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本文中,张伯苓深情回顾了自己与妻子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两人一起对于子女的养育、生活中的彼此尊敬、相互扶持。张伯苓的婚姻观念传统而不守旧,堪称旧道德的楷模。
我本是出身于寒士家庭中的一个子弟,父亲是一个教书的先生。教书的和穷字向来不分家,所以同时我的母亲,还要用十指来帮忙她的丈夫,去接收一点外活来做做。我有两个妹妹,一位嫁了马千里,一位嫁了一个姓黄的。一个弟弟,那便是仲述。当然完全是一个旧家庭。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就结婚了,也就在那年冬天,我的第一个太太就死去了,从结婚到续弦,中间不过十八天的工夫。那十八天,就从糊里糊涂中过去。我常想假若我是一个女人,而又是在旧环境中,过了糊里糊涂的十八天,便要一辈子糊里糊涂的守节守了下去,岂不是一件笑话。但我们可以想到这种笑话中的主人,是随时随地不难找到的。
我到二十一岁的阴历正月二十一日,又和现在的太太结了婚。向来续弦,一定丈夫比妻子要大。但我们却是例外,她却比我大了三岁。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的职业是一样的,也是教书的,这正称得起是门当户对。
她到我家的时候,我的弟弟仲述,才不过四岁,她常把他背在身上的。
我的母亲,是一个心地很慈善的老太太,不过喜欢爽快,脾气有点躁。家里又没有钱。那个环境,确实是不大容易对付;但是她向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关于她的任何困难。家里实在没钱用了,我的母亲有时就拿自己和她的东西去当,她知道家里的贫乏和婆母的苦心,她为安慰老人,假作不知。她向来不看重物质,所以也并不寻找;而母亲等到有钱的时候,便又悄悄地赎出来,给她放在原处。例如这种事,她并不告诉我知道。到了后来家境稍为充裕了,她并不再感觉困难了,才渐渐的当闲话,偶尔和我谈谈。我才知道过去母亲和她都曾经受过许多艰难。
我那时正在北洋水师学堂,常在船上,不能常回家。如果回家的时候,她尽说许多足以使我愁烦的家庭琐事,岂不两个人就减少了快乐,反觉得索然了吗?要是她再哭一场,我真不知将何以自处,但她并不如此,她始终认定了只有夫妇俩的情感要紧,其余都可以不管,所以便一切索性不说。这算盘打得我以为顶对,顶对!我觉得她最可以称道的,就是她应付旧家庭甚为得体而又不使我知道一点的这一点。
我自己是一个办教育的人,办教育自然也就是教书,教书不能发财,办教育也就不能发财。当我自己开始养家时,我就告诉她,钱不要花过了头,尤其不要使我分心去想家里的钱不够花,所以几十年之内,我家里在极经济的支付状况下,是无时无钱的,说不定,也许是我给的过多了罢?的确,她向来不曾和我提过一个钱字。这一点,帮助我很大。假使她不能不向我提钱,而我又时时为家里用钱打算,我也就不会专心于我的教育事业了,特别是在赚钱还不多的时候。钱,这个东西,是没个够的,那要看你怎么用。
她持家常然十分节俭,但对我却很优厚,例如她在这四十年中,就是常为我预备些好吃的食品,孩子们却并不在内。
我对于孩子们,没有工夫去看管他们,都是由她看管大的,她不识字,不能教育,但是常识却十分丰富,而且理解非常清晰,孩子们对于他们的母亲,都是十分敬爱的。
她教育小孩子有三种规定:一、宁肯饭菜做得好些,但绝不许买零嘴吃。二、绝对不许说诳话。三、用钱只要有理由,准给;没理由,准不给。
孩子们都穿布衣服,就是现在他们做了事,这种良好的习惯还存在着。向例老大的衣服,再留给老二穿,老二的衣服留给老三穿。但是后来长成了人,我的三儿子却比二儿子高,四儿子又比三儿子高,这却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记得有一次老四向他的母亲要求:“来件新棉袍罢!我穿完了再给三哥,再给二哥,大哥,倒着穿回去不一样吗?”我想起来就要笑,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教子、持家之一斑。
孩子们小的时候,当然爱闹,所以当我在家时,他们的母亲怕惊扰了我,便领了他们到别处去。她对于孩子们是不常说的,她觉到总说并不好,那样会减去了孩子们的羞愧心和改过。我对他们偶尔打过,但次数极少,也可以说因为他们有了好母亲,他们就用不着我去管教了。
我的四个儿子,在她的管教之下,如今都成了人,大的又作了教书的先生,二的仍来经商,现在是从政了,四的在中央航校,现在也毕了业,总算都有了相当的成就。三的现在是正在养病时间,他生的是肺病,多少名医都治不了,而且几乎认定了命运已无可挽回,而他的母亲却自信母爱一定可以使他起死回生。果然,她那伟大的母爱,就使他日渐壮健起来。这四十年中,她为了四个儿子,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她最使我满意的,就是四十年来对我时时、事事的安慰。我最近这几年,命运的确不错,但前几年,有许多时候是遭着失败,也不知碰了多少钉子。我每次钉子来的时候,总抱着不说话的态度,在我沉默的期间,她每次是如何地安慰我!劝我!她总爱说:“不要紧,什么事情过去就好了!”这话的确对!的确有道理。在我每次碰了钉子被她劝解以后,接着便是另一个新的开展,回回都如了她的预料:“过去就好了。”她增加了我的勇气和自信心!
家庭本是一个人工作后回来休息的地方,当然应该有一个愉快的环境才对,如果家庭是一个别扭的家庭,那就一定不能增加他工作的效率。我在家里,四十年来,向来不曾生过一点气,这便是她最大的功绩、我最大的安慰。因为这样,我做事的心,才不被分化,才永远是个整个的,她的确帮助我工作增加不少效率;但她不像一切新式女太太一样,只会安慰丈夫而并不负其他的一切家庭责任。
我对于自己的衣服,向来是不会想的,什么都是她替我预备。现在钱稍微松动了,还好办,从前量入为出的时候,她也都预备得很周全、熨帖。我向来却不曾注意过她的一切事。她又不合新式的太太们意见一样,对于丈夫,并没有:“你应当伺候我!”的观念。
四十年来,我们未曾打过一次架,就是偶尔有见解不同的地方,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就她的常识论,我觉得比读过书的妇女还要高一点。我真幸运有这么一位太太,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人,恐怕这一生,我什么也做不成了。
四十年里,我每天回到家中,是完全休息着,十分舒服,十分安慰。因为有了她,不知省了我多少事:父母,她替我侍奉了;子女,她替我抚养了。我真应该对她表示十二分的谢意。
“我尊敬她,我佩服她,佩服她的算盘打得的确不错!”
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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