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奇
学生的进步,老师的快乐;学生的成功,老师的幸福。
“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人们常常这样诉说老师的教育人生,是的,够伟大,够悲壮,但同时也吐露着怜惋而无奈的一声叹息。“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人人都要成灰的,而教师的生涯也不一定那么悲催:有波折,有郁闷,甚至伤感;但是,更多的是快乐、幸福——来自学生的进步、成功。
在我近四十年的教书生涯里,这种感觉常有。然而,感觉长存,事情却记不分明了。这里,就写下一段尚能记得细节的旧事罢。
应该是1995年或1996年吧,四川省举行暑期“大学生爱国主义演讲”比赛活动。为参加比赛,我校党委宣传部找了几个同学试了一下,不满意,就找到时任中文系系主任的我,委托我挑选、指导一二人代表学校去比赛。尽管行政、教学、科研诸事务够忙,但这是学校的事啊。我选了外语系一个素质条件好的女生,再选一个什么样的呢?我心想,我们是规格低、规模小、办学短的高校,必须出“奇兵”才有“胜出”之望。这时,我想到一个人:李志超。
李志超,彝族,中文系1994级学生,中师保送生,家住在距峨边县城百里的大山里。他长得高大壮实,脸膛黑红,大眼、高鼻、阔嘴,典型的“彝族雄鹰”式汉子。他能讲一口还算流畅的汉语,但包括现代汉语在内,他的专业学习当然与汉族同学有差距。像许多彝家儿女一样,李志超很有艺术天分,能歌善舞,还会写诗,诗句格调还挺现代、挺时尚。但他有个大问题:记性不好。记得一次系里开晚会,他要朗诵诗,可自己写的诗自己又记不住,原稿丢在峨边家里,他竟然连夜赶回家又赶回校登台演出。当晚他唱的歌,他朗诵的关于故乡、母亲的诗,大家很喜欢。
少数民族选手,男生(演讲秀女多男少),讲爱国主义,值得一试。
我找来了他,说了这个事。他先说了一个疑虑:“老师,我的普通话不好。”
必须打消顾虑,解放他:“不怕!你是少数民族,普通话有口音,大家可以理解,也是一种特色!‘民族味’能战胜‘椒盐味’!”
他振奋了:“好,我干!在中师时,我演讲过,还得了第一名!”我当然高兴:“好啊,快拿稿子给我看,时间很紧了。”
隔了一天他拿来了稿子,一张16开的白纸稀稀拉拉写了300字,空话、套话、喊口号,完全不行。他说,原稿丢了,苦熬一夜写的,与原稿差不多。我说不行,他辩称:“我声音大,感情充沛,当年就凭这稿子讲,得第一名。”我说不行,重写。商量、要求了半天,第二天交来的稿子还是不行。我知道我们遇到难题了,我必须想办法挖抠出他的经历、感情、想法,才有材料,才能成稿子,这是第一步。
于是,我俩开始在校园里转圈了。我们东扯西拉,看他完全放松了,我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了很多,你们彝族人过去刀耕火种,打冤家,很落后,那么,像‘祖国’‘社会主义’‘民族团结’这些概念,你们是怎么有的?”
他一侧身,眼睛一亮,声音高了一度,对我说:“老师,听我父亲和哥哥说,我们彝族人最先就是从‘毛、主、席’三个字开始,知道这一切的!”
我震撼了。朴素、真情、可贵!同时,我也在这里看到了我们的演讲可能有所作为的一道曙光。我说:“好,太好了!这是你独特的感受!就按这个感觉来写、来讲,就是它了!”
李志超受到鼓舞,似乎懂了,有点开窍。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李志超,你这个名字在汉族人姓名里都很鲜亮,谁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他笑了:“哪里呀,我原本不叫李志超,这是到汉区读书才改的名字,我原来叫‘李仁解放’。”
“李仁解放?怎么回事?”
他说:“李仁,是家族的姓氏,就是说我是李仁家的;解放,是名字。我们彝族习俗,小孩一生下来,父亲看到什么,就随口取了名字,比如,看到石头、树、羊,就叫石头的娃儿、树的娃儿、羊的娃儿。民主改革后,知道了很多新词儿,就有很多叫团结、建设、社会的。据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一队解放军走过我家门前,我爸爸说,就叫‘解放’吧,我就成了李仁解放。”
“好,太好了!”我连声说:“李仁解放,多好的名字,真可以说你同祖国、人民、解放军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这是多好的切入点,我们的演讲就从这里入手,有希望啦!”
由此,李志超打开了“话匣子”。大山顶上的彝家山寨,贫穷落后,最严重的是大多数孩子失学、辍学。李志超的求学路就充满坎坷、艰难,好不容易初中毕业,他面临两种选择:上彝文学校,出来当民族干部;读师范学校,毕业作教师。想起家乡一群群失学的孩子,李志超毅然选择了师范学校。在犍为师范校民族班,老师同学对他特别好,他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成绩也提高了。有一次,他病了,老师同学都来看他、守着他,还集体送他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他高兴极了,爱不释手,躺在病床上就迫不及待地看啊、读啊、背啊。李志超动情地说:“感谢祖国和人民,我又上了大专。毕业后我一定要回到我的家乡,当老师,教学生。我要带领着那些树的娃儿、羊的娃儿、石头的娃儿(这里他又用彝语说了一遍),那些名叫团结、建设、社会的娃儿,在文明的大道上迅跑,奔向更加美好的明天!”
他说得太好了!我由衷地发出第三次感叹,这是怎样一颗火红火热的心啊!演讲内容也不愁了,这种情节、细节,不是真实经历,上哪儿去找!而且,我当时就感觉到,他最后那段话是未来演讲的最好的结束语,多么有张力、冲击力,定能收到极好的现场效果。
于是,我们回到办公室,商讨演讲稿的写作:主线、材料、层次结构,顺便策划了现场表现:一定要穿民族服装,头戴英雄结,身披“查尔瓦”,英姿飒爽的彝族雄鹰,上台就要个“碰头好”!然后开讲“尊敬的评委老师、亲爱的观众朋友,一看我这装束,大家就知道我是少数民族。对的,我是一名彝族大学生!我的名字叫……”从“李仁解放”进入,到“毛、主、席”三个字,到师范学校、汉语词典、上大专,到理想抱负,高调结束。一泻而下,迎头冲上!好,搏一回,赢一把!
时间很紧了。李志超熬夜写稿,我加班删订,几个回合下来,定稿。我们马上进行演讲训练:有声语言、态势语言、发音吐词炼句、表情动作形体,李志超有灵性,艺术天分帮了忙,这一关很快就过了。接下来就该录像。上述这些都是在周一到周五实现的,按规定下周必须上交选手演讲录像带参加初赛海选。这时,问题来了。
李志超背不下稿来。他说:“我就是记性不好、背不到。”我说:“必须脱稿,背!”
他说:“时间太紧,真不行。”我俩郁闷了。忽然,他问我:“人家央视播稿子,都是背的吗?”我说:“当然,人家背功好,专业人士。不过,人家有时也用提示器,我们现在还没这个设备。如果只是几句话可以抄成大字,举起来给你看,可这是两千多字的文稿,怎么抄怎么看?就是抄出来,摄像机距你至少8米,也看不见呀!”
“看得见!”李志超来劲了:“我是神眼!我们彝族爬山,钻林,打飞鸟、走兽,靠的就是神眼。就是10米开外、核桃大的字,我绝对看得清!”
绝处逢生!李志超找同学帮忙连夜用核桃大的字把讲稿抄成上下相连的三张大字报,拿来一试,果然行。录像那天,李志超站上演播台,摄像师开机,我盯着监视器,一个同学站在摄像机侧后一点,把大字报挂在一个高高的横架上,按照演讲的节奏稳稳地“拉幕”,李志超边看边讲,毫无破绽,一气到底,酣畅淋漓,发挥得很不错,真神了!
往省上送交初赛录像带后2周,信息返回来了。不出所料,两个选手中,李志超入选复赛。学校决定暑期由宣传部一名负责此活动的同志带他参赛。我只叮嘱了两件事:一定背过稿,一定穿戴民族服饰。学期结束忙,暑假也有得忙,开学更忙,这件事我都淡忘了。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李志超敲门进来了。“老师,我得奖啦,二等奖!”好啊,能拿名次,对李志超、对我自己,我还是有信心的。真正得了,还是二等奖,当然欣喜。听他说,全省约有40所高校进入复赛,专科学校只我校1家,民族学生只有他1人。进入决赛只有8人,李志超又是专科、民族两个唯一。决赛在四川电视台演播大厅举行并播出。他让我看决赛录像带,一等奖得主是川外一女生,嗬,高高的身量,一袭长长的白裙,一头乌发如黑色瀑布倾泻而下披至肩际,人靓,气质绝佳,普通话近乎完美,讲的是到山区教育实习的经历和感受、与当地淳朴孩子的深情厚谊,特别是最后的惜别,声情并茂,催人泪下。天该地该一等奖。这样看来,李志超二等奖得之不易,也当之无愧:包括一出场的“碰头好”,竟有十次热烈掌声,成功了!
“老师,喝酒不?”李志超像变魔术一样摸出一小瓶酒来。我素知彝人善饮,但我不好酒,可此时不喝,更待何时?“喝!”我俩举杯:“高兴!——干!”
学生的进步、成功,就是老师的幸福、快乐。
作者简介
赵奇 副教授,1943年8月出生,山东青岛人,2003年退休。
1978—2000年,在乐山师专中文系任教,曾任系主任。
2000—2003年,在乐山师院中文系任教。
曾任乐山市政协委员。从事当代文学、新闻学、写作、文秘等课程的教学及相关学术研究,出版专著《实用新闻理论与新闻写作》,公开发表论文多篇。曾获四川省高等教育教学成果二等奖。
赵奇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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