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澄心源 悠游自在——谈禅诗中之禅趣[20]
谈到禅趣,历来诗家多推崇此类诗作,如严沧浪语:“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沈德潜说:“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纪昀也说:“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又王渔洋《居易录》引《林间录》载洞山语说:“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21]这里所谓“语中无语”是指“味外有味”,即言外有余韵的禅趣诗所有的特性:无禅语而有禅意禅趣,寓禅理而不落形迹。近人钱钟书在《谈艺录》中阐释了以禅趣入诗之特色,曰:
乃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此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者。使寥廊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联者,著迹而如见。譬之无极太极,结而为两仪四象,鸟语花香,而洁荡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菲之情传焉,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22]
钱氏也在强调禅趣诗中不可言理,特强调了“趣”与“无迹”的本质。杜松柏先生在《禅学与唐宋诗学》中更详细说明了禅趣诗的特色:
禅趣诗之拈论,亦颇碍难,以其无禅语而有诗趣,寓禅理而无朕迹,造语圆融,涵义广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直感而不可铨说,且见仁见智,难以定规,试于碍难中,订立拈取之原则:夫以事明理,以物见道,以形而下明形而上,以色显空,以多明一,以喧现静,此类之诗有奇趣、天趣,理趣。[23]
谈到禅趣诗,魏承思先生曾指出:“这与搬弄禅语不同,而是借抒情咏物来表现禅理,‘禅趣’也称‘禅悦’、‘禅味’,是指禅定时体验到的那种轻安寂静,闲适自然的情趣。这种情趣体现了禅家追求‘净心’、‘任性’、‘无念’的宗旨。”[24]可见,禅趣的获得来自对禅理的感悟,你若不悟禅理佛性,哪来得这种禅趣、愉悦呢?下面看两首禅诗:
我寻青莲宇,独住谢城阙。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湛然冥真心,广劫断出设。
——唐·李白《庐山东林寺夜怀》
牛头见鹤林,梯径绕幽林。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明。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
——唐·杜甫《望牛头山》
李白和杜甫,这两位唐代最著名的诗人,其代表作虽不是禅诗,但他俩确是亲证到佛性的存在,不然如何有这么真切而深沉的禅趣愉悦呢?李太白夜宿佛寺,在空澄心源的境界中体悟到大小如一的佛理而产生趣味,杜甫悟禅与六祖慧能《坛经》中所阐发的“以无住为本”的思想相通,“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不再狂歌到老,而要返现自心,修养无住之心。从修养无住之心这一点看,杜甫对佛性的体悟不亚于李白。
谈到唐代士人对佛性的体悟,由悟禅而产生趣味的喜悦,且看下面的诗歌:
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唐·李华《春行寄兴》
自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唐·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
生公说法鬼神听,身后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寞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
——唐·刘禹锡《生公讲堂》
道人庭宁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唐·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诗中展现的是一幅大自然生机勃勃鸟语花香的鲜明画卷,又是一个幽静空寂自生自灭的世界。诗中有盎然禅意,渗透着无穷的禅趣,这是李华。而韦应物则从听喜陵水声而引起对佛性的思索,颇富意趣,佛性本静寂,动静亦一如。诗人进入禅境的愉悦,从中可充分见出诗人热心修禅的虔诚,他从超师院的晨间幽静动人的景色中体悟到禅意,禅境而感到极为愉悦,这种禅悦的心态是一种精神解脱的美感心态。
中唐的白居易自称香山居士,是位虔诚的参禅者,王十朋的《集住分类东坡诗》卷二曰:“白居易晚年自称香山居士,言以儒教饰其身,佛教治其心,道教养其寿。”(《集注分类东坡诗》四部丛刊·集部,台湾商务印书馆),可见他写的禅诗发自本心更是颇有禅趣:
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干。无人解爱萧条境,更绕衰丛一匝看。
——《衰荷》
新年三五东林夕,星汉迢迢钟楚迟。花县当君行乐夜,松房是我坐禅时。
——《偶怀兰田杨主因呈智禅师》
白诗以调残的衰荷池中萧条境界比喻空寂的禅境,惋叹此种禅境无人解会喜爱,而自己则独赏其佳,悟禅愉悦。后一首则更见他深于禅悦的虔诚态度。与白居易并称为“元白”的元稹在晚年才是位积极的参禅者,他作诗:“莫笑风尘满病颜,此生元在有无间。卷野莲叶终难湿,去住云心一种闲。”(《酬孝甫见赠》),莲叶难湿喻心田清净不染,去住任运的云心喻有心的悠然自适,这种心怀和境界是何等超脱。还有一首诗:“百年都几日,何事苦嚣然。晚岁倦为学,闲心易到禅。病宜多宴坐,贪似少攀缘。自笑无名字,因名自在天。”(《悟禅三首寄胡策》其一)人生为何感到徒劳可悲?以心的闲静达到禅悟的境界,作者把自己居处名为自在天,即以超尘脱俗、悠游自在的生活为人生之道。下面我们再看两首禅诗: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雕窗有日,池满水无声。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素琴机滤静,空伴夜泉清。
——唐·温庭筠《早秋山居》
客省萧条柿叶红,楼台如画倚霜空。铜池数滴桂上雨,金铎一声松杪风。鹤静时来珠像侧,鸽驯多在宝幡中。如何尘外虚为契,不得支公此会同。
——唐·皮日休《开元寺客省早景即事》
温诗写早秋山野的空旷,夜空的皎洁空明,自然是极富禅意的境界,而他此刻的心情自然恬淡自适,禅趣盎然,皮诗写山寺秋晨清冷幽寂之境,突出其超然尘外,突出其对禅的体悟后的心境。王维有首抒禅趣的大作《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行到水穷处,无路可走时,一般人或兴阑而返,或大为扫兴,但诗人却不执于“行”,行止则坐看风云,坐久则返,偶遇林叟,就畅然而谈,流连忘返,作者以一切都不执的心去悟禅,自有无穷的趣味。这同他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冶泛》[25]的妙趣异曲同工。
禅师作诗抒情怀,表现他们禅悟后的志趣,在两晋时期就有之,如东晋僧史宗《咏怀诗》:“有欲苦不足,无欲亦无忧。未若清虚者,带索披云裘。浮游一世间,泛若不系舟。方当毕尘虑,栖志老山丘。”本诗首联是对达摩大师的名言“有求皆苦,无求乃乐”的化用,写僧人清虚自守,万虚俱忘,悠然自适的生活。《新序》中说:“荣启期曰:‘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居常以待终何忧哉。’”唐代诗僧在前辈的“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谢灵运《登石门最高顶》)的启悟下,心与自然合一,自会悟出新的禅趣,看下面的禅诗:
摧残松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鄂人那得苦追寻。
——唐·法常《不出世寺》
森然古岩里,净行一高僧。松下滤寒水,佛前挑夜灯。
——唐·护国《访云母山僧》
禅师来往翠微间,万里千峰到剡山。何时共到天台里,身与浮云处处闲。
——唐·灵一《赠灵澈禅师》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松下何曾见一人。
——唐·灵澈《东林寺酬韦丹刺史》
律仪通外学,诗思入玄关。烟景随缘到,风姿与道闲。贯花留净室,咒水度空山。谁识浮云意,悠悠天地间。
——唐·灵澈《送道虔上人游方》
禅宗对禅的态度是,随处可以参禅。劈柴担水都是禅,都是妙道。因此禅不是佛教其他宗派所说的一种固定打坐,出息数息的实践形式。禅就是禅,它是一种活泼泼的,贯彻于日常生活中的精神和行动,生活中随处可以参禅,可以得道,自得妙趣,自我解脱。所以禅师以不染色尘、不生妄念的枯木喻自己的空寂的心境。枯木安于空寂,不觉色相,因而几度度逢春不变心,喻外界色相尘境无法进入禅定的内心。诗僧闲静清虚,清苦自得,自会“无心问爱憎”禅僧山居修行的悠游自适,虽然千万里穿踏山林,却乐此不疲,欣然而为。这种心境可以想见诗人在写自己闲静的修行生活时,又慨叹官场世俗中争名夺利的口是心非的行径,更突出了诗僧的禅趣愉悦,悠游自得。禅道艺术的旨趣并不是在艺术作品的高度审美性,而是在乎此类作品能够自然反映或流露禅者本人(无位真人)无我无心的解脱境界。[26]
诗僧对佛性的体悟是不同的,其产生了禅趣也是各异的,虽都作为参禅的僧人,游方僧人那清虚宽广的胸怀和无所贪求,一身清爽的禅风就与众不同。“四海无拘系,行心兴自浓。百年三事衲,万里一只筇。夜减当晴影,春消过雪踪。白云深处去,知宿在何峰。”(无可《送僧》)短短几句诗,写出了游云僧人四海为家,任意兴游的高风,而常居山修禅的皎然僧则在山中自得禅机,自娱禅趣,下面看他几首禅诗:
何意欲归山,道高由境胜。花空觉性了,月尽知心证。永夜出禅吟,清猿自相应。
——唐·皎然《送清凉上人》
秋水月娟娟,初生色界天。蟾光散浦溆,素影动沦涟。何事无心见,亏盈向夜禅。
——唐·皎然《溪上月》
身闲始觉隳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外物寂中谁似我,松声草色共忘机。
——唐·皎然《山居示灵澈上人》
未到无为岸,空怜不系舟。东山白云意,岁晚尚悠悠。
——唐·皎然《湖南兰若示大乘诸公》
山居不买剡中山,湖上干峰处处闲。茅草白云留我住,世人何事得相关。
——唐·皎然《题湖上草堂》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静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唐·皎然《闻钟》
从上面几首诗看来,表面上,诗中表现了幽静清雅的圣境,“道高由境胜”指出了回山的原因,更深一层的是,只有悟得佛性,真正禅定的高僧,在这“古寺寒山上”对周围的水、月、松声、猿声、钟声等不产生孤寂感,而是种“松声草色共忘机”、“岁晚尚悠悠”的超然自适的忘我境界。空寂无为的禅趣修为,身心与外境自然融为一体,回归到人生时的“本来面目”,山即是僧,僧即是山,山即是心,心即山中万物,故诗僧才有了种感触——“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在皎然之后的丛林大德中,韬光禅师作诗也常抒禅趣。有一次白居易欲请韬光入城,韬光写了首《谢白乐天招》的辞谢诗,来表现禅者的人生理趣:“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句岩阿倚石眠。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白云乍可来青障,明月难教下碧天。城市不能飞锡去,恐妨莺转翠楼前。”诗僧在山林生活中自得禅趣的还有可止僧写的一首诗:“空门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尘,卧向白云情未尽,任它黄鸟醉芳春。”(《精舍遇雨》)全诗巧用双关,即景抒怀,山水自然之景与神者空诸色相而悟得自性佛性融而为一,此时的心境禅趣无限,纪昀言:“参以禅悦,全然本色,兴之所至,忽合忽离,非有意于似,亦非有意于不似。”[27]再看下面几首禅诗: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唐·德诚《千尺丝纶》
声利掀天竟不闻,草衣木食度朝昏。遥思山雪深一丈,时有仙人来打门。
——唐·贯休《终南僧》
衲衣线粗心似月,自把短锄锄榾拙。青石溪边踏叶行,数片云随两眉雪。
——唐·贯休《深山逢老僧二首》其一
身著袈裟手杖藤,水边行止不妨僧。禽栖日落犹孤立,隔浪秋山千万层。
——唐·齐己《水边行》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云归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虚忘。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五代·文益《幽鸟语如篁》
德诚禅师号船子和尚,他这首以垂钓喻求道开悟诗,语句生动感人,而富有禅趣。而贯休笔下的禅僧之趣则在通过高僧的外观和动作及其所居环境的描写,把一位外粗心明、安闲宁静的山僧超尘脱俗的纯净生涯表现出来。齐已所写的水边行的游方高僧亦一样,“心”的安宁和愉悦是不因外界的转变而波动的,这才是真正的禅师风度,遇上“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的好风景,禅师仍然不为心动,始终做到“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佛陀宣说的四圣谛,原是为了教导众生破除无明的一种方便善巧,有其“对机说法,应病与药”的妙用,如同船筏,众生渡过苦海而至“彼岸”之后即可舍离不用,亦报类似《庄子·外物》篇所载筌蹄之喻,“得鱼而忘筌,得免而忘蹄”[28]。
五代以后的禅趣诗,更是禅趣无限。“世事无何物,人心了即空。客来休借问,此意浩无穷。”(文同《闲遣诗》)诗僧去净心中的尘杂,达到空渚所有,就进入到意趣无穷的禅境,曾是宋代名儒的司马光也写下“浮云任来去,明月在天心”的悟禅诗,与他同时代的王安石也作诗道:“屋绕湾溪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临溪放艇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定林所居》)这种忘我的境界,虽没有苏轼那样深透禅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却也不失为禅悟后的超然自适,宋人多数修禅学道,其境界与禅趣是极丰富的,下面以妙总所写的《诗偈》来共享这无穷之禅趣:
一叶扁舟泛渺茫,呈桡舞棹别宫商。云山海月都抛却,赢得庄周蝶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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