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鉴赏并不是一桩特别了不起的事,不是只属于读书人或者文学家的事。我们苏州地方流行着一首儿歌:
咿呀咿呀踏水车。水车沟里一条蛇,游来游去捉虾蟆。虾蟆躲(原音作“伴”,意义和“躲”相当,可是写不出这个字来)在青草里。青草开花结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家”(嫁妆),梅花园里结成亲。……
儿童唱着这个歌,仿佛看见春天田野的景物,一切都活泼而有生趣:水车转动了,蛇游来游去了,青草开花了,牡丹做新娘子了。因而自己也觉得活泼而有生趣,蹦蹦跳跳,宛如郊野中,一匹快乐的小绵羊。这就是文艺鉴赏的初步。
另外有一首民歌,流行的区域大概很广,在一百年前已经有人记录在笔记中间了,产生的时间当然更早。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唱着这个歌,即使并无离别之感的人,也会感到在同样的月光之下,人心的欢乐和哀愁全不一致。如果是独居家中的妇人,孤栖在外的男子,感动当然更深。回想同居的欢乐,更见离别的难堪,虽然头顶上不一定有弯弯的月儿,总不免簌簌地掉下泪来。这些人的感动,也可以说是从文艺鉴赏而来的。
可见文艺鉴赏是谁都有份的。但是要知道,文艺鉴赏不只是这么一回事。
文艺中间讲到一些事物,我们因这些事物而感动,感动以外,不再有别的什么。这样,我们不过处于被动的地位而已。我们应该处于主动的地位,对文艺要研究,考察。它为什么能够感动我们呢?同样讲到这些事物,如果说法变更一下,是不是也能够感动我们呢?这等问题就涉及艺术的范围了。而文艺鉴赏正应该涉及艺术的范围。
在电影场中,往往有一些人为着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面而流泪。但是另外一些人觉得这些场面只是全部情节中的片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而对于某景物的一个特写、某角色的一个动作点头赞赏不已。这两种人中,显然是后一种人的鉴赏程度比较高。前一种人只被动地着眼于故事,看到生离死别,设身处地一想,就禁不住掉下泪来。后一种人却着眼于艺术,他们看出了一个特写、一个动作对于全部电影所加增的效果。
还就看电影来说。有一些人希望电影把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譬如剧中某角色去访朋友,必须看见他从家中出来的一景,再看见他在路上步行或者乘车的一景,再看见他走进朋友家中去的一景,然后满意。如果看见前一景那个角色在自己家里,后一景却和朋友面对面谈话了,他们就要问:“他门也没出,怎么一会儿就在朋友家中了?”像这样不预备动一动天君的人,当然谈不到什么鉴赏。
散场的时候,往往有一些人说那个影片好极了,或者说,紧张极了,巧妙极了,可爱极了,有趣极了——总之是一些形容词语。另外一些人却说那个影片不好,或者说,一点不紧凑,一点不巧妙,没有什么可爱,没有什么趣味——总之也还是一些形容词语。像这样只能够说一些形容词语的人,他们的鉴赏程度也有限得很。
文艺鉴赏并不是摊开了两只手,专等文艺给我们一些什么,也不是单凭一时的印象,给文艺加上一些形容词语。
文艺中间讲到一些事物,我们就得问:作者为什么要讲到这些事物?文艺中间描写风景,表达情感,我们就得问:作者这样描写和表达是不是最为有效?我们不但说了个“好”就算,还要说得出好在哪里,不但说了个“不好”就算,还要说得出不好在哪里。这样,才够得上称为文艺鉴赏。这样,从好的文艺得到的感动自然更见深切。文艺方面如果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也会觉察出来,不至于一味照单全收。
鲁迅的《孔乙己》,现在小学高年级和初级中学都选作国语教材,读过的人很多了。匆匆读过的人说:“这样一个偷东西被打折了腿的瘪三,写他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有耐心去鉴赏的人不这么看,有的说:“孔乙己说回字有四样写法,如果作者让孔乙己把四样写法都写出来,那就索然无味了。”有的说:“这一篇写的孔乙己,虽然颓唐、下流,却处处要面子,处处显示出他所受的教育给与他的影响,绝不同于一般的瘪三,这是这一篇的出色处。”有一个深深体会了世味的人说:“这一篇中,我以为最妙的文字是‘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个话传达出无可奈何的寂寞之感。这种寂寞之感不只属于这一篇中的酒店小伙计,也普遍属于一般人。‘也便这么过’,谁能跳出这寂寞的网罗呢?”
可见文艺鉴赏犹如采矿,你不动手,自然一无所得,只要你动手去采,随时会发现一些晶莹的宝石。
这些晶莹的宝石岂但给你一点赏美的兴趣,并将扩大你的眼光,充实你的经验,使你的思想、情感、意志往更深更高的方面发展。
好的文艺值得一回又一回地阅读,其原由在此。否则明明已经知道那文艺中间讲的是什么事物了,为什么再要反复阅读?
另外有一类也称为文艺的东西,粗略地阅读似乎也颇有趣味。例如说一个人为了有个冤家想要报仇,往深山去寻访神仙。神仙访到了,拜求收为徒弟,从他修习剑术。结果剑术练成,只要念念有辞,剑头就放出两道白光,能取人头于数十里之外。于是辞别师父,下山找那冤家,可巧那冤家住在同一的客店里。三更时分,人不知,鬼不觉,剑头的白光不必放到数十里那么长,仅仅通过了几道墙壁,就把那冤家的头取来,藏在作为行李的空皮箱里。深仇既报,这个人不由得仰天大笑。——我们知道现在有一些少年很欢喜阅读这一类东西。如果阅读时候动一动天君,就觉察这只是一串因袭的浮浅的幻想。除了荒诞的传说,世间哪里有什么神仙?除了本身闪烁着寒光,剑头哪里会放出两道白光?结下仇恨,专意取冤家的头,其人的性格何等暴戾?深山里住着神仙,客店里失去头颅,这样的人世何等荒唐?这中间没有真切的人生经验,没有高尚的思想、情感、意志作为骨子。说它是一派胡言,也不算过分。这样一想,就不再认为这一类东西是文艺,不再觉得这一类东西有什么趣味。读了一回,就大呼上当不止。谁高兴再去上第二回当呢?
可见阅读任何东西不可马虎,必须认真。认真阅读的结果,不但随时会发见晶莹的宝石,也随时会发见粗劣的瓦砾。于是收取那些值得取的,排除那些无足取的,自己才会渐渐地成长起来。
取着走马看花的态度的,决谈不到文艺鉴赏。纯处于被动的地位的,也谈不到文艺鉴赏。
要认真阅读。在阅读中要研究、考察。这样才可以走上文艺鉴赏的途径。
1937年3月作
刊于《新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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