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两封信
教师 王清华
三十年前,我还在徐汇中学工作。有一天到学校上班时,门房倪师傅突然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是从黑龙江寄来的,纳闷得很:“那里我没有认识的人,怎么会有人给我写信?”所以到了办公室我立即打开来看。信这样写着:
“王老师:当您收到这封信时,可能会觉得奇怪:是谁写来的呢?也许您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您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没有忘记。您是我学生时代记忆最深的一位老师。
我是68届高中毕业生。读高一时,是您当我们的班主任。那时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平时不太爱讲话。就在入学后那年冬天,我母亲不幸病死,我悲痛至极。是您带着班上的同学,一到星期天就来我家里安慰我,帮我做家务,替我弟弟妹妹补衣服、辅导功课。有时补衣服没有布料、针线,您就从自己家里带来……这件件往事像电影拷贝那样,一直储存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没有忘记。后来‘文革’发生,您受尽折磨,被打得吐血,差点把您身体摧垮。您对我那么好,我却没有站出来保护您、报答您,反而跟着他们在后面起哄,搞您,贴您的大字报,斗您。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良心一直受着谴责,我实在太对不起您了!
我是1969年春被分配到黑龙江农场的,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这期间我曾回过上海几次,也曾到过母校门口,但我始终没敢进去找您,怕您记恨我,不愿意理我。这件事一直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底,使我忐忑不安。
现在我已经是个中年妇女,是有孩子的母亲了,并且也在学校里工作。看到老师们在学生身上洒下的心血,真是没办法用什么东西来形容和衡量。于是我又再次想到您。您当时为了我一个普通的学生,洒下多少心血呵,可结果非但一点好处没得到,反而被折磨得差点把命也丢掉。这实在太对不起您,太不公平了。因此我鼓起勇气,写这封信给您,向您问候和致歉!不知您是否还在母校工作,能否收到我这封信,我先邮去。如能收到,请您在百忙中给我回个信,并原谅我这个无知的学生。
您的学生 方根仙”
读罢这封信,我胸膛里顿时掀起了一阵阵汹涌澎湃的感情波涛,眼泪噙满了我的双眼。因为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个善良、质朴、文静的好学生,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在那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日子里,她只不过是跟在别人后面签名,写过我的一些大字报,呼过一些打倒我的口号,用不着这样自责、向我道歉。所以我立刻在办公室里提笔给她回了这样一封信:
“小方同学:感谢你在百忙之中,从遥远的北国给我寄来这样感情真挚的信。诚如你所说,收到信时,我感到很意外,一时想不出是谁会从千里之外的松花江畔给我写信。直到读完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顿时你的影子跃然纸上。
读罢你的信,我心情无法平静。因为透过纸背,我看到一颗真诚炽烈的心在跳动,看到人类的良知在闪耀。对于我这个饱经风霜的人来说,最大的安慰莫过于受到我教过的学生的赞赏,能看到人类的良知在他们身上延续、发光!
对于我个人,你过于美言了。当时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我作为教师应该做的小事而已,不值得你记怀。三十年来,党和人民给了我很多很多,我回报、奉献给党和人民的却很少很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想起来会倍感不安和惭愧!虽然经过十年浩劫,我头发全白了,身体也垮了,但比起那些含冤去世的烈士,却幸运得多!是党第二次拯救了我,使我重回人间,重见天日。作为幸运者,我应加倍努力工作,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尽可能在去见马克思之前,为人民多做些好事,以免将来愧对先烈,愧对导师!
‘文革’中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再去提它。在那是非颠倒、人妖混淆的日子里,我们大家都是受害者,都受愚弄。你要不那么做,也无法保护自己。现在觉醒了就好,不必耿耿于怀。人总是从幼稚无知到逐渐走向成熟的。在当时那种气氛下,不少成年人也扭曲了灵魂,更何况你一个不成熟的中学生呢?我不责怪你,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我们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让我们共同放眼未来,把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到建设祖国的大业上去,把下一代教育好,使我们的下一代不再吃我们吃过的二遍苦!
由于时间关系,无法多写,请予原谅。有机会请你回母校来看看,故地重游,总是倍感亲切的,我欢迎你!”
后来她经过努力,考上大专,成为优秀的医务工作者,又举家迁入上海,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虽然这是30年前我们师生之间的两封已经尘封、发黄的信,却记录了我们走过的足迹,留下了我们的记忆。在这母校——徐汇中学160周年校庆之际,我不揣冒昧,把它公诸于众,或许能引起大家的一点兴趣,共同去品味这历史留给我们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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