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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陆游情结

时间:2023-03-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尤其是《示儿》一诗,表达了陆游要求抗金、收复失地、统一中国的强烈愿望。但同时我又想到陆游也曾在科举考试中遭遇挫折,却并未因此消减他的爱国热情。进大学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一部陆游的诗文集。我离开绍兴多年,但我时刻相信着我那可亲可爱的故乡和乡贤陆游。故乡的山水和历史文化足迹、陆游的诗文和品德,渗透到

我的陆游情结

俞兆鹏

南宋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是绍兴人,而绍兴也是我梦魂萦绕的故乡。陆游曾对我的人生态度和学术趣向的形成产生过重大影响,我在南昌大学数十年的科研学术活动常常与之联系在一起。

1949年9月,我还不满13岁,进了绍兴市越光中学读初中。当时,我在课外阅读一本言情小说时,第一次知道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悲剧,了解到这对被迫离异的恩爱夫妻曾在禹迹寺南的沈园相会,还各自写下了催人泪下的《钗头凤》一词。从此,我对陆游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他对唐琬的痴情而感动,曾反复吟诵他晚年所的《沈园》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春波桥、禹迹寺在哪儿呢?后来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春波桥就在学校的北端,而沈园即在桥南岸东侧,禹迹寺离桥北岸只有几步路程。可是,当时沈园内是私人住宅,被高高的围墙屏蔽,一时无法看见,唯感神秘莫测。至于禹迹寺早已残破不堪,大雄宝殿完全倾圮,但山门仍在,两边土黄色围墙上写有“南无阿弥陀佛”几个黑色大字。只有春波桥完整无缺,桥下的小河西通至鲁迅先生幼年上学的“三味书屋”门口。我常常坐在春波桥上,想象着当年美丽贤淑的唐琬曾轻移莲步在桥上走过,与倜傥潇洒的陆游一起到禹迹寺烧香拜佛,又想象着他们离婚后在沈园邂逅时的惨痛情景……

后来,我到浙江省立绍兴中学读高中,在语文课本上又读到了陆游的《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以及《示儿》等诗。尤其是《示儿》一诗,表达了陆游要求抗金、收复失地、统一中国的强烈愿望。“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这首诗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从此,我对陆游的了解已不再停留在个人爱情悲剧上,对他那至老弥笃的抗金爱国思想有了更深的认识,对他产生了无比崇敬的心情。

1955年,我高中毕业,因家庭成分不好,高考落榜。当时我家庭经济困难,全家八口只靠哥哥每月30元工资维持生活。为了摆脱困境,我到处寻找工作,结果未成。秋风萧瑟,我呆呆地坐在春波桥上,想起了陆游的诗句“伤心桥下春波绿”,可是我伤心的并非因为失恋,而是感到生活无着,走投无路,前途渺茫!但同时我又想到陆游也曾在科举考试中遭遇挫折,却并未因此消减他的爱国热情。他说得对:“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入瞿塘登白帝庙》)于是,我又振奋起来,前去昆山寄食姊夫家。在昆山,我一边努力自学,一边积极参加社会工作,去工人夜校讲课。第二年,由于高考扩大招生名额,加上这年对考生的政审尺度有所放宽,我终于考入了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

进大学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一部陆游的诗文集。然而我靠助学金生活,身无余钱。我哥哥虽然也很穷,却仍为我到福州路“上海古旧书店”买了一部《陆放翁全集》。此书1936年由世界书局出版,破烂不堪,封面已经脱落。但我却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并因此终生不忘我哥哥的慷慨资助。从此,我贪婪地阅读陆游的诗文,并参考了大量宋代史料及相关的宋人文集,因而对宋史产生了极大兴趣,尤其崇拜宋代的爱国志士和民族英雄。

1961年我毕业后,被分配到江西省图书馆工作。我发现南昌市区有一条街道名为“叠山路”,是纪念南宋末年民族英雄谢枋得的。谢枋得(号叠山),与文天祥(号文山)齐名,并称“文山”“叠山”,历来被视为中国历史上两座爱国主义精神的高峰。我对爱国诗人陆游的热情扩展到对民族英雄文天祥、谢枋得的崇敬,并深为他们一心为公、贫贱不移、奋力抗元、坚贞不屈的爱国精神和民族节操所感动。于是,我利用江西省图书馆藏有大量地方文献之便,索隐剔微,广泛搜集资料,开始对谢枋得进行研究。

可是好景不长,当我研究谢枋得刚有头绪,1968年10月“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又因家庭成分问题,独自一人下放到清江县农村插队落户当农民。下放时,我因无法带走历年积累的大量图书资料,只好以每斤2分钱的价格卖给废品收购店,仅留下一部《毛泽东选集》和一部《陆放翁全集》。从此,春夏秋冬,我或光背赤足撒粪耕耘于田间,或躬腰埋头烧火做饭于陋屋里,艰辛的生活使我在1961年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所患的肺病突然加重。更深夜静,我独对孤灯,百无聊赖,便细细体味着陆游的诗文。又是陆游使我在痛苦绝望中走了出来。陆游说:“躬耕本是英雄事”(《过野人家有感》),“扶犁近可学野叟”(《晚秋农家》)。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下放到农村,能接近淳朴的农民群众,在艰苦的生活中锻炼自己的筋骨和意志,对于将来更好地为国效力,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正如陆游所想:“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情》),“我岂楚逐臣,惨怆出怨句”,“逢秋未免悲,直以忧国故”(《悲秋》),于是,我不再抱怨自己的处境,每年出工270天,“却从邻父学春耕(《小园》)”虚心向劳动人民学习。这时,我就有了与陆游孤居乡村时的同样心境:“丈夫经此宁非福?破涕灯前一粲然。”(《霜风》)

1973年,中共江西省委从农村借调我去校核谭其骧教授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江西部分的内容,当年3月又将我调到江西大学任教。我在复旦大学学的是中国古代史专业,长期以来把继承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作为己任,诚如陆游所说:“勿言学古徒自困,吾曹舍此将安归?”(《书叹》)为了丰富自己的学识,我常废寝忘食地阅读。我像陆游那样:“有时达旦不灭灯”,“要足平生五车书”(《读书》)。同时,我重新开始研究谢枋得的爱国思想,1986年招收了攻读宋史的硕士研究生。在学习和科研中,我遵循陆游的教导:“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聿》)“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示子遹》)为了深刻理解谢枋得的生平及其思想的发展过程,我除了广泛搜集和阅读相关史料,还跟踪谢枋得一生的足迹,跑遍大江南北,进行实地调研。

我离开绍兴多年,但我时刻相信着我那可亲可爱的故乡和乡贤陆游。陆游曾在《绝句》一诗中写道:“扁舟又向镜中行,小草清诗取次成。”啊,我的故乡绍兴多么美好,多么富有诗情画意!那水平如镜的鉴湖、巍峨秀丽的会稽山、庄严肃穆的大禹陵,还有那卧龙山麓的越王台、有着茂林修竹的兰亭、色泽腾黄的绍兴老酒……这一切都曾被陆游的诗歌所描绘,也时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故乡的山水和历史文化足迹、陆游的诗文和品德,渗透到我的全部血液,牵绕着我的整个灵魂。刻骨的思乡之情,常催促我回家去看看。

记得上世纪50年代末期的一个冬天,我从上海返回绍兴,一下火车,即冒着严寒,踏着积雪,直奔多年渴望一游的沈园。好不容易从北面围墙的一扇小门中进去,见里面住着普通市民,一位妇女正在灶上做饭。我问她沈园在哪里?她指着厨房门外的院子说:“喏,就在那里!”我出门一看,但见一个小小的水池中,坍塌着几块小桥的石板,四周一片荒芜。它使我大吃一惊,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种历史沧桑之感。“沈园非复旧池台”,昔日亭台楼阁、奇花异木全无踪影。

1987年2月,我又从江西回到绍兴,两次往访沈园,发现四面围起了竹篱笆,园中新搭了几座竹亭,在两间老屋中陈列着陆游的诗文。这是一个好兆头!它表明了陆游作为历史名人已被今人重视,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一个文化建设的高潮正在逐步兴起。此后,我又多次去沈园,见它已被建设成为极其美丽的江南园林,参观者络绎不绝。陆游和唐琬题写《钗头凤》词的照壁也已建立起来。陆游纪念馆颇具规模,且装修精致,展品相当丰富。可惜的是,随着绍兴城市建设的不断拓展,禹迹寺早已被拆除,春波桥也已不见,桥下的小河填为马路,这不能不使人遗憾!现代化城市建设与历史古迹保护之间产生了矛盾,如何妥善解决成为一个亟待探讨的问题。这又提醒了我:优秀传统文化对培育人们的爱国爱乡精神和崇高品德有极大作用,而发扬、保护文物古迹和弘扬优秀历史文化又是多么的重要。于是,我在研究民族英雄及其爱国思想的同时,又把研究和弘扬我国优秀历史文化作为自己的责任。

从此,我加紧了研究工作。天道酬勤,1989年我终于出版了《谢枋得年谱》,1992年又写成并出版了《谢叠山大传》。我为什么要研究谢枋得?因为我牢记陆游的话:“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节义实大闲,忠孝后代看。”(《自勉》)所以,我在《谢叠山大传》末尾写了一首长歌,最后几句为:“我为撰写叠山传,三十年间坐寒窗。但愿书成育后人,爱国精神大发扬!”

陆游晚年退居绍兴老家时曾说:“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灯下目力虽非旧,犹课蝇头二万言。”(《读书》)又说:“政本在养民,此论岂迂阔?我今虽退休,尝缀廷议末。”(《书叹》)2001年,我也年老退休,虽温饱无虞,可以颐养天年,但我要像陆游一样:“汝虽老将死,更勉未死间”(《自勉》),“羞为老骥伏枥”(《闻虏乱有感》),决心继续为国为民作贡献。我要使我的史学研究为现实社会服务,于是我在2002年发表论文《儒家民本主义与中国古代农民问题》,2008年又发表《和谐社会语境下的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一文。我要继续弘扬爱国精神与民族节操,在2008年完成并出版40万字的《文天祥研究》一书。在陆游的爱国情操和终生力学的精神激励下,至今我已发表400多万字的史学论著,我要以此作为一瓣心香,来祭奠陆游在天之灵!

最近几年,我又把精力集中在研究地方文化史上。我虽是绍兴人,但我离开故乡太久,主客观条件都使我无法研究绍兴地域文化史,为此我决定把江西文化史作为自己今后研究的课题。正巧,2008年9月中央文史研究馆决定编撰一部34卷的《中国地域文化通览》,每省、市各写一卷,并聘我为全书编委和江西分卷主编。编撰此书是国家下达的研究任务,它将翻译成外文,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赠送给世界各国的礼品书,不仅具有的极高的学术价值,而且将在向各国人民宣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外交活动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如此重大的任务,我岂能等闲!从此,在中央文史研究馆与江西省文史研究馆的双重领导下,我同省内13位著名专家一起,全力以赴,埋头苦干,终于在2010年6月完成一部50万字的《中国地域文化通览·江西卷》的书稿,并通过了中央文史研究馆的审读和获得了好评。

陆游的道德学问和爱国精神,对我的一生都起着启迪和鞭策作用。我相信,在我晚年的生活中,他将继续鼓励我奋勇前进,为我国的文化建设作出更多的贡献。

(俞兆鹏,原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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