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第一个劣根性是“敷衍”

导读

张伯苓不只在一个场合提到中国人的“劣根性”。这“劣根性”，即使今天的我们看来，仍旧那么熟悉。张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在北方有一句话说，‘能者多劳’，我看不如说是‘劳者多能’。”读者朋友是不是深有同感呢？

诸位先生，诸位同学：

鄙人这一次路过宜昌，要到四川去看一看。本来不打算在这里逗留，因为换船的缘故，我便很乐得到岸上来看一看宜昌的市容。昨天（三日）下午到女子中学参观了一下，我曾对他们初中部的学生讲了一次话。今天（四日）我正散步到昭忠祠的时候，金科长正在那里等候，约我向各位同学讲几句话，我觉得在船上十来天的工夫很疲倦了，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敢耽误大家的宝贵光阴。不过金科长不肯把我放过去，那只好答应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大家都听懂了吗？在座的同学有一千人左右，后边的同学也都能听得见吗？（有三五个学生回答说“听不清楚”。）我所说的话，是北方话，也可以说是普通官话。那么我慢一些说，大家一定都会听得懂的。

我昨天坐着“人力车”往女中去的时候，很注意地看到街上非常的干净，“人力车”你们知道是什么东西吗？你们也许喊它“洋车”或“东洋车”，都明白了吧，哈哈！又看见各铺家的门前都很整齐清洁，你们看这个院子里面也非常清洁的。国内许多的大城市我都去过，我看都不如宜昌干净。这话怎么讲呢？比方上海、南京以及其他的大都市，因为有特殊的环境，是应当干净的，并不足奇怪。唯独我一看见宜昌这个小城，竟是这样清洁，好像一座新城一样，我很诧异，我十分的诧异！昨天我就仔细地想一想，我知道这一定是最近一种改变，前几年绝对不是这样的。我刚才没有到讲台上来的时候，曾问过民生公司的几位先生，宜昌为什么这样的清洁？他们的答案，我暂且不向大家说。我再问一问诸位同学，你们说宜昌为什么这样的干净？你们有在宜昌住了十多年，也有的住了几年，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如此干净起来，前几年就是这样吗？前十年就是这样吗？你们都注意这件事情吗？你们都想一想。谁能回答我？（川中某同学说：“行辕设立在这里以后，近两月来才这样的干净。”）大家说对不对？（全体同学回答说：“对！对！”）好！好！我为什么不嫌麻烦地这样问你们呢？我注意这些零碎的事情有什么用处呢？我觉得有很深切很重要的教训在里面。民生公司几位先生的答案和刚才大家回答我的话是相同的，不过回答时间的前后有点不同罢了。

我又仔细地看一看街上的行人，又使我得到一个很深的教训。街上的行人有军人有学生还有其他各界的人。我最高兴的就是看见军人和学生的精神特别振作，制服都很整齐，面色都是健康的样子，我高兴极了！我特别的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国家前途的光明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平平常常的人是不注意这些事情的，也可以说是有许多人根本想不到这些事。我处处注意到中国到底有没有办法这个问题，现在我们眼看一个污秽不堪的城市，居然很快的成为新城了。有提倡就有人肯干，这不很好吗？受过教育的学生和军人是社会的中坚分子。他们会进步，也肯进步。他们能找到好的办法，他们能想出新的办法，这不是越改越好了吗？我认为一般人染了恶习不容易改，也不容得向新的方向求进步。只有受过教育的学生和军人，才是最有希望的人。

我今年整整的六十岁了。我在前三十年左右的时候，对于国家的前途，也是和现在一部分青年人同样的抱悲观。前三十年和现在比较起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同了。当时我觉得军政商各界都是腐败不堪，一切都是坏的。我痛恨极了，我悲观极了！我细细地看一看，政界的人贪赃卖法，贿赂公行，真是无法无天，黑暗极了！军界的人仗势欺人，扰民害民，可以说是无恶不作。社会上大多数的人也都是垂头丧气，醉生梦死的样子，简直是暗无天日，一点生气也没有。我真悲观极了！

最近三四年来，我仔细地思量：现在的中国，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起来，比从前进步得很多很多了，而且一切的一切都在不住的向前进步。近来的政治比从前好了许多倍，自然还免不了有少数的人仍是贪污，但是很少很少了。再看一看军事长官和士兵们，因为受了新式的训练，他们那种爱国爱民的精神，处处都可以从他们有纪律的行动上表现出来。拿现在的军人和从前的军人比一比，简直是无法开比例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有领袖在前边领着干，大家都认清了路子，所以就都努力干起来了。现在全国的风气实在是大大地改变了，与从前大大的不同了。（略）你们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吗？我专门办教育有三十七年了，我以后还是要努力办我的教育事业。我唯一的指望，就是盼望中国富强起来。

我现在亲眼看见这种复兴的气象，又看见现在的军人和学生都是很振作的，这就好像宜昌城忽然改变了一个新样子似的。我想到这里，快活极了！

我再举一个例子：现在民生公司是一个新式的公司。民生公司里有几位先生虽然在这里，我可不是故意的要夸奖他们。他们用人、行政都是非常的合理化。工作人员都很有精神，非常的有志气。他们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振兴航业，所以他们就努力苦干。大家都知道中国的航业远不如外国，要是打算使外人的航权不侵入到中国来，喊口号、散传单都是没有用处的，政府的命令也是办不到的，必须有人肯脚踏实地地去干，这才能和外人争胜。这是一个小例子。社会的团结也是如此，必须大家合起来，去实地的办事情才能发生效力。

有一次我到杭州航空学校去讲话，教职员学生有一千多人听讲，精神十分的好。讲完了话以后，又参观他们内部的组织，完全是一个新的样子。组织非常严密，有系统、有纪律。他们有一个标语是“我们要与敌人一同拼命”。这种新的气象是从前不能够看得见的。我是个学海军的人，我从北洋水师学堂毕了业以后，亲眼看见个个海军都是萎靡不振，都自暴自弃，没有国家观念，只知道发财升官，整天价在娼寮赌场里面过生活，真是令人痛心！我因看不过这种腐败样子才决志办教育。你们想一想，拿现在航空学校的学生和从前的海军比一比，岂不是有天渊之别吗？

我从航空学校回去的时候，在杭州车站看见站房的各部办公室以及货房、候客室都建筑得非常壮丽，不但是很坚固，而且也很合乎卫生的原理。售票处有一排一排的旅客从门口鱼贯的出入，秩序一点也不乱。从前车站上没有这样好的秩序，铁路上的职员可以任意带着自己的亲友坐火车，狡猾的旅客会用补票的方法把票价折作两三成，通融过去。这种好坏的分别，谁都会看得到的。可是不好了！我又看见一个客人很坦然地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任意吐唾。有了很好的东西，有一种人竟不配享用，不但不会享用，还要公然的给人家毁坏。这种人可说是应该打倒了。（听众一笑。）我们把刚才所说的这些例子统计起来，所得的这个结果，并不是现在的事情比从前的事情好到多少倍的“倍数问题”，乃是“好”与“坏”之间的“正负问题”。你们都学过算术代数，加一和减一有什么分别？一个是“正一”，表明有一个“一”在这里；一个是“负一”，表明不但没有一个“一”，而且还欠着一个“一”。我这样一说，大家都明白了。从前的社会是黑幕重重，千疮百孔，现在大家都努力求进步。你们想一想，现在驾着飞机飞行在空中，看一看全国的新气象，到处都有新兴的事业，也就是到处都有点点的亮光，好像宜昌这样的清洁一样，从这里就可以看见中国前途的光明了。

在这里大家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就是因为中国有了这种进步的成绩，要努力自强，所以才惹起敌人的嫉妒，国难便临到头上了。假若中国人仍是醉生梦死的样子，不肯要好，我相信敌人不会这样积极的来压迫我们的。我这话的意思，你们也许听不懂。我在航空学校里曾拿这话对飞行科的主任曹文炳先生说过，他说：“你这话真正一点也不错。”你们或者说现在中国是最坏的时候了，但是我说这是极好的时候。正是因为如此，才弄到国难临头了。（略）你们也都愿意拼命地应付国难吗？你们或者要问我，现在到底怎么办呢？我不敢说我完全知道，但我略知一二。（听众欢笑。）我向大家说了之后，不要从左耳朵里进去，随着就从右耳朵里跑出来。你们或者要说，如果能实行的话，我们愿意努力去做。

我现在要先问你们，女中的学生不要回答，因为昨天我问过了。你们是哪一国的人？（答：“我们是中国人。”）世界上还有哪几国？（某生回答：“英、法、日、俄、美几个强国，还有其他的弱国。”）是的，世界上有很多的国家。哪一国的人最多？（答：“中国。”）世界上哪一国的领土最大？（答：“中国。”）那么，中国是一个强国还是一个弱国？（多数学生不禁的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可怜！（答：“弱国。”）中国人口又多，领土又大，为什么是个弱国？（答：“因为许多人都是自私自利，不能团结，好像一盘散沙。”）是的，是的！我现在不问旁人，我问一问你们自己自私不自私？你们个人拍拍良心：你自己自私不自私？

“自私”，实在是中国民族一种最大的劣根性。这种“劣根性”若是不从根本上铲除了，中国人非当亡国奴不可！在前不多几年的时候，自己还在打自己，自己还在杀自己，现在都觉悟了。

在古时候，“先王以孝治天下”，所以有“国泰民安”的景象。因此有人提倡读“孝经”，利用“忠”、“孝”的观念去维系人民，去改良国政。我看我们中国人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公”字。我们都应当读“公经”。因为中国人没有团体观念，没有国家观念，就是没有认识清楚这一个“公”字。所以凡是一个公共机关的职员都会千方百计地刮油，公家越闹越穷，私人反倒肥起来了。这种行为正是亡国奴。国家还能不灭亡吗？若是不打算救亡那就不用说了，若是肯救亡的话，那么，第一件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先养成大家“为公”的精神，使全国的风气，都由“私”转到“公”，先公而后私。比方一个大公司，大家都喜欢买它的股票，这个公司一定要发财了。一个国家的人民都除掉自私自利的心，一致地为国努力，这个国家一定要富强起来的。

现在我们不要恨我们的敌人，我们应当自己恨自己。你们或者说中国人觉悟的并不算快，但是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有办法的。提到“公”，你先问一问你自己是不是“公”。提到“自私”，你先问一问你自己是不是“自私”。在宜昌有没有为水灾募捐的事情？（答：“有！”）你们都捐钱来没有？（答：“捐了钱的。”）那么，捐钱少的岂不是聪明学生，捐钱多了，不就是“傻小子”一个吗？这话好像是很合理的，是不是？（答：“不是。”）你们又到别处劝别人捐钱来没有？（答：“去了的。”）现在正是我们努力做工的时候，应当多多的做工。你们做来没有？（答：“在宜昌还未施行。”）宜昌有没有“公共体育场”？（答：“没有。”）那么，你们各校的学生为什么不肯一齐动手，建筑一个“公共体育场”？大家合作，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你们仔细地想一想，应当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为什么不大家合作呢？我们常常说，中国有四千多年的文化，但是在这种古老的文化里面，并没有一种很好的出路可走，这有什么用处呢？青年人应当多多地做事情，越多出血汗，多多做工，自己精力也越大，这是个很真切的道理。

我拉拉杂杂地说了半天，总结起来，中国人第一个劣根性是“敷衍”，现在应当深深的认识我们自己，积极地向前面求进步。第一件事情必须先有“为公”的精神，第二件事情就是努力死干。你们应当知道知识能力是越用越增加。在北方有一句话说，“能者多劳”，我看不如说是“劳者多能”。因为越是多受劳苦的人，越能有机会增加他的能力。

我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回来的时候，我盼望能看见你们自己建筑成功的“公共体育场”。你们把“公共体育场”造成之后，就明白建立一个国家是多么艰难了。青年人在别人指导之下能把一件事情做到成功，就可以增加他的自信力。孟子说过：“以齐王，犹反手也。”我可以说，大家若共同努力，以中国王，犹反手也。我没有什么深妙的道理讲给你们听。救国也不算什么难事。大家都齐心团结，努力向前硬干，这就是出路。只知道压迫着学生读死书的学校，结果不过是造出一群“病鬼”来，一点用处也没有。你们这个时候应当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抓住大体。要知道做这些公共的事情就是爱国。你们的家长也许说在学校里不念书，管这些闲事，不是白白耽误功课吗？这种看法是大大的错谬了。假若人人都能为公共的事情热心去干，那就好极了。你们正在年轻力强的时候，应当善用你们的天才能力为国努力，你们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人，就应当誓死团结，高高兴兴地努力前进。

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