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与自治

自动与自治117

此项演题，分三日讲演，本日先讲自治问题。“自”与“治”二字，相为联结，颇有研究价值。今人所谓自治，往往注意“自”字而忘却“治”字，所以曰言自治，乃至被治于人。被治于人，固非假自治之名而欲以治人，亦非学生在校提倡自治，每以为借自治之名，可以避教职员之督责，或取得教职员之职权而反以治教职员；又以为自治乃使教职员不必留意学生而任其所为；又以为自治乃使学生做校内之巡警侦探以纠正他人不规则之举动。不知学校之办理自治，与夫学生之提倡自治，乃以自己治自己，亦充其量以协助将来社会，使合于共和的。窃愿中国学校之教职员学生，于自治之精神上加之意焉。学校犹国家然，犹社会然。国家有种种法律，社会有种种规则，以促进人群进化。学校组织虽较国家社会为简，而其有种种规程，使能循秩序地进行，则一也。

前此教育，乃养成学生为君主国之国民；今日教育，乃养成学生为共和国之国民。故前此学校所定之规程，不但为教职员自定自行，而且均从少数人方面着想，而非为普通社会方面着想。学生对于校内秩序，均责之教职员，超规越矩，成为习惯。犹之前此国家制定法律，纯出于少数执政者之意，人民亦视此为肉食者谋之，己无与焉。即有违犯，以为非破坏社会利益，不过逆少数执政者之意耳。

欲去上述之病，舍国民对于国家负责，学生对于学校注意，无以为也。譬之闲步宫街，见有禁止前进之木牌，若不详细寻思，则此亦寻常耳，恶足为意。稍加考察，则知此中有二意存焉。一以表示强权，使人易路，如专制国之法律然；一以指示途径，恐人陷于危险，如共和国之法律然。盖一则为己，一则为人也。再譬之通衢大道，车马杂沓，若非彼此互谙来往之途线，势必纷乱而至于不能前进。学校办理自治，学生提倡自治，并非表示强权作用，倾挤手段，实彼此互相讨论，互相策勉，使学校事务，如国家社会之能积极进行。故欲实行自治，须于其目的方法，详为考究，方不至始勤终怠。

鄙人知中国许多学校，试办自治，均归失败。失败情形，虽各不同，而其原因要不外学生只从器械的着想，不从精神的着想之一点。盖中国学生办事，非操之过切，即失之太泛。当其倡办自治之始，即以为所有自治规约，均应由学生自决，不许教职员参与。又以为学生未染习惯，思想必较教职员为优，一意孤行，卒至无成。诸君受中等以上学校教育，均有相当学识。以诸君之相当学识，与一般未入学校之青年较，自有特别之机会，特别之权利，实从万难中得来，切宜善保善用，不可自视太高，以一般青年为不足与语，而怀厌弃漠视之心。盖有权利即有责任，少数人独善，非国家之福，当使天下人一一如已而后可。前述学校自治，非徒以维持校内秩序，并将以协助社会，使合于共和的，即此意也。

年来中国学生对于政治上有特权之人，力加攻击，实则诸君转眼即为此有特权之人。攻击人者，幸勿为人所攻击。中国在国际上力量太薄，诸君每引以为憾。此力量太薄之故，非可专责之少数人，实国民道德未完有以致之也。中国国民道德有二大缺点，一无信用，二好互相倾轧。今日欲补此缺憾，唯在青年之学生诸君，能于学校内力行自治，不生意见。习惯成为自然，则将来出任社会事务，自能为人信用，自不致有倾轧之恶习。非然者，徒恃一时兴奋，无忍耐力行之力量，彼此意见不合，动成恶感，则人之所以厚望于学生，反自暴其无信用好倾轧之不良性质，谓其能改造社会，促进国家，恐徒托空言也。鄙人在中国见有二校办理自治，首先废除早晨体操。其废除之用意何在虽不可得而知，然其从消极途径，不从积极途径则可断言也。以消极方法办理自治，亦难望其有好成绩。消极即不作为，不作为何以见本色。故办理自治，须从积极方面着想。学生在校对于所读之书，每易遗忘，唯对于力行自治之经验，即可历久不磨，将来且能本其经验以协助社会，此理愿诸君共体会之。

今日所欲言者，为何以使自动与自治能一致进行，以改良学校中各项事业之问题。昨日有云，学校所有组织，略同于社会。盖以物质言，学校之有房屋器具，亦社会所常有。学生若能以自力小心整理而保护之，不推其劳务于学校或校丁身上，则将来置身社会，亦必成为良好国民。予在中国两年矣，参观所及，见二三中小学校，其堂丁不过服务于校外，内部事务则由学生自理之。其方法即于年初或开学时，学生开一大会，酌量学校中事务之性质及其多寡，分设数部，由学生自行担任管理，并分配其时间，或一两月后轮流，以其他之事务，俾不生厌倦。各部推出部长一人，以总其事。教职员则监察而评判之，有成绩者，更用种种方法以奖励之。例如习手工者，除功课之外，更巡察校舍校具之有破损者修补之。苏州师范所附设国民高等两校，南京国立高等师范及其附设之小学均然。上海有一职业学校，其办法与前略同，且更有一二特异之处，即更有：（1）卫生部，以注意学校卫生及预防传染病。（2）贩卖部，以贩卖学生所需要之日用品，其簿记与外间所用者同。又将平日手工科所制之物品卖出，其所得即以补助学校经费。（3）银行部，以经营储蓄，收入亦为不少。故学校中另设一座洋楼，以为各部之办事室。室中由学生布置装饰，并备各种乐器。室之后方，尚有消遣所，故学生甚有趣味，而特具一种精神。此精神即其学校所特有之团体的精神也。或以为此种办法，与学生之学业毫无关系，实则如是方足为真教育。盖有三理由在：

第一，能使学生联合而组织一坚固团体。夫中国所缺乏者，非在个人无相当能力，乃在全体无强固之组织力。故学生对于学校中各项事业所应为者，万不可漠视。若能如上述之组织，则此种兴味能力必日益增进，与将来大有关系。然此仅对于学校中之物质的方面言之耳。此外尚有精神的方面，如上课、听讲、读书，以及各种小结合，如音乐部、图画部，皆是。近年来北京大学学生有组织团体以研究中国古来固有之旧音乐者，此举鄙人深以为然。盖北京大学多由各省来者，各省有各省之特别乐器以及歌曲，均足以保守古乐。若徒模仿外国，则不特抛弃其古来所固有者，且恐模仿亦难精到。此种流弊，在各种美术，最为显著，如音乐、图画、戏曲等皆是。苟能一一保全之，实大有益。又如雄辩会，可资辩论。新闻会，可资研究。若得教职员之赞助，且不必旷课而可以助科学上之所不及。它如演剧，更可助历史的智识，未可以事属游戏而漠视之也。再就体育言之，体育本以强固身体，若有组织的游戏，亦可以增加组织的精神。如有十数人组一团体，以为游戏，则不能专就一己利益着想，必共谋全体之利益。当百年前，法与英有一大战争。战后有一英国大将谓英人曰，英国此次胜利，实由于前此学校中各种组织之精神。盖游戏时能有团结及组织之精神，则战争时更可知矣。在组织的游戏中，更有一事，与中国现在情形最有益者，予且欲加一真确的批评，诸君谅之。中国人之通病，在怕失败，以为失败则惭愧无地矣。岂知失败不足惭愧，所最惭愧者，在不尽力以为之耳。天下安有怕失败惭愧而能富强之民族与国家哉？且组织的游戏之益处，即在无论失败与否，必有积极一试之精神。彼志气堕丧者，每因怕失败，遂假借口实，以避竞争即可免失败，免惭愧。以此推之，则一国之精神可想而知矣。

又有组织的自动，与教室中关系更为密切。盖学生中有好于野外水滨，采取花草虫鱼鸟兽标本者，若学校有此需要，学校即可组织野外采集团以采取之。一方可满足学校之需要，一方亦可增加学生之趣味。一省如此，他省继而效之，更可彼此互换有无。又如学生有好拍照者，亦使组织一野外写真团，互相研究，将名胜古迹有关历史智识者，拍照一二纸，亦可使学校多一陈列品，历史科多一材料。以此省与彼省交换，则全国之名胜古迹，不难聚之于一室矣。至有对于机械方面特有趣味者，其手工必甚巧，可以制成仪器，以供学校之用。美国学校中之学生，时有自设电池、电话、电扇、电报、电铃等等，且无一学生不思与他地方通无线电者。即如中国，予前在江苏，见有某校学生，组织一野外团体，制造地图、非平面而凹凸者，以补学校平面地图不易领悟之缺点。此不独为学校所应用，且应向外贩卖，更为有益。以上所述，即能使学生有组织的精神，其理由一也。

第二，能使脑与手相联络，换言之，即能使理想与实行一致。此实中国所最需要者。盖即所谓知行合一者是也。中国人皆以为读书既多，则学问已足，而不注意于手足之动作。上述种种，即是破除此种知而不行之弊。

第三，能使吾人习知将来在社会上应如何进行。盖学生平日所得之于学校者，亦可施诸社会，如爱清洁，好秩序，非特在学校时为然，即在社会亦应如此。福州比较地稍为清洁，然应使之更为清洁。如城旁各处，尚多荒芜之地，可由学生组织团体，修整而清洁之，并植之以树，岂不有益。至于公共游戏场，则尤应设立，以为无力入学校者游戏之所。此事可由学生极力提倡，引起一般之注意，先立其基础，然后再聘各种游戏师以指导之。鄙人闻前此学生诸君所为之事，官厅多不允许，鄙人今日所说者，皆创造的而非破坏的，想亦官厅所乐于赞成者。唯上述各种非欲诸君一一模仿，仅欲引起诸君之趣味，并供给其材料，以资诸君这自动的研究耳。

今日就自动问题之近于学术上者言之，即读书应如何方能实用也。中国古昔教育，纯重注入，不能发挥儿童之自动力。此种教育，谓之例故教育。例故教育有三种性质：

（1）此种教育专为少数人着想，非为普通人着想。

（2）此种教育专培育绅富子弟，贫民不与焉。绅富子弟不知稼穑艰难，无亟亟于读书以谋活，国家岁糜巨款以教育之，不啻制造闲人，于社会何补。此不独中国为然，即欧洲各国，亦曾经此阶级。诸君习英文，即知学校为school，此school字系由希腊文而来，原义解作闲人。可见欧洲古代设立学校之意，亦不外位置闲人已耳。教育宗旨如此，则其所以教人者自尚虚文，不重实用。学生求学，亦只从皮面着想。至于将来置身社会，应如何应付，全不过问，至于不能自存固也宜。譬之朽木，髹之以漆，外观虽美，其美不久。教育不重实用，其病正复类此。故人博览陈腐之书，号称淹博，不知其所称为淹博者，不过如以徽章炫人，究竟能否领会书理，能否本其所学以致用，则不可得而知也。欧洲有一时代，学校好使学生研习希腊拉丁文字，学生亦乐此不疲。此种文字当时已属无用，彼所以如此致力者，盖欲表示人所不能知者我能知之，以为具特别学识。普通之人，亦视希腊拉丁文字为难能可贵之事。极力尊崇之，愈尊崇而实学愈荒。中国今日盛倡改用国语教授儿童之议。一般古学家以为国语易使一般人通晓，兹议果行，则天下之人学识均等，而我之皓首穷经，将归于无用，遂极力反对。一般青年，亦以为农工商人，只可灌输以粗浅智识。若改用国语教授，则智识逐渐增长，彼将不甘自安其事，亦不甚赞成。其实此种见解，均有未合。鄙人昨天已经与诸君说过，中国人稍知文字，便轻视手工，有时躬与工作，则引以为深耻。此所以日言振兴实业，结果均属子虚。美国大学生卒业后往各工场实习，与普通劳动者同居处操作，受同一赁金，同一监督，不但不以为苦，且以为愉快，盖于此短时期内，彼将以实验其所学也。中国工商业学生，均怀卒业后须为总理厂长之热望，不知一公司之内，一工厂之中，所谓总理厂长者有几。使人人均为总理厂长，则分业协作之事将谁为之乎？

（3）此种教育，均养成儿童之被动性，没却其自动之能力。诸君见留声机乎，其所唱之声，均为其所受之声同，无丝毫变化。例故教育即视儿童头脑如留声机然。平日教材无论有兴味与否，强使受纳，试验斯届，则如开其机使演唱之，若能与平日强纳之材料相同，则许为高材生。此法若施之于木偶人则可，若施之于具完全自动能力之学生，则未免贼夫人之子矣。人类有好奇性质，儿童为最，故遇新事物，则必极致力注意。惟其有此性质，故能进步。教育者，启发儿童之好奇心，而授以适当之材料，与视儿童之头脑如盆盂，注以沟浍混浊之水，二者孰优孰劣，不难明察。学生读书，每有初授第一课即欲窃窥第二课第三课之心理，此盖欲采取新材料以充满其欲望。如饥思食，渴思饮然。儿童饥渴，父母须进以适量之饮食品，若徒心忧儿童之不饮不食，而以浓厚多量之品食之，则不致使之大病不已。有时教员视学生如顽石然，力加锥凿，不知锥凿愈甚，而反动愈大，终至于教员心力交尽，而顽石之为顽石，尚自若也。故诸君须知人人均有天赋之自动才能，切宜善用，不可放弃。例故教育宜于旧社会，不宜于新社会。况今日潮流所趋，不许人以守旧乎？凡新情境新问题，至不容放过，当切实研究，以谋解决，此为苦心之谈。愿诸君勿以为河汉也。中国人提倡振兴实业，每以为须利用天然资源，不知天然资源，非限于地下，即地上亦须注意。地上资源者何？即一般儿童之心理也。教育苟能于儿童心理，力为启发，已足以富中国。中国年来新状况新问题层出不穷，虽使世界最有学识经验之人，亦难谋解决应付之方。窃以为欲切实解决应付，非中国人之均用其自动力不可。

今日为最后讲演之日，亦即与诸君最后晤面之日，心中实有三事，愿为诸君陈之。一、与福州教育界全体道谢。二、此次鄙人来闽，备承优待，并蒙诸君传译，非常感激。三、诸君将来如临敝国，万请莅舍一谈，虽稠人广众之中，难以一一相识，然苟有提起鄙人某年某月某日在福州某处讲演，必相竭诚相待，以答此次之盛意也。

117　1921年4月20～22日杜威在福建第一中学的讲演,王淦和口译,1921年5月3、5、6日《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