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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清”与“保种”

时间:2023-03-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方土志书的编纂者们纷纷强调乡土教育对“保种”的作用。[79]此书的“我国民族其先住于怕米尔高原”概念,是当时“华夏民族西来说”在乡土教材中的反映。

四、“排清”与“保种”

“人类”一词,本不属于中国古代词汇,也是从西方引进的一个社会学名词。《乡土志例目》“人类”一门,要求反映出本地居民的民族成分,除了旗人(满人)、汉人两种人外,其他任何人种,都要查明其来源、传承、世系,以及在本地的分布状况、生活习俗。这也是清政府鉴于“门户开放”之后,西人日渐深入中国腹地,因此产生了人种调查的需要;并且在推行“新政”,“预备立宪”,也需要对民族成分进行调查。“环顾全球,有浑同之种,有特别之种,溯其始,无非由迁徙而来。自其一无变迁者言之,谓之土著,其余种类不一,各从其地分别而生。”[69]“况中外交通之地,尤觇视种族错处之繁,辨之极宜审矣。”[70]这已经属于近代意义上的民族成分调查。大多数乡土志书的做法是,如果有某个民族,就直接列出统计数字;如果没有某民族,就直接写“无”。

在列强外侮不断,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求得“种群”的保全,成为当时有识之士关心的问题。国学保存会的发起人之一,广东顺德的邓实在其发表的《种群》一文中就呼吁道:

吾闻欧西种学家之言曰:世界人种之争竞,不趋于上,则流于下。中国授种始黄帝,神皋沃壤,五德晐备,种莫尊焉。至于周秦,为黄种进退一大界域。盖文明之运,至周而极,及秦而大坏。于是昆仑以西,白种历焉。绵厍千载,白人之踪迹骎骎乎遍大地,而吾黄人浸策浸弱如病夫。其故何哉?以白人能合群以保种,而黄人不能也。荀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群则制人,不群则制于人;制人则国强,制于人则国亡。是故驼象牛马,非不庞大也,而为人槛驾,曰不能群之故;非洲之黑人,印度之棕色人,美洲南洋澳岛之红人,所占之地,居地球面积十六七,白人驱虏掠有若犬羊,亦曰不能群之故。[71]

民族危机感,在乡土志书也得到体现。方土志书的编纂者们纷纷强调乡土教育对“保种”的作用。《束鹿县乡土志》指出:

自达尔文天演物竞之学兴,而灭种、保种、布种诸说纷如飙起,种界因之愈严。[72]

《宣化县乡土志》认为乡土教育可以教育儿童“爱国家,爱种类”:

顾人才系学术,而学术基童蒙养正有方,骤语以高深,弗得也。……扩而充之,爱国家,爱种类,此心讵有穷尽耶?[73]

《辰州府乡土志》的作者觉罗清泰是满族,但是综观全书,作者都是从汉族儒家文化的角度出发进行论述:

西人富国诸策,即四民谋生理之经……觇土风者,于此有黑奴红种之戄焉。夫种族吞并,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具识智者,类能效之

……夫种族竞争,祸甚烈欤,时至事起,毖后惩前,固茧丝保障者求艾时也。[74]

谈及当地的游学事项,他曾说:

近日游学东渡者,本郡人士络绎商轮。至有酷学咯血殒身如姚靖卿等。其学成归里者甚众,虽非本郡进化之极点,亦犹日照玻球,全体受光时也。是为汉民进化期。[75]

清末,满汉矛盾是比较尖锐的问题,民族之间的历史纠葛,无疑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一些乡土教科书毫不忌讳地宣传汉民族在中国的主人翁地位。光绪戊申(1908)出版的《浙江乡土地理教科书》就明确说:

我国位于亚洲东南之部……分为五大区……而以十八省本部之地为主要。四千年来为我汉族之所栖息,历代之所经营者也。[76]

相反,一些乡土志的作者为了避免这种矛盾,试图模糊这种“畛域”。《黑龙江乡土志》说:

黄帝为黄色人远祖。满蒙汉皆黄色人。[77]

更有人提出了一些独特的看法。《平度县乡土志》声称,古今中外之人实际上都是炎黄子孙,而且现在已经出现了“世界民族大融合”的趋势:

谱系之事,晋唐最盛,盖五方云扰,士民各自谱支派以保其种族。实则上稽皇古中外,皆黄炎之胄也。今者六洲大通,渐有胡越一家之象,承学之士,尤宜知此。[78]

也有部分乡土志书就人种问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比如,汉族的起源,就受到当时一度流行的“华夏民族西来说”的影响。《福建乡土教科书》是清末所编的乡土教材,清末已经印刷四版(入民国后,经修订后再版)。此书采用课目问答体,所有课目都是林姓学生与教师一问一答。其第一册第四课“人种概略”云:

林生曰:我国民族发始于何地?师曰:我国民族其先住于怕(帕)米尔高原,黄帝时乃迁于中国。战胜苗族,拓地而居之。是为汉族。地球之种六,最强者惟黄与白。欧洲、美洲为白种,亚洲为黄种。黄种之族类甚多,若吾人则固黄种中之一民族也。[79]

此书的“我国民族其先住于怕米尔高原”概念,是当时“华夏民族西来说”在乡土教材中的反映。而《蒲江县乡土志》更自称为“巴克族”:

苟非保存国粹,以救国、救种、救天下,吾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孔子之泽,将随野马尘埃而飞去。文字灭而乾坤亦将混沌,不知十二万年后,而吾巴克族已化蚕沙矣。[80]

以上所谓“我国民族其先住于怕米尔高原”以及“吾巴克族”之语,起源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人类考古学家提出的几种人类起源假说。这些假说认为,远东人类是从埃及或巴比伦、印度迁徙而来。“巴比伦说”1894年由英国伦敦大学教授、法国人拉克佩里(T.de Lacouperie)在其所著《中国上古文明西源论》一书中提出,说奈洪特(Nakhunte)在公元前2282年率巴克族(Bak)东迁,这个东迁的酋长就是黄帝。[81]这种假说适时在中国成为一个广泛流行的观念,尤其被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章太炎、章鸿钊、蒋智由等著名学者都著有专文,“国粹派”学者多持此说。如刘师培所著《国土原始论》持此观点。[82]黄晦闻则说:“信夫,吾民族来自西方,吾质诸古书尤信。”[83]这种学说曾被广泛宣传,甚至民国四年(1915)袁世凯制定中国国歌时,还明确表示华夏民族来自于西方,其歌词曰:“华胄来从昆仑巅,江河浩荡山绵连,勋华揖让开尧天,亿万年!”而当时由教育学者所编写的历史教科书也多引用此观点。如1908年章嵚所编《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把这种观点写入书中。民国初年,这种观点曾大行其道,编写《盐城乡土历史》、《盐城乡土地理》的印鸾章,在其所编《(评注)国史读本》中就对这种观点表示肯定。直到20世纪30年代,“西来说”才逐步被“土著说”所取代,但仍有不少学者持有这种观点。[84]

我们注意到,前引《浙江乡土地理教科书》、《福建乡土教科书》中所说的“我国”、“我国民族”专指“汉族”。后者在另一课中,更明确地说“中国固属汉族”[85],而没有提及统治中国近二百七十年之久的“满洲人”。这种以汉民族(华夏)为本位的背后,是清末民初在新知识分子群体内兴起的排满思潮。[86]“排满”思想自清朝建立以来就在民间秘密会社天地会中传布,其“反清复明”的宗旨,实质就是推翻满洲在中国的统治;而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更是动摇了满洲统治的根基。1860年以来,随着西方政治学说的传入,中国人感受到了西方政治、科学文化的优越性,迫切希望中国奋起直追。本来寄希望于清政府来一场如同日本“明治维新”那样的“自改革”,但随着“戊戌变法”的失败,这种失望情绪外化为对满人统治的不满。此后,随着对外文化交流,留日学生团体已经明确提出“排满”的口号。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明确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纲领,在海外从事推翻清政府的准备。而在“得风气之先”的广大华东、华南以及两湖地区,更弥漫着一股“排满兴汉”的情绪。早在1903年以后,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宣传排满革命的书刊在国内流传。到了1904年更加普及,仅湖南一地就有多达十余种,不仅书肆销售,也有读者暗中互相赠阅。常德中学堂学生“皆能持民族主义”,他们集资刊刻留日学生寄来的《死里逃生》稿,“言瓜分后之惨状及动员湘人独立”,“以期造成国民资格”。[87]浙江严州府中学堂学生积极购阅《萃新报》,因“该报大都采取《江苏》杂志、《浙江潮》杂志及各种提倡民族主义诸日报而成,学生以为此种报章,实为吾汉族所必读”[88]。1903年6月,《苏报》由新任主笔的章士钊等人大加改良,公开提出“排满”革命口号,并且“日日倡言革命”,号召国民“荡清胡氛,强我种类”。[89]国学保存会成立后,更是大力宣扬“振兴汉种”,保存国粹,鼓动大汉族主义情绪。罗振玉曾回忆说:“是年(1904)六月……时无文无君之说,虽非猖獗若今日者,然已萌芽。”[90]当时的激进报纸《复报》曾刊载《常州女学之阻力》一文,文中讲到:

公等勿徒见满政府张皇粉饰,建设一学部,下几道振兴教育之诏旨,而为所欺蒙也。彼握教育大权之学务处,实隐承政府之阴谋秘计,将尽破坏民间所办之事业以为快。故即以教育而论,处此等政府之下,固无望其能发达也。[91]

在《评苏学务处与宁学务处之批示》一文中,又讲到:

自满洲政府以维新兴学之旨愚天下,而一般无识之士咸仰其风采,梦想教育之普及。此其丧心病狂为可耻,而为人穿鼻尤可怜也。吾则敢为一言以告国民曰:中国非大革命以后,断不能有完备之教育。[92]

于是,为了“排满”,新知识分子们从人类学、历史学、政治学角度进行“排满”的论证,甚至从明末以来的抗清历史中寻求资源,以“发明传统”,重塑汉族(华夏)正统的地位。[93]比如,以刘师培、黄节等人为首的国学保存会,编写大量文章,抨击满洲政府,树立“华夏正统”。留日师范毕业的侯鸿鉴,在其所编《锡金乡土历史》中说:

洪杨之难,庚申四月初十日破城之日,以悍杀屠戮为事。为吾邑最大之浩劫。盖自宋元以来,几及千年,邑人未遇兵祸至此。……男女幼稚,死者相继,迨曾李之兵南下乃平定之。以洪杨虽为排清兴汉,然无纪律之兵到处殃民,识者早知其事之不成也。[94]

作者对太平军其在所到之处滥杀无辜的行为进行了谴责,但从文中也可以看出,虽然作者对太平天国运动的失败表示了遗憾,却对其“排满兴汉”之举则是暗含支持的。

民国初年,提倡“五族共和”的民族团结政策,于是志书的编纂者不得不为这种排满思潮做一些修复。《晋县乡土志》“人种”云:

保守汉种:前清之季,南方汉人昌言革命,诋北方汉人为“满奴”,是分畛域也。儒者,大道为公。无论汉与满,同居亚洲,不可以外人视之。即欧、美、奥、非,亦不可以外人视之尔。诸生既为汉人,即宜奋发自强,保全汉种。[95]

在很多乡土志书中,还存在“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影子。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古人就意识到不同的地理环境对人与社会形态的影响,如《曹州府菏泽县乡土志》说:“《管子》曰:‘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则水。’盖谓解人之邪正,尝水而可知也。是故轻劲而清者,民多简易而正;重浊而洎者,民多愚疾而垢道;躁而复者,其民贪粗而好勇;淤滞而杂者,其民巧佞而好利。”[96]然而,清末的这种“地理环境决定论”,作为当时知识分子对国家形势的一种解释视角,更多的是受到法国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理论的影响。该书自1900年开始被译介到中国,到严复1903年翻译成为《法意》,已经有三种译本。[97]该书第十四章“法律和气候的性质的关系”至十八章“法律和土壤的性质的关系”专门研究了人的体质、性格与气候、土壤等自然条件的联系。作为启蒙运动的一种思想,该书一被引介到中国,就成为流行的学说。《绥中县乡土志》“地理”门所说“若就地质而论,高原宜牧,平原宜农,河渠海滨宜商,寒带之人尚竞争,热带之人常懒惰,温带之人多文弱,凡此皆地理之公例。……亦留心时局者研究之一大宗也”[98],完全是孟德斯鸠有关思想的翻版。甚至刘师培也受到过影响,在其所著《编辑乡土志序例》、《南北学派不同论》、《经学教科书》以及所编安徽、江宁等乡土历史、地理教科书中,都表达了这种思想。如《安徽乡土地理教科书》叙,首句便是“平原之民,与山国之民不同”。风俗则因地而异,“如古昔徐州之地,其土舒缓,其气宽舒,其民禀性安徐”;“古昔扬州之地,其水波扬,其气燥劲,其民禀性轻扬”。在他看来,人的声音、地区的方言都是由环境决定的,甚至从人的发音可以判别该地的民风民俗。[99]《通州乡土地理教科书》分析本地学术文化说:“吾通虽滨江海,然人民颇有大陆性,思想甚不发达。咸同间士溺时文,稍有习辞章则贤矣。”[100]显然将环境作为分析文化的主要依据。

毋庸置疑,自然地理环境对人类社会生活具有极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在科学技术和生产力落后的古代社会更大;但同时,人类具有能动的认知能力和改造世界的能力,人们既受环境的影响,又能主动地适应环境、改造环境。随着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人们改造自然的能力也日益增强。因此,社会人文现象的形成,除了地理环境的影响,还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清末流行的“地理环境决定论”反映了新知识群体用西方流行理论来分析中国社会的尝试,但是,仅仅强调环境的外在影响,把它当做人类社会发展的唯一决定因素,只能陷入机械唯物论的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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