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与课程
The Child and the Curriculum
by
John Dewey
原书于1902年出版。本文译自《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2卷,J.A.博伊兹顿编,南伊利诺伊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71~291页。
理论上的深刻分歧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和虚构的。这些分歧是从一个真正的问题的各种相互冲突的因素当中产生的——问题之所以是真正的,因为这些因素,按照实际来看,是相互冲突的。无论什么意义深长的问题,都包含着暂时相互冲突的种种因素。解决的办法,只有离开已经固定了的那些名词的意义,从另一种观点看,也就是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些因素。但是,这样的改造意味着思想上的艰苦努力。一味坚持早已说过的东西,四处寻找支持它的东西,以防非难,较之试图抛弃已形成的观念和摆脱已熟悉的事实要容易得多。
于是许多派别产生了,各种不同意见的学派出现了。各个学派都挑选能迎合自己的一系列因素,然后把它们上升为完全的和独立的真理,而不是把它们看做一个问题的并需要加以校正的一个因素。
教育过程中的基本要素是未成熟的、没有发展的人,和在成人的成熟的经验中体现出来的某些社会的目的、意义和价值。教育过程就是这些因素应有的相互作用。作为促进最充分的和最自由的相互作用的这样一种相互联系的概念,便是教育理论的主要之点。
但是,这里需要思想上的努力。把各种因素孤立起来看,坚持一个要素而牺牲另一个要素,使它们相互对立起来,这较之发现每个因素所属的现实要容易得多。抓住儿童天性里的某些东西,或者抓住成人已发达的意识里的某些东西,而且坚持那个因素是整个问题的关键,这是容易的事情。当发生这种情况时,一个真正严肃的实际问题,即它们的相互作用的问题,便变成一个不现实的因素因而不能解决的理论问题。不是坚定地把教育的各种因素作为整体来看,我们就只能看到种种相互冲突的名词。我们在儿童与课程、个人的天性与社会的文化这些问题上,就看到这种情况。一切教育主张的其他分歧都包含着这种对立的情况。
儿童生活在个人接触显得十分狭隘的世界里,除非这种生活密切地和明显地涉及到他自己的或者他的家庭和朋友的幸福,其他各种事物很难进入到他的经验里。儿童的世界是一个具有他们个人兴趣的人的世界,而不是一个事实和规律的世界。儿童世界的主要特征,不是什么与外界事物相符合这个意义上的真理,而是感情和同情。学校里见到的课程所提供的材料,却是无限地回溯过去,同时从外部无限地伸向空间。人们在儿童离开他所熟悉的几乎不多于一平方里左右的自然环境以后,便使他进入一个辽阔的世界——甚至可以说,使他进入太阳系的范围。儿童的小小的记忆力和知识领域被全人类的长期的多少世纪的历史压得窒息了。
还有,儿童的生活是一个整体,一个总体。他敏捷地和欣然地从一个主题到另一个主题,正如他从一个场所到另一个场所一样,但是他没意识到转变和中断,既没有意识到什么割裂,更没有意识到什么区分。儿童所关心的事物,由于他的生活所带来的个人的和社会的兴趣的统一性,是结合在一起的。凡是在他的心目中最突出的东西就暂时对他构成整个的宇宙。那个宇宙是变化的和流动的,它的内容是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和重新组合。但是,归根结底,它是儿童自己的世界。它具有儿童自己的生活的统一性和完整性。儿童一到学校,多种多样的学科便把他的世界加以割裂和肢解。地理是从某个个别观点选择、摘录和分析成套的材料;算术是另一个部门;语法是另一个科目,等等。
还有,在学校里,这些学科中的每一门都被归到某一类去。各种事实是从它们在经验中原来的地位割裂出来,并根据一些一般原则重新排列。把事物归了类,并不是儿童经验的事情;事物不是分门别类地呈现出来的。感情上的生动的联系和活动的连结,把儿童亲身的各种经验综合在一起。成人的心理如此习惯于按逻辑顺序组成的事实,以致它不认识——它也不能理解——那种直接经验的事实,在它们能表现为一门“学科”,或知识的一个部门之前,必须经历多少的分析和重新组合。对于学者来说,一个原则必须加以识别和明确;各种事实必须根据这个原则,而不按照它原来那样加以解释。它们必须在一个完全抽象的和理想的新的中心重新汇集起来。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一种特殊的、智慧的、兴趣的发展。它意味着不偏不倚地和客观地观察事实的能力;那就是不问这些事实在儿童自己的经验中的地位和意义怎样。它意味着分析和综合的能力。它意味着高度成熟的智慧的习惯和科学研究的特定的技术和设备的运用。一句话,已经归了类的各门科目是许多年代的科学的产物,而不是儿童经验的产物。
儿童和课程之间这些明显的脱节和差别,也许几乎可以无限地扩大。但是,我们这里已经有着足够地基本的分歧:第一,儿童的狭小的然而是关于个人的世界和非个人的然而是空间和时间无限扩大的世界相反;第二,儿童生活的统一性和全神贯注的专一性与课程的种种专门化和分门别类相反;第三,逻辑分类和排列的抽象原理与儿童生活的实际和情绪的结合相反。
由于这些冲突的因素,就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教育理论派别。一个学派把注意力固定在课程教材方面,认为课程教材比儿童自己的经验的内容重要得多。好像他们是说,生活是琐碎的、狭隘的和粗糙的吗?于是各门科目把具有极其完备的和复杂的意义的这个伟大的宇宙揭示出来。儿童的生活是利己主义的、自我中心的和冲动的吗?于是在这些科目里可以找到一种客观宇宙的真理、法则和秩序。儿童的经验是混乱、模糊和不稳定,受当时的幻想和环境所支配的吗?于是各门科目提供了一个在永恒的和一般的真理的基础上安排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经过衡量的和精确的。因而引出的教训是,不顾和忽视儿童个人的特点、狂想和经验。它们正是我们需要摆脱的东西,必须把它们遮盖起来和消除掉。我们作为教育者的任务正是以稳定的和妥当安排的现实代替这些表面性的和偶然性的事情,而这些在各门科目的课文里是可以找到的。
把每个论题再分为若干科目,把每个科目再分为若干课时,每个课时再分为若干特殊的事实和公式。让儿童一步一步地去掌握每一个这些割裂开来的部分,最后他便经历了整个的领域。道路从它的全程来看似乎是那样漫长,可是作为一系列的个别步骤来看,就容易获得通过。因此,重点就放在教材的逻辑的分段和顺序性上。教学的问题是采用具有逻辑的段落和顺序的教科书的问题,是以类似确切的和渐进的方式在课堂上提供各部分教材的问题。教材提供目的,同时也决定方法,儿童只不过是未成熟而有待于成熟的人;是知识浅薄而有待于加深的人;他的经验狭窄而有待于扩大。他的本分是被动的容纳或接受。当他是驯良的和服从的时候,他的职责便完成了。
另一个学派说,不是这样。儿童是起点,是中心,而且是目的。儿童的发展、儿童的生长,就是理想所在。只有儿童提供了标准。对于儿童的生长来说,一切科目只是处于从属的地位,它们是工具,它们以服务于生长的各种需要衡量其价值。个性、性格比教材更为重要。不是知识和传闻的知识,而是自我实现,才是目标。具有世界上的一切知识而迷了路,在教育里就像在宗教里一样是可怕的命运。而且,教材对儿童永远不是从外面灌进去。学习是主动的。它包含着心理的积极开展。它包括着从心理内部开始的有机的同化作用。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必须站在儿童的立场上,并且以儿童为自己的出发点。决定学习的质和量的是儿童而不是教材。
惟一重要的方法是心理因素的扩展和类化作用的方法。教材只不过是精神的食粮,是可能具有营养作用的材料。它不能自己消化;它不能自动地变为骨骼、血和肉。学校里任何僵死的、机械的和形式主义的东西的根源,在儿童的生活和经验从属于课程的情况下恰好找得到。正因为这样,“学习”已经变成令人厌烦的同义语,一堂课等于一种苦役。
这两种类型的理论所提出的这种课程与儿童根本对立的观点,可以用一系列其他的名词加以复述。“训练”是那些夸大学科作用的人的口号;“兴趣”是那些大肆宣扬“儿童”的人的口号。前者的观点是逻辑的,后者的观点是心理的。前者强调教师必须有充分的训练和学识,后者强调教师必须具有对儿童的同情心和关于儿童的天赋本能的知识。“指导和控制”是这一个学派的口号,“自由和主动性”是另一个学派的口号。规律是这里所维护的;自发性是那里所宣称的。一个学派认为许多年代在苦痛的和艰难中造成的那种旧的和保存下来的东西是可贵的,而那些新的、变动中的和进步的东西却博得另一个学派的喜爱。死气沉沉和墨守成规,乱作一团和无政府主义,是两个学派反复来回的指控。一方面关于无视神圣权威的职责的指控,只能遭到另一方面的残暴的专制压制个性的反击。
这种对立的观点是很少达到它们的逻辑的结论的。常识在这些结论的极端对立面前畏缩不前了。当常识徘徊摇摆在前后矛盾的、折衷方案的迷宫里的时候,就只好把这类对立观点交给理论家了。使理论和实际常识紧密结合的需要,提醒我们回到最初的命题;这里我们有着在教育过程中必须相互联系的一些因素,因为这恰恰是关于相互的作用和适应的问题。
那么,问题是什么呢?问题就是要摆脱那种偏见,以为在儿童的经验和构成科目的各种不同形式的教材之间,存在着性质上(不同于程度上)的某些鸿沟。在儿童方面,问题是要看到,儿童经验本身怎样早已包含着正如组织到系统化的科目中去的那些同类的因素——事实和真理,更重要的是要看到,儿童经验的本身怎样早已包含着在发展和组织教材达到现有的水平中已经起着作用的那些态度、动机和兴趣。在各门科目方面,问题是怎样以儿童生活中起着作用的各种力量的结果来解释它们,并发现介于儿童的现在经验和这些科目的更为丰富而成熟的东西之间的各个步骤。
抛弃把教材当做某些固定的和现成的东西,当做在儿童的经验之外的东西的见解;不再把儿童的经验当做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把它当做某些变化的、在形成中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我们认识到,儿童和课程仅仅是构成一个单一的过程的两极。正如两点构成一条直线一样,儿童现在的观点以及构成各种科目的事实和真理,构成了教学。从儿童的现在经验进展到以有组织体系的真理即我们称之为各门科目为代表的东西,是继续改造的过程。
从表面上看,各门不同的科目——算术、地理、语言、植物等等,它们的本身就是经验。它们是种族的经验。它们体现了人类一代一代的努力、斗争和成就而积累起来的结果。各门科目把这个结果,不是仅仅作为一种积累,也不是作为一堆五花八门的片断的经验,而是以一些有组织的和系统化的方式——那就是作为通过反省思维而构成的东西呈现出来。
因此,进入儿童的现在经验里的事实和真理,和包含在各门科目的事实和真理,是一个现实的起点和终点。把一方和另一方对立起来,就是使同一成长中的生活的幼年期和成熟期生活对立起来;这是使同一过程的前进中的倾向和最后的结果互相对立,这是认为儿童的天性和达到的目的处于交战的状态。
如果情况是那样的话,那么儿童和课程两者之间相互关系的问题呈现了下列情况。从教育上讲,在一开始就能够看到终点,会有什么用处呢?它将怎样帮助我们在处理生长的早期阶段能够预见到后来的情况呢?如我们已经同意的,各门科目代表了儿童直接的粗糙的经验中固有的发展可能性。但是,它们毕竟不是现在的和直接的生活的一些部分。那么,为什么或怎样重视它们呢?
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就意味着自身已经有了答案。如果经验是正常地和健全地进展,那么看到结果,就是知道现在的经验朝哪个方向进展。对我们简直是那么遥远而没有意义的那个遥远的目标,当我们一经用它作为确定现在行动的方向时,就变得具有极大的重要性。照这样的理解,教材不是有待于完成的遥远的和渺茫的结果,而是对付现在的一种指导方法。换句话说,成人心目中系统的和精确的经验对我们具有的价值,在于按照儿童生活直接所表现的那样来解释它,而且还继续对它进行引导和指导。
让我们探讨一下关于“解释”和“指导”这两个概念。儿童现在的经验决不是自明的。它不是终极的,而是转化的。它本身不是完成了的东西,而只是某些生长倾向的一种信号或标志。只要我们把自己的目光仅仅限于儿童此时此地的表现,我们就处于混乱和被引入歧路。我们就不能理解儿童经验的意义。从道德上和理智上对儿童的极端轻视和对他们过于热情的理想化,都有它们的共同错误的根源。两者都来源于把儿童的生长各阶段看成是某些不相联系的和固定的东西。前者没有看到,希望包含在那些把它们孤立起来看是没有希望的和令人讨厌的感情和动作里;后者没有看到,即便是那些最令人喜悦的和美好的表现,不过是一种信号,而且当它们一旦被看作是一些完成了的东西时,它们就受到糟蹋和损坏。
我们所需要的是使我们能够解释和评价儿童现在出现的和消失的那些因素,以及他的力量和弱点的种种表现,我们是按照它们在比较大的生长过程中占有的地位加以解释和评价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鉴别。如果把儿童现在的各种倾向、意图和经验从它们在生长过程中所占的地位以及它们在一种发展的经验中必须完成的作用孤立开来,那么一切都处于同等的水平,一切都同样的好或同样的坏。但是,在人类的活动中,各种不同的因素具有不同程度的价值。有些儿童行为是一种衰退的倾向的预兆;它们是一种机体作用的残余,这种机体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而且正在失去重要的作用。对于这类素质给予积极的注意,就是把发展抑制在低级的水平上。这是故意地保持一种发展不完全的生长状态。其他的一些活动是儿童的力量和兴趣达到顶峰的标志;对于它们就得应用“趁热打铁”的箴言。关于这些活动,也许是机不可失。这些活动,如果加以选择、利用和重视,也许标志着对于儿童的整个一生有益的一个转折点;如果忽视了,机会一去,不复再来。其他的一些行动和感情是象征性的;它们代表黎明时节闪烁着的光辉,只是在遥远的将来将不断地照耀。关于这些活动,目前没有什么可做的,只有给予充分的机会,至于明确的指导,要等待将来。
总的说来,正如“旧教育”的缺点是在未成熟的儿童和成熟的成年人之间作了极不合理的比较,把前者看作是尽快和尽可能要送走的东西;而“新教育”的危险也就在于把儿童现在的能力和兴趣本身看作是决定性的重要的东西。其实,儿童的学习和成就是不固定的、变动的。它们每日、每时在变化着。
如果儿童研究留给人们一个印象,即一定年龄的儿童具有一种关于各种意图和兴趣的积极特征,正好照它现在那样给予培养,那末,这将是有害的。实际上兴趣只不过是对于可能发生的经验的种种态度;它们不是已经完成了的东西;它们的价值在于它们所提供的那种力量,而不是它们所表现的那种成就。把一定年龄的儿童所表现的现象作为自明的和独立自足的,就不可避免导致放任和纵容。任何一种能力,无论是儿童的或成人的,如果在意识上满足于一时的和现有的水平,就是放任。这种能力的真正意义是在于为达到较高级的水平提供一种推动力。这正是要努力做到的事情。用现在的水平迎合儿童的兴趣意味着刺激;它意味着利用能力,以便继续不断地挑逗它而不引导它向着一定的成就。实际上,继续不断地提出、继续不断地开始种种并不能有所成就的活动,正如按照更完美的思想和意志所设想的利益继续不断地压制主动性一样,是同样有害的。这好像叫儿童总是在尝味道,而不让他吃;总是使儿童的味觉在情绪上被挑逗起来,但从来没有得到内在的满足,而这种满足乃是来自食物的消化,并把它转化为有用的能力。
与这样的观点相反,认为科学、历史和艺术的教材足以把真正的儿童给我们展现出来。我们对于儿童的倾向和行为,除了把它们看作是萌芽的种子、含苞待放的蓓蕾,及其所结的果实以外,我们不知道它的意义是什么。视觉所及的整个世界远不足以回答儿童生性爱好光亮和形式的意义这个问题。要我们充分解释在儿童颇为简单的要求里究竟包括着什么,整个物理科学一点也不多,儿童所要求的是说明吸引住他的注意的一些偶然的变化。当儿童在作画或乱涂一通时,要使我们能衡量儿童心里所激起的冲动的价值,拉斐尔32和科罗33的艺术一点也不多。
关于应用教材来解释这方面的问题就说这么多。把教材进一步应用到引导或指导方面,只是同样的思想的引伸。解释事实是在它充满活力的运动中去看它,是在它和生长的关系中去看它。但是作为正常的生长的一部分去看它,就要获得指导它的基础。指导并不是从外部强加的,指导就是把生活过程解放出来,使它最充分地实现自己。上面说的由于儿童的现在经验离成熟的经验很远于是轻视它,以及对儿童的天真的不能解释的怪想和行为过于热情的理想化,在这里以略为不同的语句再说一下。有那么一些人,在这两者之间,即或者从外面强迫儿童,或者让他完全自流,看不到有第三种的可能。因为看不到第三种的可能,有些人选择这种形式,有些人选择另一种形式。两者都陷于同样的根本性的错误。两者都没有看到发展是一个特定的过程,有着它自己的规律,只有当适当的和正常的条件具备时才能实现。真正地来解释儿童在计算、测量和匀称地排列事物的现在粗糙的冲动,要包括数学上的学问——一种数学的程式和关系的知识。这种知识在民族历史中正是从这样粗糙的开端中产生出来的。看到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发展的整个历史,就是看到儿童在现在和在这里需要采取什么步骤,并看到儿童需要怎样使用他的盲目冲动,以便使它明朗起来并获得力量。
再说一遍,如果“旧教育”倾向于轻视能动的素质和儿童的现在经验固有的那种发展的力量,而且因而认为指导和控制正是武断地把儿童置于一定的轨道上,并强迫他在那里走,那么“新教育”的危险就在于把发展的观念全然是形式地和空洞地来理解。我们希望儿童从他自己心中“发展”出这个或那个事实或真理。我们叫他自己思维,自己创造,而不提供发动并指导思想所必需的任何周围环境的条件。没有一个东西能够从无中发展出来,从粗糙的东西发展出来的只能是粗糙的东西——而且,当我们依靠儿童实现的自我作为终极的东西,并要求他从已实现的自我中构思出自然和行为的新的真理时,这种情况确是会发生的。希望一个儿童从他自己小小的心灵发展到一个宇宙,就像哲学家力图完成这种任务一样,当然不会有效果的。发展并不是指仅仅从心灵里获得某些东西的意思。它是经验的发展,发展成真正需要的经验。而且,除了当那种教育的媒介物已被提供出来以外,这是不可能的,而这种媒介物使所选择的有价值的能力与兴趣发生作用。这些能力和兴趣必须运用,至于怎样用将完全依靠周围的刺激和它们所使用的材料来决定。因此,指导的问题就是选择对本能和冲动的适当的刺激的问题,在获得新的经验中是需要运用这种刺激的。至于哪种新的经验是合宜的,因而哪种刺激是必需的,除非对于所要达到的发展有所理解,这是不可能知道的。一句话,除非当成人的知识被用来揭示儿童面前展开的可能的前程,是不可能知道的。
也许有必要把经验的逻辑的方面和心理的方面区别开来并相互联系起来——前者代表教材本身,后者代表教材和儿童的关系。经验的心理的叙述依照经验实际生长的情况;它是历史性的,它记录了实际采取的步骤,即有效的和成功的以及不确定的和迂回曲折的步骤。另一方面,逻辑的观念把发展看做已经达到某一确定的完成的阶段。它忽视了过程,只考虑结果。它从事概括和整理,于是把已经取得的成果同这些结果起初所由来的实际步骤脱离开来。我们也许可以把逻辑的经验和心理的经验两者之间的区别与一个探险家的一些笔记和一张地图两者之间的区别作一比较。一个探险家在一个新的国家披荆斩棘竭力寻找道路中写一些笔记;在他彻底勘探了这个地方以后,绘制了一张精美的地图。这两个方面的经验是相互依存的。如果探险家没有探索出或多或少是意外的和迂回的道路,就不会有那些事实可以用来绘制很完美的和有关的地图。但是,如果不把这个探险家的旅程同别的探险家所经历的类似的漫游相比较,相印证,那就没有人能够从这个探险家的旅程中获得收益;除非那些已发现的新的地理实况、已渡过的河川、已攀登过的山峰等等,不是作为个别旅行者旅行中完全偶然的事情,而是(完全除去探险家的个人生活)同其他已经知道的类似的事实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地图把个人的经验加以整理,并把它们相互联系起来,而不顾它们最初发现的当地的、暂时的情况和偶然的事件。
关于经验的这种系统的叙述的用处是什么?地图的用处是什么?
我们可以先谈一下地图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地图不是个人经验的代替品。地图不能代替实际的旅行。一门科学或学术的一个分支,一门学科的有逻辑、有系统的材料,终究不能代替个人具有的经验。一个下坠体的数学公式不能代替对下坠体的个人接触和个人直接经验。但地图是一个总结,一个对已往经验有准备、有顺序的观察,是用来作为对于将来经验的向导;它指出了方向;它便于控制;它节省人力,防止无益的徬徨不前,并指出最迅速地和最可靠地达到预期效果的途径。通过地图,每个新的旅行家可以使自己的旅行从别人的勘探的结果中得到帮助,而不必浪费精力和时间,徘徊不前——要是没有前人经验的客观的和概括的记录的帮助,他将会被迫再次徘徊不前。我们称之为一门科学或一门科目的东西,是将过去经验的最后结果用一种将来最合用的形式表现出来。它代表一种可以立即生息的资本。它在每个方面节省人们的脑力劳动。记忆可使人少费气力,因为事实被组合起来围绕一些普通的原理,而不同于他们最初发现的各种不同的偶然事件单独地拴在一起。观察是有帮助的;我们知道探索什么和在什么地方探索。在一堆乱草里寻找一枚针和在整理得很好的橱子里寻找一个文件是有区别的。推理是有方向的,因为人们的思想是自然地沿着所展现的一条明确的总的道路或路线行进,而不是从一个偶然的联想到另一个偶然的联想。
那么,关于逻辑形式表演的经验不能说就是最后的东西。它的价值不是在于它本身;它的重要意义是在于它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它是介于过去比较偶然的、暂时的和绕了弯路的经验与将来比较有控制的和有系统的经验之间的东西。它给予过去的经验以一种基本的形式,使得过去的经验就未来的经验来说,成为最合用、最有意义和最有成果的东西。它引进的抽象、概括和分类等概念都有着正确地观察事物的意义。
于是,对经验加以系统化的结果并不是与生长过程相对立。逻辑的并不是注定反对心理的。全面的调查和分类排列的结果在生长过程中占有一个极重要的地位。 它标志着一个转折点。它表明在检验将来所做的势力中,我们会怎样从过去的努力中获得好处。最广义地说,逻辑的立场,它的本身便是心理的,就它在经验的发展中所处的地位来说有着它的意义;它的根据是在对于它所保证的未来的生长起了一定的作用。
因此,就需要把各门学科的教材或知识各部分恢复到原来的经验。它必须恢复到它所被抽象出来的原来的经验。它必须心理化;反过来,变为直接的和个人的经验,在其中有着它的根源和意义。
那么,每种学科或科目都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就科学家作为一个科学家来说;一方面是就教师作为一个教师来说。这两方面决不是对立的或互相冲突的,但又不是直接地完全相同的。照科学家看来,教材不过代表一定的真理,可用来找出新问题,制定新的研究,并贯彻执行以达到验证的结果。对科学家来说,科学中的教材是自身独立的,他把其中各种不同的部分相互归类,并联系新的事实以相印证。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从不超越他的特定范围之外,即或有的话,也只是搜集更多的同类的事实。教师的问题就不同了。作为一个教师,他并不关心对他所教的科目增加些新的事实,提出新臆说或证实它们。他考虑的是科学的教材代表经验发展的某一阶段或状态。他的问题是引导学生有一种生动的和个人亲身的体验。因此,作为教师,他考虑的是怎样使教材变成经验的一部分;在儿童的可以利用的现在情况里有什么和教材有关;怎样利用这些因素;他自己的教材知识怎样可以帮助解释儿童的需要和行动,并确定儿童应处的环境,以便使他的成长获得适当的指导。他考虑的不限于教材本身,他是把教材作为在全部的和生长的经验中相关的因素来考虑的。这样来看,就是使教材心理化。
前面所论述的关于课程与儿童的相互冲突,是由于没有把教材的双重的特点记在心里。教材,完全照给科学家用的那样,对儿童的现在经验便没有直接的联系。它处在儿童的现在经验之外。这不仅是个理论上的危险,实际上我们在各方面都受到威胁。教科书和教师互相竞争,把专家所坚决主张的教材提供给儿童。教材经过一些改变或修改,只是消除某些科学上的困难,而且一般地把它降低到更低的智力水平。我们没有把教材转化为生活的名词,而只是把它作为对儿童现在生活的一种代替品或一种外加的附属品直接提供出来。
三种典型的弊病因而产生。第一,与儿童已经看到的、感觉到的和爱好的东西缺乏任何有机的联系,致使教材成为单纯的形式和符号。从某种意义上说,过高地估计形式的和符号的东西是不可能的。真正的形式,实在的符号,乃是掌握和发现真理的方法。它们是人们用来最可靠地和广泛地伸展到未被探讨的领域中去的工具。它们是工具,是用来使过去的研究中已经成功地获得的任何现实的东西发生作用。但是,只有当这种符号真正有所代表——当它用简单的形式代表或总结个人所经历过的实际经验时,这种情况才会发生。如果一种符号是从外界引进的,而不是被引导到原始的活动中去,如我们所说的,便是一种空洞的或纯粹的符号;它是僵死的和贫乏的东西。那么,任何事实,无论算术、地理或语法,如果不是从儿童生活中由于本身的缘故占有重要地位的东西逐渐被引导进去,就被迫处于这个境地。它不是现实的东西,而只是可能被经历到的现实的符号,如果一定的条件得到满足的话。但是,把别人所知道的那些事实出其不意地提供出来,一味要求儿童学习和强记,就使得那些条件不能满足。这就宣告使事实成为象形文字;要是有标准答案的话,它将会指出是什么意思。可是解决问题的线索这样缺乏,它始终是折磨心灵的无用的古董,是加给心灵的可怕的重担。
这种从外部提供的教材的第二种弊病是动机的缺乏。不仅没有那种过去曾经有所感受的事实和真理,以吸收和类化新的东西,而且没有热情,没有需要和没有要求。当教材已经心理化时,这就是把它作为儿童的现在的各种倾向和活动的结果来看,这就容易看清当前某些智力上的、实际上的或伦理上的障碍。如果所说的真理被掌握的话,这就能够更适当地加以处理。这需要提供学习的动机。一个属于儿童自身的目的将推动获得达到目的的方法。但是,当教材以课文的形式直接提供出来,作为课文来学习时,需要和目的的联系的链环就显然不存在了。我们所说的机械的和死板的教学,就是缺乏这种动机的结果。所谓有机的和生动的意思就是它们的相互作用——就是指精神的需要和材料的提供之间的相互作用。
第三种弊病是,即使用最逻辑的形式整理好的最科学的教材,如果以外加的和现成的形式提供出来,在它呈现到儿童面前时,也失去了这种优点。为了排除难以领会的地方以及减少随之而来的困难之点,教材必须受到一些改变。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呢?那些对于科学家最重要的以及在实际探究和分类的逻辑性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被阉割了。那些真正激发思想的特点被遮掩起来了,而且那种组织的功能也不见了。或者,正像我们通常说的,儿童的推理能力、抽象的和归纳的才能没有充分的发展。因此,教材的逻辑的价值被舍弃了。尽管它只是从逻辑的观点构成的东西,但只是作为“记忆”用的素材而提供出来。这是一种矛盾;儿童既得不到成人的逻辑的系统阐述的好处,也得不到他自己固有的领悟和反应的能力的好处。因此,儿童的逻辑被阻碍和抑制了;如果儿童所得的不是非科学的东西,那就是一两个世纪以前具有科学生命的东西的最平凡的和最普通的残余——一些别的人在前人早已经历过的经验的基础上加以公式化的变了质的回忆,那么我们就算是很幸运的。
一系列的弊病并没有到此为止。相对立的、谬误的理论毫不掩饰地互相利用,这实在是太普通的事。心理的考虑也许会遭到忽视或推在一边,但它们不能被排除出去。把它们从门里赶出去,它们又从窗子里爬进来。学习的动机必须以什么方法和在什么地方引起注意,心理和教材之间的联系必须建立起来。问题不在于没有这种联系能否进行下去,惟一的问题是这样的联系是从教材本身与心理的关系中产生出来,还是为外部力量所强加并把它们拴起来。如果课文的内容在儿童发展的意识中占有适当的地位,如果它是从儿童自己过去所做的、所想的和所经受的当中产生出来,能应用于今后的学业成就和知识接受,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引起“兴趣”而求助于各种策略和手法。心理化的教材是有兴趣的——这就是把教材放在整个有意识的生活之中,以便它分享生活的价值。但是那种外部提供的教材,它所设想的和所产生的观点与态度与儿童没有丝毫关系;它所产生的动机对儿童也格格不入。这样的教材就不会有它自己这样的地位。因此,不得不求助于外部的力量把它推进去,求助于人为的练习把它打进去,以及求助于不自然的手段把它引诱进去。
这种利用外部的方法给予教材某些心理上的意义,有三个方面值得说一说。熟悉会引起满不在乎的态度,但它也引起某些东西如爱慕之情。我们习惯于所佩带的项链,一旦解下来,感到若有所失。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即通过习惯作用,我们最后就能接受最初呈现的外貌丑陋的东西。因为无意义而不愉快的活动如果坚持下去,也许会产生好感。假如环境连续提供所需要的工作方式而排除另一种方式,人们也可能对一种例行的和机械的程序发生兴趣。我常听说,有人捍卫和赞扬愚笨的手段和无谓的练习,因为“儿童对于这类东西有.兴趣.”。是的,这正是最糟糕的;人的心理不让它用于有价值的事情,对适当的行为没有要求,就降低到让它随便做什么的水平,而且必然对狭隘的和阻碍生长的经验发生兴趣。心理的一般规律是在它自己发挥作用中感到满足,如果对于心理十分重要的和有意义的事情被拒绝的话,心理就试图以留给它的种种正规的活动来满足自己——除了在那些不能自己适应的过于紧张的活动的情况以外,这往往是成功的;而正是那种过分紧张的活动,便形成学校所产生的不守秩序的和不符合社会要求的现象。形式地理解符号和反复记忆的兴趣,在许多学生中成为对现实的那种原始的、生动的兴趣的代替品,这一切都由于课程教材同个人的心理具体状况缺乏联系。于是,对某些使教材和心理保持有效关系的代用的结合物必须加以发现和仔细研究。
教材中生动的动机的第二个代替物是起对照效果的东西;使课文的教材发生兴趣,如不在材料的本身,至少要同另一种经验相对照。学习课文较之受责骂、受嘲讽、课后留校、扣分数或留级有兴趣。有许多以“训练”为名被采用的东西,有许多以反对软教育,并打着努力和责任的旗号而引以自豪的东西,只不过是从兴趣的相反方面——恐吓、对身体的社会的和个人的各种痛苦的厌恶引起“兴趣”。教材并不引起兴趣,也不能引起兴趣;它并不发生在生长的经验中,也没有产生什么结果。因此,要利用无数的外部的和不相关的东西,这些东西全凭遭受挫折而重新振作起来,也许有助于把经常在那里游荡的儿童心理推回到教材中去。
可是,什么是人性?人性趋向于在愉快的而不是不愉快的以及在有乐趣的而不是在痛苦之中寻求动机。正因为这样,便产生了对兴趣这个名词作错误理解的近代“兴趣”的理论和实践。教材依然是那种教材,就它本身的性质而论,只不过是从外部经过选择加以系统化罢了。仍然是那么多的地理、算术和语法等科目,而没有那么多的关于语言、地球和数量的实物的潜在的儿童经验。因此,困难是不能使儿童的思想集中到课业上来,这些作业引起了一种反感;儿童的注意力往往是散漫的,因为其他的动作和思想拥进来把课业挤走了。正当的解决办法是改造这种材料,使它心理化——重复一遍,那就是在儿童的生活的范围内吸取它,发展它。但让它照旧不动是更为容易和更为简单,于是用机巧的方法引起兴趣,使材料有兴趣;用糖衣把它裹起来;用起调和作用的和不相关的材料把枯燥无味的东西掩盖起来;最后,似乎是让儿童在他正高兴地尝着某些完全不同的东西的时候,吞下和消化一口不可口的食物。但是,这是多么相似啊!心理的类化是意识的问题;而且,如果注意力不曾直接用于实际的材料,那么这些材料就不能为儿童所领悟,更不能对儿童的能力起什么作用。
那么,儿童与课程的这个争论怎么样呢?结论应该是什么呢?根本的错误在我们所提出的那些原来的辩解中,是以为我们没有其他选择。除非要么放任儿童按照他自己的无指导的自发性去发展,要么从外面把命令强加给他。行动是反应;这是适应,是调整。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如单纯的自我活动——因为一切活动都是在一个生活环境里,在一个情境里,并参照它的周围情况而发生的。但是,此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如从外面把真理强加上去,或者从外面把真理嵌进去。一切依靠着心灵自身在对来自外部呈现出的事物的反映中所经历的活动。现在,构成科目的系统知识的财富的价值,使得教育者可以决定儿童的环境,从而拐弯抹角地去指导他。它的主要价值,它的主要表现是为教师,不是为儿童的。它对教师说:这些东西是儿童在真、美和行为各方面可能有的才能和成就。现在要注意,每天的情况应该如此,使他们自己的活动不可避免地朝着这个方向进行,自动地朝着这样的高峰进行。让儿童的本性实现自己的使命,这是在世界本身所拥有的科学、艺术和工业中对你显示过的。
这个问题是儿童的问题。他的现在的能力要自己表现出来;他的现在的才能要发挥作用;他的现在的态度要实现。但是,除了教师能了解——机智地和彻底地了解体现在我们叫做课程里的种族经验以外,教师既不能了解儿童现在的能力、才能或态度是什么,也不能了解怎样使它表现出来,发挥作用,并得到实现。
(顾岳中译 赵祥麟校)
32 拉斐尔(Raffael Santi,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译者
33 科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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