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傅斯年是山东聊城人,他笔下的孔子及《论语》均值得一读。
春秋时代之为矛盾时代,是中国史中最明显之事实。盖前此之西周与后此之战国全为两个不同之世界,则介其间者二三百年之必为转变时期,虽无记载,亦可推想知之。况春秋时代记载之有涉政治社会者,较战国转为充富。《左传》一书,虽编定不出于当时,而取材实为春秋列国之语献,其书诚春秋时代之绝好证物也(《左传》今日所见之面目自有后人成分在内,然其内容之绝大部分必是战国初年所编,说别详)。春秋时代既为转变时代,自必为矛盾时代,凡转变时代皆矛盾时代也。
春秋时代之为矛盾,征之于《左传》《国语》者,无往不然,自政治以及社会,自宗教以及思想,弥漫皆是。其不与本文相涉者,不具述,述当时天人论中之矛盾。
春秋时代之天道观,在正统派自仍保持大量之神权性,又以其在《周诰》后数百年,自亦必有充分之人定论。试看《左氏》《国语》,几为鬼神灾祥占梦所充满,读者恍如置身殷商之际。彼自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则正是殷商卜辞之内容也。此诚汪容甫所谓其失也巫矣。然亦偶记与此一般风气极端相反之说,其说固当时之新语,亦必为《左氏》《国语》作者所认为嘉话者也。举例如下:
季梁……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桓六)
[宫之奇]对曰:……“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凭依,将在德矣。”(僖五)
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韩简侍,曰:“……先君之败德,其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僖十五)
[周内史叔兴父]对曰:“……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僖十六)
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以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文十三)
晋侯问于士弱曰:“吾闻之,宋灾,于是乎知有天道,何故?”对曰:“……商人阅其祸败之蚌,必始于火,是以曰知其有天道也。”公曰:“可必乎?”对曰:“在道,国乱无象,不可知也。”(襄九)
楚师伐郑……[晋]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师不时,必无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襄十九)
有星孛于大辰。……郑裨灶言于子产曰:“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子产弗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不可。子大叔曰:“宝以保民也。若有火,国几亡。可以救亡,子何爱焉?”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遂不与,亦不复火。(昭十七年至十八)
此中所论固与周召之诰一线相承,然其断然抹杀占梦所示及当时之天道论,实比托词吉卜之《大诰》犹为更进一步。此等新说固与时人之一般行事不合,《左传》自身即足证明之矣。
春秋时代之人论,在一般人仍是依族类而生差别之说。《氏书》既引史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语,又假郑小驷以喻之,以种言,则别夷狄华夏(富辰语,见僖二十四),以等言,则辨君子小人(阴饴甥语,见僖十五)。然“斯民同类”之意识,亦时时流露,既称晋文听舆人之诵,复美曹沫鄙肉食之言,对于庶民之观念已非如往昔之但以为“氓之蚩蚩”也。且其时族类间之界画已不甚严,“虽楚有才,晋实用之。”绛登狐氏,秦用由余。其于吴也,固贱其为断发之荆蛮,亦奉之为姬姓之长宗。其于秦也,犹未如魏邦既建、田氏篡齐之时以夷狄遇之也。再就阶级言之。《周诰》之词,固已认人事胜天定,犹绝无君侯之设乃为庶民服务之说,然此说在《左传》则有之。师旷曰,“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宫之奇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邾文公曰,“命在养民。”由此前进一步,便是孟子民贵君轻之谈,其间可无任何过渡阶级矣。
括而言之,春秋时代,神鬼天道犹颇为人事之主宰,而纯正的人道论亦崭然出头。人之生也,犹辨夷夏之种类,上下之差别,而斯民同类说亦勃然以兴。此其所以为矛盾时代。生此时代之思想家,如不全仍旧贯,或全作新说,自必以调和为途径,所谓集大成者,即调和之别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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