西就整个地在许多人上面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苏格拉底说：“也许是这样。”

“是整块帆布盖在某一个人身上，还是只有它的一部分盖在这个人身上？”

“只是它的一部分。”

巴门尼德说：“苏格拉底啊，那样，理念自身就是可以分割的了，那些分有理念的东西就只分有其一部分了，那就是每个理念的一部分在每个分有者里面了。”

“看来是这样。”

“苏格拉底啊，那你是不是愿意说，单一的理念实际上是可以分割的，而它尽管如此仍然是单一的？”

苏格拉底说：“决不。”

巴门尼德说：“你看，如果你把大自身174。分成许多部分，那些大东西中的每一个之成为大的，就是由于那个比大自身小些的一部分——这岂不显然是荒谬的吗？”

苏格拉底说：“当然荒谬。”

“还有，如果有一件东西分有‘相等’175的一部分，那它就具有着比‘相等’自身小些的一份，这个具有者能由于具有这一份而与某物相等吗？”

“不可能。”

“假定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取了小176的一部分。小177比这个部分要大些，因为这是它的一部分，这样，小自身就是较大的了；那个被取来的部分如果加在某物上，这物就变得更小，而不是比以前大了。”

苏格拉底说：“决不会有这种事的。”

巴门尼德说：“其他的事物指并非理念的事物。如果既不是分有理念的一部分，又不是分有整个理念，苏格拉底啊，它们是怎样分有你那些理念的呢？”

苏格拉底说：“老实说，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容易解决。”

“此外还有一点，你怎么看？”

“哪一点？”

“我想，你之所以相信每个理念都是单一的，是由于你见到许多大的物件时，把它们放在一起看，看到它们表现出一个同一的样子，因此你认为有一个大指大的理念。。”

苏格拉底说：“你说的对。”

“可是，如果你用你的心灵把大自身和其他大的东西放在一起看，岂不是又要出现另一个大，作为其余一切大者之所以表现为大的来由？”

“似乎如此。”

“那么，在大自身和分有它的事物之上将要出现另外一个大的理念；然后在这一切之上又要出现另外一个大的理念使这一切成为大的；这样，你那些理念就不再是单一的，而将是无穷多的了。”

苏格拉底说：“巴门尼德啊，也许这些理念仅仅是思想，只存在于心里吧；这样，每一个理念就都是单一的，你刚才说的那些困难就不会发生了。”

巴门尼德说：“怎么，难道每一个思想都是单一的，都是无对象的思想吗？”

“那不可能。”

“那就是有对象的啰。”

“对。”

“是以有的东西为对象，还是以没有的东西为对象？”

“以有的东西为对象。”

“是不是它以某个东西为对象，这东西它认为是在一切事物里，即某一形象？”

“是的。”

“那么，这被思想认为是一个的，在一切事物里永远是同一个的，岂不就是理念吗？”

“看来必然是这样。”

巴门尼德说：“那么，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其他事物必然分有理念，你岂不就必然认为：每件事物都由思想组成，都能思想；或者认为：它们都是思想，却不能思想？”

苏格拉底说：“那样说是没有道理的，巴门尼德。我认为实际上显然是这样：这些理念好像模型一样树立在自然里，其他事物与它们类似，是它们的摹本。说其他事物分有理念，意思就是说它们被造得类似理念。”

巴门尼德说：“如果某件事物与理念类似，既然那件事物是模仿理念造成的，这理念能不类似那个被造得类似它的事物吗？换句话说，类似者能不与类似者类似吗？”

“不可能不类似。”

“那与类似者类似的，岂不是必然分有着同一个东西吗？”

“必然如此。”

“那使类似者由于分有它而成为类似的，岂不就是理念自身吗？”

“确实如此。”

“那么，任何一件事物就不能与理念类似，理念也不能与其他事物类似了。因为否则在一个理念上面就老是要出现另一个理念了。如果这个理念也与任何事物类似，那就又有另一个理念出现；如果理念变得与分有它的东西类似，新的理念就老是在产生，永无止境。”

“你说的对极了。”

“那么，其他事物分有理念就不是由于类似，我们就应当寻求它们之所以分有的其他原故。”

“似乎如此。”

巴门尼德说：“苏格拉底啊，你看，如果分别出自在的本体，如理念，困难是多么大。”

“是啊。”

（柏拉图：《巴门尼德》，130B—133A。摘自《西方哲学原著选读》，1984，第93—99页。）

147　“爱神不是神”，好像自相矛盾。这里如把爱神的名字译音为“爱若斯”（Eros），似较妥。但“爱若斯”在希腊文的含义仍是“爱神”，如果因为第俄提玛的翻案，就把全篇的“爱神”改成“爱若斯”，也还是不妥。所以仍用“爱神”，取其较易了解。

148　这段神话不见经传，是虚构的。 这里所谓“丰富”和“贫乏”都不仅在经济方面，同时也在思想智慧方面。依第俄提玛看，爱是这两种相反者的统一。

149　原文是Poésie，其实就是“诗”，“诗”在希腊文中的意义就是“创作”。有些译本就用“诗”字来译。下文“一切手艺人都是创作家”就译成“一切手艺人都是诗人”。这里从罗本的法译。

150　暗指阿里斯托芬的看法。

151　科德洛斯是雅典国王。雅典和多里斯战争，得尔福预言告诉他们，如果雅典国王战死，雅典就会胜利。多里斯人下令要保全科德洛斯的生命。他乔装樵夫，和多里斯人挑战，故意送死，因此使雅典得到胜利。

152　柏拉图把最高的爱情学问——即哲学——看作一种玄秘的宗教，所以假托一个神秘的女巫来说，用的字常带有宗教术语的意味。所以译文借用了一些佛典中的术语。

153　原文只是“身体”，不过西文中“身体”常指一般物体，用“形体”译似较妥。形体是感觉的对象，与下文所说的那些理解的对象相对立。

154　原文logos有“言辞”“文章”“道理”等义。

155　这里所谓“形式”就是“理式”、“共相”或“概念”。

156　这就是所谓“绝对美”，它涵盖一切，独一无对无待。

157　苏格拉底的颂辞是全篇三大段的中段，也是全篇的精义所在。它本身分两部分，和阿伽通的对话以及和第俄提玛的对话。在和阿伽通的对话里，他说明了：（一）爱情必有对象；（二）钟爱者还没有得到所爱的对象；（三）爱情就是想占有所爱对象那一个欲望；（四）爱情的对象既然是美，如阿伽通所说的，它就还缺乏美，“爱神是美的”一说不能成立；（五）美善同一，所以爱神也不是善的。这样苏格拉底就把阿伽通的一篇大文章完全推翻了。接着他说他的爱情学问是从女巫第俄提玛领教来的。他原来和阿伽通一般见解，她纠正了他。她使他明白：（一）爱神是介乎美丑，善恶，有知与无知，神与人之间的一种精灵，是丰富和贫乏的统一，总之，就是一个哲学家；（二）爱情就是想凡是美的善的永远归自己所有那一个欲望；（三）爱情的目的是在美的对象中传播种子，凭它孕育生殖，达到凡人所能享有的不朽：生殖是以新替旧，种族与个体都时时刻刻在生灭流转中。这种生殖可以是身体的，也可以是心灵的。诗人，立法者，教育者以及一切创造者都是心灵方面的生殖者；（四）爱情的深密教，也就是达到哲学极境的四大步骤。

158　凭有名的大力士发誓。

159　厄里什马克的父亲阿库门是一位名医。

160　凭海神发誓。

161　见《伊利亚特》卷十一。

162　希腊神话中的林神（Satyri），其中之一专名西勒诺斯（Silenus）。这些林神们象征自然的繁殖力，与酒神教关系最密切。他们的形状很丑陋，头发竖立，鼻圆而孔朝天，耳尖如兽，额上有两个小角，后面还有一条尾巴。他们欢喜酒，乐，舞以及一般感官性的享乐。苏格拉底的形状著名地丑陋，所以亚尔西巴德拿林神象来比他。林神象是当时宗教上的工艺品，外表是林神，肚子里藏着各种神象。

163　马西亚斯。

164　奥林普斯是希腊著名的乐师，做了很多祭神歌。

165　科里班特是信奉酒神的祭司们，在酒神祭典中表现宗教热忱于疯狂的歌舞。

166　斯伯里克理斯是雅典文化极盛时代的大政治家，民主党的首领。

167　莎林仙女住海岛上，以美妙的歌声诱乘船的过客登陆，把他们化为牲畜，见《奥德赛》卷十二。

168　亚尔西巴德虽然爱从苏格拉底听教，但是轻浮好名，终于在政治上失败，出卖过雅典，雅典在公元前四○四年被斯巴达攻陷后，他准备奔降波斯，被人刺死。柏拉图在这里可能是对于这位轰动一时的人物表示婉惜，同时替老师洗清失败的过错。

169　希腊有一句谚语，“酒和孩子们都说真话”。

170　这里的“苏格拉底”代表柏拉图自己早年的看法。

171　这里的“巴门尼德”代表柏拉图晚年的看法。

172　*指类似的事物或个别的类似之处。

173　指“类似”这个理念。——编者

174　指大的理念

175　指“相等”的理念。

176　指小的理念。

177　指小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