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师院的一场雷雨——忆《雷雨》演出的前前后后
谢炳河
一
1954年夏天,中央作出“调干升学”的举措,让人欣然感到有一种对国家未来的前瞻思维。在连年不断的政治运动之后,这一年10月,又发动了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并引发对胡适思想的全面挞伐。报纸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叫人目不暇接。到了1955年春,更以胡风关于文艺问题的上书,发展为政治上的肃反运动,社会气氛又趋凛冽。
接着是1955年暑期,全国高考前夕,“调干升学”的第二年,中央更在报上特地为此发表评论,号召具备条件有志向学的年轻干部,投考高校,深造报国。我就是在这一届通过全国统考,在参加工作6年之后,第三度踏进学府的大门。
一进入师院大门,那股社会上的气氛,在这里却成为一种肃杀的具象:我们住的学生宿舍楼第一层,被改为肃反对象的隔离房,每个窗户都树立一副篾片挡板,内外不得相视,每见囚者出室,都有持长棍者押解盯随,我在1949年前后曾两度进入新旧高校,只今日才见有此等情景,心中不免有些压抑。
在这样的情景下入学,同学们的心情可想而知,大家都默默地各自专注学习。我所在的这个班,调干生超过大半,成为当时中文系各届各班中的一大特点。他们中有解放军乃至来自朝鲜战场的志愿转业军人,有经历过“暴风骤雨”洗礼的土改干部,有参加过“三反”、“五反”等斗争的行政人员和来自基层学校的教师。
我们班调干生集中这个特点,表现为在学习上的自觉与活跃,他们都珍惜这一生中来之不易的深造机会,积极性都很高,不以课堂学习为满足,主动拓宽课外学习范围,不以教学计划中“教育实习”的“教好两节实习课”为单一的终极目标,而是随时随地争取实践体验的机会。子曰:“学然后知不足。”我体会到,做(实践)然后更感到不足。我认识到作为一个师范中文大学生,应具有较全面的动手能力,来加深对文学的理解,日后方可胜任裕如。课堂教学中,文学专业课的“课堂讨论”,是我们最欢迎的学习形式,往往是从头到尾争论激烈,甚至各自保留意见延伸到课外探讨。第二课堂自由组合的兴趣小组活动,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应运而生并逐步发展起来的。
二
任教我班部分“现代文学”课程的孔源,是学院的副教务长,他有延安“鲁艺”的荣衔,是一位文艺斗争经验丰富的学者,《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便是孔先生讲授的。孔先生在给我们授课一段时间后,在课外说了一句话:“这个班不简单啊!”这句含义深长的话,值得耐人久久寻味。
入学次年,即1956年,学院肃反运动基本结束,绝大多数整肃对象,因查无实据,结案解放,恢复教职或学生身份,学生被错整而耽误学业的,随下一届上课,我们班里也来了这样的新同学。政治气氛渐显得宽松了些,凉风习习,似乎有个早春天气行将降临啦。
对于那个形似“早春”的天气,对于那些原富政治经验的上层人物来说,都显得那么样傻帽,这就更毋怪乎尚未开展“鸣放”的高校稚子啦,他们的反应是直接的、正面的、善良的,甚至是幼稚的!这“早春天气”在我校则蔚为一股富有个性化的学习活跃风气,前面提到我班的兴趣小组活动,此时就更加蓬勃地开展起来。尤其是调干生,他们思想比较活跃、开放,有一定的工作经验与方法,他们便各自发挥其想象力与潜能,有的发表文学创作,有的举行文学理论研究报告会,有的组织诗歌朗诵,有的排练戏剧演出,一时热闹非凡。曹禺名剧《雷雨》在师院的演出,便是这大背景大气候下的产儿。这些,也许就是前面提到的孔源先生那句不无担心的话,其所预见的局面,并早预为约束的考虑内容。
三
我们几位喜欢古典戏曲的同学,课余聚在一起交流各人的研究课题。然而,从实践的渴望出发,古典戏曲的演出条件复杂,几乎是不可实现的,不若现代话剧的较大实现可能性。当我们得悉任教我班“现代戏剧文学”的熊大荣老师,昔年就是一位出色的业余话剧演员,也曾是抗日时期,声震大后方的“桂林西南剧展”江西演出团的主要演员,剧目《雷雨》的女主角繁漪便是熊先生饰演的。这就在我心中浮现排练《雷雨》的念头。
《雷雨》是我国话剧经典,是我们的重点科目,大家都很喜欢这部戏,它固然深刻繁复,演绎难度很大,但它只有八个角色,规模较小,操作灵便。于是一说即合,随即把我们要尝试排练《雷雨》的意愿禀告熊先生,并请求她作我们的指导。熊先生欣然应允,这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当即行动起来。
我只有以前课余演剧的零星体验,加上入学以来所学的一些文学基础知识,但对创作实践的热衷,令我鼓足勇气,挑起导演团执行导演的重担。
首先是挑选演员。形似与神似的统一,是一个舞台形象的基础,我以剧作人物分析为依归,首重演员的气质选择。选定了演员,剧组的雏形就浮现了。排练前,我们恭请系主任熊化奇教授为我们作一堂关于《雷雨》的文学分析讲演,然后一步步进入排练的创作实践过程。
对整台戏的演出风格,我的定调很单纯,集中在文学形象——人物的塑造与人物关系的戏剧性冲突上面,尽量淡化舞台装置等物质因素,因为当时物质条件的确也是极其有限的。在物质上尽可能因陋就简,但在艺术上则要力求创新。话剧配上音乐,我们这一尝试是有创新意义的。导演之一王翊佳同学喜爱音乐,提出配乐的建言并为剧组所接受。我们得感谢艺术系音乐科的支持,破例借出教学唱片以供我们选择,最后择定以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部分章节在某些场景配放。这儿顺带记下一笔:时过二三十年之后,看到上影拍摄的《雷雨》,其片头音乐与我们开场献辞的配乐,竟是如出一辙,都用的是第一乐章开头的“魔鬼敲门”主题乐段,这不谋而合亦颇有趣。我们这台戏的总体演出效果,表明了这条路子是走对了的。
我们这台戏的演员同学,几乎都是首次涉足话剧舞台。全赖一股创作热情和勇气,凭借他们对人物的理解,潜心进入角色,以其朴素的激情,通过真挚的内心表情与自然而适度的形体动作,以及注重人物间的感情互动,形成珠联璧合,忠实地演绎出《雷雨》这部名著的精神,从而感动和征服观众。正是由于有这些素质颇高的非职业演员的优势,成为这台戏的最大特色,它是演出成功的基本保证。
我们把这台戏定为“学习汇报演出”,演出终场,全剧组前后台所有人员都参加谢幕,我特恭请坐在前排观赏的系主任登上台中央,领衔接受长久的掌声祝贺,表明演出的全系体制的性质,皆大欢喜。
四
彩排刚过,对这台戏的好评,不胫而走,传遍校外。到了周末两晚,以校内师生文娱活动形式正式演出,其反应热烈情景,更是成为师院空前盛事。演出那两个晚上,校门口聚集着大群毗近学校的学生和机关企业人员,他们要求进院观赏,并热诚表示愿意购票进场。校方碍于内外有别诸因素,派人婉谢盛意未让进场,后来以“将想办法满足校外热心观众的要求”而终于劝离了。这遂引发暑期上南昌“中山堂”作公开演出的后续情事。
随之,剧组被纳入举校体制,并作高规格包装。另冠以“江西师范学院学生话剧团”的新衔头公演。更列出一串令社会人士瞩目的“演出顾问”名单:文学顾问熊化奇教授,音乐顾问刘天浪教授,美术顾问彭友善教授等许多位,这列位先生都是江西文化名流,是各界专业学会的重要成员,凭这个显赫的指导阵容,就足令人翘首期待了。校方更拨款委托“江西省话剧团”为剧组重新制作布景。还让剧组后台人员到省委借用客厅的高级家具,通行无阻,一时传为佳话。
暑假之初,假座南昌“中山堂”向社会公演,场场爆满,引起轰动效应,其反应热烈情状,人称罕见,一时好评如潮,有传媒誉为是一次文艺壮举。我们这台《雷雨》的演出,之所以能为江西师院争得荣誉,全赖举校院系诸导师的悉心指导,我们在庆幸之余,由衷感谢列位师尊对弱小生命的关爱,我们将铭志不忘。
此刻,我不由又想起袁枚那首精美的绝句《苔花》: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雷雨》的演出,起初也与小小一朵苔花那般,应着早春天气,悄悄儿开放在一个旮旯头,当初要是碰上一条粗暴的野汉,看不顺眼,一脚踩下去,这小生命儿不早就完了,可她有幸欣逢具有与袁枚诗心一样的列位尊长,扶持小花以登大雅之堂,让她尽其微力为人间作出美的奉献,这不正是我们应当终生弗忘的大德么!
五
公演前,临近暑假前夕,学院已经开展“鸣放”,人们开始感到春天里的寒潮了。公演后剧组才放暑假,暑假过完回校,即见风云色变。
班里头冒出一撮自封为“革命左派”的同学,在图书馆巨壁上刷出大幅墙报,我站得远远地只见两侧是一副蓝纸白字的大对联,上面写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端出《红楼梦》里那位可爱又可怜的林妹妹来为他们这帮野心家代言,这简直是对良知的亵渎。大家入学以来,各读各的书,各自以本身的爱好、能耐进行学术活动,除了一些正常的学术争论以外,从无进行过任何政治斗争,这到底谁“逼”谁来着?这撮人扮出一副怨男怨女的苦相,其实是一批内心狭隘肮脏,借势投机谋私的“青面獠牙”的打手,他们正在含血喷人……很难理解,一个人,当你把学习搞好了,把活动做出成绩了,乃至把任何事情做好了,你同时也就得罪了一些小人。这是咱们民族的劣根性阴暗面,何其哀哉!
《雷雨》剧组中的许多同学,虽都未以演出罹罪,却都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纷纷中箭落马派“右”,坠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政治深渊……天地公道,而今许多加害者早已变成灰烬,不去说它也罢。顾我在校期间,能以创造性思维从事学习活动,为校增光,感到宽慰。历史早已判定我无罪,负罪者自有人在。我劫后余生,胸襟坦荡,始终无愧于做个正直的顶天立地的人,虽则两袖清风,布衣淡食,仍可笑傲江湖,不亦快哉!
下面,让我来讲述一个亦颇温馨的小场景,作为这篇忆述文字的终曲——
在离开母校师院数十年后的一天,不意间得悉当年《雷雨》演出美术顾问彭友善教授,在海南大学任毕客座教授之后,来广州开画展再返南昌。当晚,我就赶往宾寓拜望师尊和师母两位大人。意外久别重逢,一番惊喜之后,彼此打开话匣子,一路说个不停。谈师院“反右”恶迹,谈《雷雨》演出盛举,当年公演的大型宣传画就是先生亲手绘制的。先生也是“五七阳谋”的受害者,重逢当时,先生已早逾古稀之年,然见老人家精神矍铄,乐观健谈如昔,令我在欣慰与敬佩之余,自觉精神上也深受感染,向师尊学做学问也学做人是一辈子的事啊。
倾心不觉夜深,临别,先生欣然赐我一副在穗的新作,是先生擅长的《雏鸡和小草》,画面童心跃跃,情趣盎然,令我爱不释手,我感荷先生的眷念和厚爱。先生当下还特地解开行囊,研墨命笔,为我题上“炳河弟留念”的落款。我在旁见了一愣,先生怎可以弟称我,我一再请求在弟字之下间隙处加一个子字,当年我虽也鬓发斑斑了,哪怕再老,在师尊面前还是要执弟子之礼的,然而先生就是不肯,更说道:“如今你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也是一位教授了,称弟是合适的呀。”这句话,令我顿时感激涕零,只好遵命恭领拜别。
啊!人间原有真情在,我祈祷爱之光照亮这片崎岖坎坷的土地。
2006年5月15日草毕
为在师院演出《雷雨》50周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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