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这是一篇纪念性的文章。胡明复生于1891年,是中国第一位攻读数学而获得博士学位的数学家。他参与创建了中国科学社和《科学》杂志,是与任鸿隽同道的好友。
我开首要说一句最不科学的话:今年可算是算学家最不利的年头。因为今年是英国大算学家牛顿(Sir Isaac Newton,1642~1727)死去二百年的周年纪念,也是法国大算学家拉勃拉司(Pierre Simon Laplace,1749~1827)死去一百年的周年纪念,也是我们的算学家胡明复死去的年头。自然我们无论如何的夸张和自大,也不能把胡明复在科学上的地位——若是他在科学上有一个地位——拿来和牛顿与拉勃拉司相提并论。但是我们纪念胡明复的意思,却和纪念牛顿、拉勃拉司有一点相同,就是胡明复和牛顿、拉勃拉司都是尽瘁科学、至死不倦的一个人。
牛顿在科学上的贡献是我们人人都知道的。他发明了重力的定律,说明了天空的星体和地球上的下坠物体,一样的为重力所支配;他用精密计算,表示行星的轨道,慧星的行动和地球上潮汐的运动,都可以用重力定律来证明。他发明了微积分算术,研究过光的各种性质。他的Principia一书,为物理学建筑一个坚固的基础,为科学留下一个永久的标记。他享了八十五岁的高寿,而且我们晓得他在二十岁以后就早以算学天才自见的。换一句话说,他在科学上空前的建树,是六十余年不断努力的结果。
拉勃拉司是星云学说的发明者。他自幼即精研算学,尤以天体运行的研究为最有名。他著的《天体力学论》(Mecanique Celeste)继承牛顿的Principia,同为科学界一个稀有建树。他享寿七十八岁。他的星云学说,也是晚年对于天文学一种成熟的研究。
我们的胡明复,不幸没有得到牛顿和拉勃拉司那样的成就和寿数,这是由于天命或人事,我就不敢断言了。他幼年读书的情形,我不能知其详细,但我记得在一九一四年,却是明复毕业的那一年,在康乃尔大学的中国学生忽然大出风头,在四十多个中国学生之中,竟有四五个同时被选为名誉学会的会员。这已经算很难得了,而尤为难得的,是其中有两个人同时被举为两个名誉学会的会员。这两个人:一个是现时有名的言语学家兼音乐学家赵元任,一个是胡明复。尤其稀奇的,是明复自来不会说话,少于交际,由此我们晓得这位先生是一个闭户自精的学者了。
我和明复的熟识,是在一九一四年夏间大家发起中国科学社以后。大家晓得科学社的发起,是全无凭借的。那年夏天康乃尔的几个同学,因为见得科学在现今世界的重要,与我国科学的不发达,于是大家打算组织一个团体来做介绍科学的事业,结果就是中国科学社的出现。我记得当时联名发起的人不过一打,但我们对于介绍科学这样繁重的事业,也就前无古人的干了起来(因为在一九一四年以前,国内或国外这一类的团体还不曾出现)。在科学社的组织上,明复发表的意见很多,也最得同人的赞许。当时不过是暗中摸索,直到一九一六年科学社在美国开第一次年会的时候,我个人虽经把英国皇家学会的历史查了一个,才知道我们的组织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这是我们大家很引为欣慰的。但由此也可以知道明复的见解与识力了。
科学社成立后第一件要办的事业,就是发行《科学》杂志。这个杂志的文字,当然系由发起人一力担任。因为彼时一般学者,还不知道有科学社这个组织。当时的办法,是由大家按月担任文字若干页,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了时候总得交卷的。因为这个原故,我们就想出了一个分组合作的方法,以便互相帮助,于著作的收获上就容易得多。我记得杏佛和元任常常在一组,我和明复常常在一组。因此,我和明复的相知愈加亲切,而交情也愈加浓厚。
我们这一个夏天,朝以继夕,夜以继日的,只是忙的《科学》。到了夏天过完,秋天开学的时候,我们的科学社组织成立了,还有了三期的《科学》文稿预备发刊。我记得明复在夏天过完之后,回顾这几个月的工作,说:“我们这一个夏天,可算不曾虚度。”咳,我们若是看到科学工作的重要,也可以说,明复的一生可算不曾虚度,岂特那一个夏天呢?
明复对于科学社还有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他理财的本领。他自科学社成立,即被举为会计,一直到前年才由过君探先接替。他既是算学家,用钱又非常的谨慎,所以科学社虽自成立以来,同别的学社一样,常常闹经费困难。但从没有受过窘迫,使他的事业受一点停顿或间断的影响。我曾经留心过,算学家是不作兴算错账的,但是明复若有算错的时候,那吃亏的一定是别人,不是科学社。所以我常常笑说,明复是一个理想的会计。
一九一七年明复回到上海了。事实上从一九一七年直到现在,这十年之中他不曾离开上海一步,照他的学问和名望,他很可以到旁的大学去任一些重要的职务,我晓得北京大学就曾再三的邀请过他。但是他的责任心,使他不愿意离开上海。我所说的责任心有两件:一是对于科学社的责任,一是对于大同学院(即现在的大同大学)的责任。我们晓得科学社自从明复等回到中国之后,就由美国搬到中国,当时一切都没有生根下蒂,这经营缔造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举一件最显著的例,《科学》杂志印稿的校阅,从明复回国一直到现在,都是他一个人担任。这样十年如一日的苦工,请问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关于他的大同学院的工作,我可不大清楚,但是除了他尽瘁大同学院的事实以外,我还有相当的理由,可以信他对于大同的责任心特别的重。我们在美国的时候,除了组织科学社之外,还有一些人,立志将来回国要办一个理想的大学。我们成立了一个团体,也定了几条简单的计划,明复当然是个团体中的一分子。我还记得明复为了办学的事,写了一封几十页的英文长信给赵元任。元任的回信第一句:“Superlative admiration for your thoroughness”但我们对于明复办学的意见,有一点不能一致,就是明复要把大同学院做一个他的理想大学的根基,而我们多数的人,都主张要整个的重新创办。这件事久成过去的陈迹了,恐怕从前在这个团体的人也记不得还有这样一回事。我所以把他提出来讲讲,正以见明复对于大同,具有特别的希望;他之所以尽瘁这个学校,不肯他去也不是偶然的。
这样,一个科学社,一个大同学院,竟把明复钉住在上海整整的十年。上海教书的生活,我们是知道的,不但没有给教书者一个增长学问的机会,恐怕连对于学问的兴趣,也要渐渐的被这教书的苦工消灭净尽。然而我对于旁的朋友,虽曾劝过他们离开上海,另外觅一个可以兼做学问的地方去教书,对于明复,却始终不曾提及这个话;因为一则我知道他为了科学社和大同大学不愿离开上海,一则他正在年富力强,将来慢慢想法,还不为晚。谁知他近来竟以一个意外的游戏死了!
明复的死,大凡略知他生平为人的,无不痛惜。他有沉潜精细的美德,但精神上仍然是极活泼。他辩论事理,极有独到的见解,但同时又能服从他人的意见。因为这样,所以认识的朋友都爱敬他。我以为除了私人交情而外,对于明复的死,应当痛惜的还有两点,第一是为学术惜。明复在算学上的造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的博士论文曾经在美国的算学杂志上发表过)。倘使他能继续的研究下去,准定可以在算学上有一点贡献,可惜他回国以后,便被教书和其他事体把他发明算学的机会完全断送了。这是一件最不幸的事!第二是为社会惜。我们晓得在现在的社会中,要找飞扬浮躁的人才,可算是车载斗量,但是要找实心任事,不务虚名的人,却好似凤毛麟角。如明复这样的人,多有几个,不但社会的事业有了希望,还可以潜修默化,收一点移风易俗的效果,也不可知。拿我国现在学问的幼稚、人才的堕落看来,明复的死去,不是一件最有关系而最可痛惜的吗?
朋友们!明复的死,由于游水时一个意外的失慎,这样意外的事体,是谁也不能先事预防的。但是有一件事体我们可以预为布置的,就是我们应当设法,使具有特殊天才和能力的人,得到相当的机会,去发展他的能力和研究,使能对于某种专门学问有所贡献,不要为社会一切不良的环境所埋没。如明复在外国得了高等数学的训练,回国以后,不但不能继续研究,连应用他所学的机会也不曾有过。这样“赍学以没”,是绝对不应该的,是可以设法避免的。朋友们!我们若哀悼明复,不如从这一面想一想法子,免得还有无数的明复,要待我们追悼呢!
牛顿晚年有一句话说:“我若是在学问知识上比他人略为看的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长人肩膀上的原故。”我可以反牛顿的话,为明复叫一声屈,说:“倘若士以明复的天才与训练,而未能在科学上有显著的贡献,那是因为一般矮子所带累的原故。”
19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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