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我的经堂生涯

素描我的经堂生涯

克　礼

前奏：时光的巨轮，风驰电掣的向前旋转，刹那间，我已由陇师阿文专修班毕业了。在这数百个太阳朝出暮落里，我度着从来未曾享过的生活，钻研着尽善尽美的功课。新的思想，新的知识，响导着我步入了新的坦途。和蔼的老师，启迪了我久而锢闭的茅塞；热诚的同学，增加了我无名的奋勉。这些，□些，使我乐而忘忧，使我异常惕励。

然而，可是现在毕业了，毕业不能充分满足我的求知欲，这是多么令人惆怅惋叹的遗憾呵！但，我可引为慰藉的是，在这短短的三年里，获得的东西，较经堂五六年的成绩不知大了多少倍蓰。我感觉着这三年的饭，没有白吃，韶华没有虚度，良心上觉着十分畅然，和松快。

那么，谈到经堂生活，就大不相同了，驯至有许多事情，已是我不堪回想的了。可是，为了它是我青春的一个段落，我又不能把它轻易抛弃，故而，我愿把它的轮廊扼要叙述一下，聊作我几年来碌碌奔波的纪念吧。

可是，在这里却有一个难题，就是茫茫的经堂生活，像一部二十四史一样，不知从何谈起，只该随着记忆的缰绳，驰聘到哪里，就是哪里了。好了，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吧。

启蒙：是我十岁的那年吧，有一天我刚刚从小孩儿队里，气喘喘的跑回家来，脚一跨进客房，就看见父亲同着一位阿衡谈话，这位道貌岸然的小学师傅，一瞧见我，就笑嘻嘻的说着叫我去念经，我知道这一定是父亲的主张。然而优游闲荡成习的我，怎愿轻意就范，东匿西避，每日吃了饭，就悄然溜去，逐着顽皮的孩子们，玩耍蹦跳，度着浪漫无羁的生活，但“胳膊扭不过大腿，”过了不几日，我便出现在礼拜寺里了。

进校后，一向有着不安之感，但经过老师的诱导，和我那鬓发苍苍的祖母的劝慰，也就处之泰然了。慢慢的恢复了活泼的素态来，快活的念着横行的阿文，同时也学着书法。

光阴迅速，五年过去了，我念了阿文拼音，古兰经，劝词变动法简单文法等等，可惜这些并没引起我多大的兴趣，整日价把工夫用在写字上面，只是感染了老年人们的“念经多高贵，吃香的，穿好的，受人崇敬，”的错误教言，常常憧憬于海里法，阿衡的羡慕里，做着旖丽的梦。

我的智力和年龄，与日渐进，那位教我们的阿衡，年愈“耳顺，”精神萎靡，所教非所学，于是我决定离开乡井，从事游学生涯！

踏上了游学大道：一套被褥，几本经典，束成了一个粗大的行囊，贴在矮小的肩膀上，于是我开始“海里凡”的事业，正式咀嚼了经堂的真味儿。

我破天荒的外出，大约是十六岁的那年。低小的我，跟着矮胖的父亲，徒步地去距家四十里的二区颖桥念经。阿衡为马龙□祖藉甘肃，寄寓汴京，学识品行都相当好，对于讲经循循善诱诲而不倦。我在这里算是奠定阿文的基础。后来因为暗礁多多我就不辞而去。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脱离了颖镇，转入山货厂。此村教胞既多，又是久开学的区域，阿衡的“阿林”驰名遐迩，莘莘学子，负笈景从者。不知凡几，就是无瞻仰过的，莫不一睹为快，这确是首屈一指，绝无仅有的标准经堂了。然而□乎意外，事多尴尬，阿衡的地位有了动撼，因而我们也就逃之夭夭了。

从此后，我就不能安定下来，在一处作常久的滞留。于是依着真主的预定，一转禹县，再转鲁山，三转洛阳，结果承聆老前辈们的忠告，毅然决然地辞别了可爱的桑梓，爬上了陇海路的车厢。翻山越岭，涉涧渡溪，经过了千辛万苦，飘到那朔风砭骨的大西北。但此时我已弱冠有奇了。

求师难：凡是久在念经的沙漠上生活的人，都有一种不约而同的感觉，就是“求师难”。为什么呢？因为理想中的阿衡太缺乏了。中国的阿衡，复杂的很，有的有学问无有遵守，有的有遵守，而无阿林学问，还有品学兼乏，身插幌子滥竽充数者。一位致身学问探讨者，在这种纷乱情形之下，绝不会贤愚莫分，贸然从之，他必须下一翻甄别抉择的工夫，这样一来，就不容易了。我们知道肯讲经的阿衡，本来就少如晨星，若经此一选，十全十美的更是寥寥无几了。无学问的阿衡，固然人不愿追从，而学识渊博的，往往学内拥挤，候缺者多多，同时为表示他的“唯我独尊”起见，在校规上，添上些不近情理的苛刻条件，使你不退而自退了。我们为着访求理想中的老师，常含辛茹苦的东奔西骛，把大好的时光，奢耗在无味的路途中，这是有志之士的询师精神，不论如何后来总可如愿以偿。至于有些意志薄弱的，就跟着一般所谓油香阿衡，糊涂过春秋，这些人蚩蚩莽莽，与宗教有什么裨益呢。

经堂的课程：我拿课程这个名词，续到经堂下面，恐怕有点不恰当吧！我们有课是无程的啊。因为所谓经堂也者，就是招几个老师傅，不管他们读的经是什么，不管程度划一与否，统统于每早拜后，讲一次完事，并不像普通的学校，列出班级，制定课程标准，时间分配开来，依时上课，依时休息，它对于“海里凡”们留的空时太多，这是顶能讲经的教法。而有很多的上流阿衡，视教经为应差，时讲时辍，所谓天阴不讲，下雨刮风不讲，有疾不讲者，真使人喷饭。

至所授的经，自古至今，出不了十四种的范围。如动词变动法，阿文基础，文法学，修辞学，教律，古兰经注等等。这些都是古老的产物，同时有大半是大本的参考书，它们本来就很乏味儿，再加上教者的不谙方法，漫漪的长天，念着几句，三年五载，只在这老样中兜圈子，其中情调何异嚼蜡。这种精神食粮的供不应求，使我万分的悒郁、急躁、和愤懑。

经生的待遇：提起待遇使我要心酸涕零。有些地方还好，有些地方就太不像样子。我在颖桥是每日斤半面，其余什么都不管。洛阳禹县也是如此。而在山货厂和平凉的北原，却是送饭，燕麦馍，苜蓿菜，及一切不知名的东西，都可吃到，至于白面馍，那真是凤毛麟角，稀世珍物了。就这些黑饭，你能吃饱吗？不能啊！我初到西北的那年，适逢其会住到将临假期的时候，给阿衡乡老再三请求，念我离乡人举目无亲，有家难归，管上一月饭，好，应诺了，但阿衡一走，寺侍夫不进寺，乡老见不到，借也借不到，买也无从买，饥神袭侵着我，头晕目眩，饿肠轳轳，说句没出息话，几乎饿死，只是全能主拯救了我。

这点微薄的待遇，吃都不够，还雇什么衣服杂用呢？至于雇厨师，更是难如上天。假设你想使生活富裕点，那非另开生活之门不可。为着这个缘故，烹饭、洗衣、缀袜、补鞋、都由自己来担当，这使我学会了不少的技术，这真是感谢真主伟大不已哩！

课外杂物：我们在讲经以外作的事情太多了，比讲经多的何啻十倍，什么礼拜啦，宰鸡啦，游坟啦，娶亲啦，送死啦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这些琐碎的事，有的当然是我们的义务，例如礼拜这是天命，是每个穆民应尽的天职，我们应殷切践行，毫无怨言，只是有很多的事，我根本就反对的，如宰牲吧，这件事我根本就干它不来，手一执刀就要浑身发抖好像筛糠，阿衡不同情你，硬压迫你干。在平凉更添了很多新花样，其中以吃圣忌，送亲两事最教人头痛。圣忌是追悼穆圣不是好事吗？唉！哪里是纪念圣人，阿衡骑驴，我们步行爬岗过河，跑数十里，不知念切什么，声嘶力尽，大嚼一顿，拿钱十元，一轰而散，这有什么意思呢。说到送亲才厌人哩，你跑路不说，还得“表话。”所谓表话也者，众人围成环形，令老师傅讲“卧祖”头俯下垂，眼观地皮，口中咕咕噜噜一气呵成，这是怎么回事，我也莫明其妙。这些事你若不办，饭碗即成问题，办吧，良心真不允许，有害道德，每遇这□事，我就脸绯耳赤，心中忐忑不安，可是有的人，就很自然地认为唯一职业，我想他们许是养之有素吧。

经生的地位：我想经生们除过部分的人认为他们是正经人外，也只有自遵其位了。如果说回教社会中有地位最低的人的话，那我相信就是经生阶级了吧。这并不是过甚其词，实则是我经验之谈啊。想吧！一般乡老们，管你几天饭他对你就摆起臭架子来，要你给他捧茶，呼您老，叫社头，以礼来见，一点不周，便给你白眼，你如果对他的事稍一轻慢，马上，就给一个下不来，他们认为你，就是大家的工友，应对其恭而敬之，唯命是听，唯令是从。而一般新青年眼中的海里法，不过是变相的僧侣，寄生虫，不见，是冷讽热诮，一见是嗤之以鼻，更首高趾扬，佯起博士的气慨来，此外当我们成群由街经过时，也会听见教外人窃窃的议论：“回子的和尚，”嘿海里法的地位就是如此，岂不令人伤心垂泪！

微弱的呼吁：亲爱的教胞们，你们把错观革改吧，要把海里法的地位及其重要性弄清楚，他们本不是卑贱的，他们是至圣的继承者，是宗教维护者，你们要了解他们，扶助他们，你们要改良经堂的缺点，把内容充实起来，使这些经生们安心的发展他们的特点，给我们回教布一新阵容，添一支新的生力军。

可敬的海里法们，不要气馁、消沉、妄自菲薄。打起精神，认清责任，立定目标，向前干硬干苦干乐干光明之神终会莅临的。

总之，大家明白“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希望亲爱的教胞们共勉、共行、共努力！

摘自《回声月刊》1946年 第1卷 第7-8期 第13-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