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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书香忆恩师

时间:2023-03-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今夜,在昏黄的灯下,阅读加拿大著名教育家迈克尔·富兰《变革的力量》。一个是爱讲故事的邵老师;另一个是博学多闻的艾老师。邵老师是民办教师,跟我同村。他讲故事,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有说书艺人的风采。父亲在民国时期担任过甘肃省政府秘书长。同时,艾老师批改也更加及时、批语也较前详细多了,有时竟比我的文章还要长。这不能不说是艾老师数十年来对我的栽培之功啊!其情意之拳拳,期望之殷切,可见一斑。

灯影书香忆恩师

今夜,在昏黄的灯下,阅读加拿大著名教育家迈克尔·富兰《变革的力量》。突然,有两个十分鲜活的形象从脑海中蹦出,拂之不去。一个是爱讲故事的邵老师;另一个是博学多闻的艾老师。我觉得他俩正是迈克尔·富兰所称赞的具有道德力量的老师。

邵老师是民办教师,跟我同村。喜爱读书,熟谙掌故、逸事、传说、野史和杂记,擅长讲故事。小学三年级时,他代我们班的历史课。每次上课,弯腰弓背,喘着粗气,脸色苍白。课上不到一半,有些同学就坐不住了。做小动作的,说闲话的,开小差的,干什么的都有。但他总是不紧不慢,不躁不愠,话锋一转,朗声说道:“同学们,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好不好?”教室里顿时活跃了起来。他讲故事,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有说书艺人的风采。这时候,即使班里最调皮的男生,也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一天,吃过午饭,我来得早,校园里异常安静。只有邵老师在他那间破烂不堪的办公室里朗诵古文,偃仰啸歌,怡然自乐。出于好奇,我在门外偷听。过了一会儿,邵老师才抬起了头,发觉门外有人,说:“进来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跨进门去,他问:“喜欢读书吗?”我说:“喜欢。”转瞬间他那苍白的脸上泛起少有的喜悦,接着说:“读书不能看热闹,要看门道。”随后,又给我讲了许多读书和做人的道理。临走,他从书架上轻轻地抽出了一本《文学家的故事》给我,说:“好好读吧!会有出息的。”从此,我和书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小学时,除了上学,我还得帮家里干一些农活。到了夜晚,才能自由地阅读。那时,家里穷,一个月才买一斤煤油。每晚,我点灯耗油,对家里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所以,母亲一觉醒来,总要催我早睡。但我读得入迷,哪里还顾得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一读常常就是一个通宵。油瓶空了,家里得黑几个晚上,我也挨了父亲不少打。但是,没过多久,他默许了。有了父亲的支持,我读书更加勤奋了。常常读完一本还一本,还了又借,就这样,一直坚持到小学毕业,邵老师那不到二百本的藏书竟然被我读完了。毕业前一个下午,他把我叫到他那间又破又烂的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到了新环境,要发愤努力啊。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你好自为之吧!”他有些感伤,像要离别一样。但谁能想到,秋季开学,邵老师竟然调到初中来了,还代我们班历史课,并兼做学校图书管理员。在读书上,他特别照顾我,常常给我开后门。所以,初中三年也是我读书见长的一个时期。

艾老师是我高中时语文老师,出身名门,祖上曾是陕北米脂县有名的地主,李自成也给他家放过羊。父亲在民国时期担任过甘肃省政府秘书长。他学识渊博,自不必说,单讲课就堪称一绝。有一次,上姚雪垠《虎吼雷鸣马萧萧》,要介绍李自成了,他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说:“陕北的米脂,是个产英雄美人的地方。李自成小时候给村里一位姓艾的地主放过羊,他是米脂人,有《明史》为证。但据我考证,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蝉,也是米脂人。”引经据典,言之凿凿。若是上古文课,那他就更来劲了。有时一个实字释义,也能列出几位甚至十几位专家的见解,旁征博引,论据充分。最后,他总会这样说:“艾某人认为……”其时,全班哄堂大笑,他也得意地笑了。那时,他虽然带三、四班语文,可是一、二班同学溜进我们教室来听课,则是家常便饭了。

和他聊天,既是文化会餐,也是精神享受。如果你提个问题,那他会引经据典,娓娓道来。从孔孟老庄说到扬马王班,说到朱熹、王阳明,说到顾亭林、黄宗羲、王夫子,说到梁任公、王国维,一直说到当代大家钱穆、季羡林、顾黄初等人。凡是与讨论有关的论据,他都能脱口而出,甚至在什么书,什么版本,第几页,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他析理之透辟,论断之科学,常让你折服不已。聊完后,让你常常会抒发相见恨晚的感慨,产生“与君一席肺腑语,胜我十年萤雪功”的独特感受。

上高一时,我的一篇作文,文脉紊乱,中心不明,语句上也有多处龃龉。他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边修改,一边启发我,说:“这儿多了什么?这儿少了些什么?能不能换一个恰当的词儿?把词儿调动一下,是不是好些?……”改完后,他又和蔼地对我说:“看来你是读过不少书,文章有些根基了,可惜审题立意、谋篇布局和推敲字句上都欠些火候。把这本书拿去读读,或许对你有帮助。”我一看书皮,是吕叔湘、朱德熙等人合著《文章修改例话》。夜深人静,我躲在教室角落,点起油灯,在暗黄灯光下,偷偷地翻开书,读着读着,竟然被语言学家高妙点评感染了,一个夜晚,居然读完了这本书。因此,我改掉了作文中不少毛病,尚质朴,轻浮华。每次作文,不敢忸怩作态,更不敢哗众取宠。同时,艾老师批改也更加及时、批语也较前详细多了,有时竟比我的文章还要长。我感激地说:“艾老师,批语比文章长,我还没见过呢!”他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见识了。有一次,梁任公给人家作序,序文就比原文长了好几倍。历经几十年的沧桑岁月,本书湮没无闻,而梁任公的序文却越来越有名气了。”后来,我请教他作文技巧,他说:“文有常法,但无定法,文成法立,自然之理。顾亭林曾言:作文如风行水上,水波其下,自然成文,何法之有?鲁迅就最痛恨那些整天给年轻人讲授作文法则的人,说那是误人子弟。”从此,我默默地去写,再也不敢言“法”了。坚持了一年多,果然写出了几篇像样的文章来。他批阅后,甚是满意,写了一首诗鼓励我。诗曰:“真情真话缘真人,坦坦荡荡正气生。却去纤染水流长,天地宽广任君行。”即使上了大学,我也没有忘记他的谆谆教诲。在红男绿女、熙攘纷杂的城市里静下心来。每晚,在灯光下,独自坐在图书馆一角,专心攻读。要毕业了,当我把论文《虚实相依尽得风流》交给赵逵夫教授时,他赞不绝口。答辩那天,面对几百名听众和七名评委轮流提问,我口若悬河,对答如流。这不能不说是艾老师数十年来对我的栽培之功啊!

当了老师,艾老师对我更加关心。我回老家,常常和他不期而遇。有一次,街道相见,他让我蹲下,在下水沟旁,给我谋划起专业方向,他说:“我最近有个发现,古文字研究是个冷门,比较容易出成绩,你就从这方面着手吧!”其情意之拳拳,期望之殷切,可见一斑。此后,每到夜晚,等妻儿睡下,我爬在昏黄灯下,从《尔雅》开始,系统地攻读了许多文字学专著。三年之后,居然有了收获。在国家级刊物上先后发表了《“侧”字释义辨》《“岔断”简说》《“拟古”简说》三篇学术论文,受到了古文字专家顾正好评。

当教改甚嚣尘上,许多人因此红得发紫,这荣誉,那称号,纷至沓来,我也动心了。这时,我又想起艾老师20多年前的一席话:“再过二十年,中国教学改革还是没有什么成效的。以后,你们之中要是谁当了老师,不要轻言改革,还是多读读书吧!”于是,我狠狠心,泯灭了自己的想法。2006年11月,市教育局段督学来二中检查工作。在一次闲谈中提到了艾老师,我说:“艾老师对教改一直持反对态度,认为基础教育改革不会有多大成效的。另外,论功底,他应该有大作问世呀,可他为什么一辈子述而不作呢?”段督学说:“老艾反对教改是有理由的。他读书量大,功底深厚,非一般中学教师可比。他即使不备课,讲一两个小时,也能让你心服口服。他是不需要用什么教改来装点门面的。至于,没有著作行世,那是因为他父亲遭遇的缘故。”听了这番话,我如梦方醒。此后,在昏黄的灯下,我又积习读起书来,再不敢轻言教改了。

陆放翁诗曰:“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20多年来,每当夜间,灯光暗淡,我局促在斗室之中,临案读书,总会想起邵老师和艾老师。我知道他们都是淡薄名利之人,最讨厌别人宣扬。今夜,在这昏黄的灯光下,终于写完了这篇拙文,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会责怪于我。但对我来说,偿还了这20多年情感的债务,不能不说是一件快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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